若木信吾访谈（一）

若木信吾活跃于日本的广告、杂志等多个领域。他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一直拍摄他的祖父，07年他的祖父去世了，为了寄托他对祖父的哀思，他拍摄了第一部电影《星影的华尔兹》。09年10月，他追寻台湾原住民年轻音乐人的生活状态，拍摄了第二部电影《图腾song for home》，并在日本公映，这一系列的活动，让他越来越引人注目。现在，他已经超出摄影家这个身份限制，他的发展范围已经拓展到电影导演、出版等多个领域，他一直在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电影《图腾song for home》
在距离日本只有几个小时航程的地方，这些人建构着自己的文化
——你导演的第二部电影《图腾song for home》于2009年10月份上映。你的上一部电影《星影的华尔兹》，你自己也参与编剧了，这部电影的情节设计等工作你也参与了吗？
若木：我的头脑里是有很多很多情节的，只不过，没有和电影中参加表演的那几个人说就是，其实就算说了，在语言上也存在着障碍，估计也很难沟通的吧。拍摄方与被拍摄方要是成了同谋关系的话，那么就不是纪录片了，所以换个角度思考，我觉得也许这样更好。
——与上一部电影相比，在制作上有什么样的不同？
若木：《星影的华尔兹》所拍摄的是自己的家族以及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可以说是在自己的亲朋好友中进行拍摄，所以他们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全都能表现出来。让观众看到的是作为人的比较综合的一面。因为他们是已经和我相处了很久，今后还要一辈子相处下去的人，所以才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然而，这次的拍摄对象是台湾原住民乐队“图腾乐队”，是要记录他们的活动。当然，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还不能说非常充分地把握对方。在这种状态下，我不想随便地将他们比较消极的一面展示给观众，所以，我想尽量将那些让我感动让我震惊的那部分展示出来。
当然，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实际上，他们的生活中也有很多复杂的事情，毕竟是人，都会有比较散漫的一面。比如，原住民的时间观念与我们的时间观念就完全不同，之前我们去他们部落拍摄他们节日中的表演，结果开始的时间都过了几个小时了，他们的演出还没开始，后来等我们再去看的时候，却早结束了。
——图腾乐队的成员，五个人都是原住民部落出身，但是好像他们全都是不同部族的。
若木：他们的主唱Suming是阿美族，其他几个成员分别是排湾族、汉族、卑南族，各自都是不同部族的。现在在台湾被称为原住民的共有14个部族，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文化和语言。这一点也让我觉得非常有趣。
——看了《图腾》这部电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台湾还生活着原住民。
答：好像在纪元前台湾的原住民就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他们的文化应该属于环太平洋文化中的一种。冲绳人以及夏威夷出身的音乐家Jack Johnson等人也都是的，他们在能让自己心情愉快的地方创作自己的音乐，形成了独自的、与欧美完全不同风格的文化。而且，他们的创新才能非常旺盛。这些人，就是这样真实地生活在距离日本只有几个小时航程的地方。作为与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我觉得他们非常的了不起，这样的文化，必须要流传下去。
——与Suming及图腾乐团接触的契机是什么？
若木：3年前，我去台湾给《Coyote》杂志取材，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他们。当时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是让他给我们做司机。
那时候，他把他们的CD送给我，我才听到他们的歌。来自原住民民间传承的旋律以及语言上特有的节奏，让他们的音乐拥有了独特的魅力。当然，其中也有受到西洋音乐影响的部分，演奏技法上虽然说不上是无懈可击，但是我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感觉留存在我的心中。
——为了配合电影的上映，Suming也受邀来日本参加电影的宣传活动。在活动中他唱了阿美族的民歌，还带来了一首专门为安室奈美惠而创作的歌曲（笑）。他身上穿的民族服装，粉色与黄色夹杂，色彩非常艳丽，非常漂亮。
若木：最初我去Suming的故乡台东的时候，无意中遇到过两位穿着原住民服装的阿婆，我就站在路上看着他们一路走去，真是绚丽多彩。节日的时候，大家都穿着这样的服装唱歌跳舞，那景象实在美。
这样我才真正地对台东产生兴趣，观赏Suming故乡的风景，与在当地居民接触，而这一切都与我的这部电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坚定的信念是原住民的骄傲
——当地那些事物所具有的魅力是你想要拍这部电影的主要理由吧。
答：是的。我曾经到距离台东市不远的Suming的祖母家拜访，一大早开始就请我吃很多很多吃都吃不完的东西，非常热情地欢迎我。糯米、汤、肉、鱼、山菜……再加上还有一整桶的海螺（笑）。
我也去了排湾族的部落，整条街极具家族氛围。住在那里的人们，完全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走在路上，不断地有人向我打招呼，“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去吧。”
——Suming及乐团的其他成员大多数时候都要离开养育他们的那片土地，到台北生活，进行演出，他们时常想念自己的故乡，他们的这一部分感情也在你的电影中表现出来了。而且，可以看出Suming为自己原住民的身份而感到骄傲，这一点也让人非常敬佩。
