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必须照顾好自己
作者:Stéphane Delorme 翻译:Olafisaac

一名护士正轻抚着一名熟睡的士兵。这种温柔的姿态持续了很久,终于士兵苏醒了过来,而我们则开始陷入另一种