若木：在那里，他带着我去了他们先祖最初漂流过的海岸、环绕在他们部落周围的山岭以及其他一些地方，原住民的一切事物他都了然于胸。部落不同各自的歌谣、舞蹈以及衣服上装饰用的刺绣也都不同，他好像也学了很多阿美族之外的其他部落的一些事情。
他的中学老师是原住民博物馆的研究员，教他们历史等知识，志趣高远，热爱研究。对于像Suming这样的原住民而言，最让他们感到骄傲的是，他们心中存有一种坚定的毫不动摇的信念，这就是这部电影中所要传达的最重要的内容。
——Suming纯粹是因为对音乐的热爱才到台北去的，在那里才遇到了来自不同部族的其他成员。听说，在这中间，他对自己原住民的身份有了再认识。
若木：其实在我身上也有着与他相似的地方。我最初纯粹是因为喜欢摄影，才会偶尔让我的祖父做我的模特。为了学习摄影，我出国留学，当我认识到“不管怎么样，我只能拍那些只有我才能拍的东西”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只有我才能给我的祖父拍照。也就是说，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就是我的原点。
拍摄欲望/瞬间
我会被完全不同类型的事物所吸引
——你持续二十年拍摄你的祖父琢次先生，出版了摄影集《Takuji》并导演了《星影的华尔兹》。但是你却没有拍摄你的父母，这是为什么？
若木：有一个原因是，不能太靠近了。最近，我的父母也来东京了，突然感到他们的岁数也已经很大了，就会想，“是该给他们拍照了”（笑）。每当我想要给他们拍照的时候，就有一个瞬间开始在我的头脑里出现。就是我好像能看到他们不在了的那一瞬间。这时候就会觉得心烦意乱的。这是摄影家的天性中让人非常痛苦的地方。
——当初你给琢次先生拍照的时候，你肯定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是吧？
若木：那时候自己还是小孩，并没有把祖父与死亡联系起来。不过，无意中总会有点感觉的。只是，当时我只是觉得他的存在本身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所以才能持续下来。
——那么什么样的人会引起你的兴趣呢？
若木：能自然地在我面前展现各种表情的人。然后就是，生活方式以及性格完全与我不同的人。
比如说，Suming，因为他是一个艺术家，所以他会在人面前说一些有趣的事情，而且在他身上会有灵光闪动的瞬间，非常吸引人。但是，我就做不到这些，所以像Suming这样的人就会像磁铁一样地吸引我。
——当你被一个人吸引的时候，你会一直有想给他拍照的欲望是吧？
若木：在人的身上，从来都是好坏参半的，所以，有的时候有些人能让你拍出很好的照片，但是深入接触了之后，就会出现一些非常麻烦的事情（笑）。
我的朋友，插图画家迈克•明就是一个典型例子。13年前，我以他为主体拍摄过一组纪实作品，还出了一本摄影集《Let’s go for a drive》。但是，现在再想给他拍照，就算他说“我现在就去”，可是他还是会经常不来的（笑）。
不过，那些无法预测的行为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自由行为，反而会让人觉得很有魅力。所以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究竟是按照什么基准来对事物做判断的呢？”（笑）那样的话，在交往的过程中，就要连这些麻烦的一面也要一起包容接受，但是，如果不是相互都很了解对方魅力的志同道合之人，那就很难办了。
日常、旅游、人……
鲜明的•让人想去冒险的东西•人总是不一样的
——有没有过一边拍摄一边寻找拍摄理由的时候？
若木：我好像有一种倾向，就是会对那种让我看起来好像无法接近的事物以及让我觉得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的事物非常感兴趣，这会让我穷追不舍的。这也许是一种冒险吧。
人总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人想要弄明白的事物也是不同的。有很多人会在日常生活中去寻找。但是，也有很多摄影家是通过去北极、南极旅游，或者登山来寻找拍摄素材的。对于我而言，我最想拍的就是自己身边的人。
——是不是在琢次先生身上也有谜一样的因素，所以你才能持续不断地给他拍照？
若木：人都是非常深奥的，是拍不完的。我拍摄了二十年，仍然觉得意犹未尽，还是有很多很多让我不明白的地方。我是希望能够一边拍摄一边理解他，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做到。
摄影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事情。拍什么、怎么拍，这些都是必须由自己决定的。没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对自己的选择有绝对的信心。那时候，就希望能够遇到可以支持你的人或场所，如果没有的话，那么一路拍摄下来就会感到非常的寂寞（笑）。所以，特别需要一种感觉，让你觉得你不是只有一个人。这其中我的祖父就能给我非常确定的感觉，让我不去逃避，让我不要动摇。他就是一个能让人心领神会的存在。
即便像我这样的，照片已经拍了很多很多了，可是不敢给人看的照片依然还是有很多很多。工作的话，还是希望能拍出好照片希望能被人夸奖的。
——工作中的拍摄，对于摄影本身而言，有什么不同吗？
若木：对于摄影家而言，工作中的拍摄只不过是摄影中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对于摄影本身，拍摄的理由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拍摄的过程中，就一定会去寻找自己拍摄的理由，所以内心总是非常纠结不安的。
但是，这种感觉越强烈越好，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觉，才能让人持续不断地拍摄下去。
译自《Photgraphers》日本雷鸟社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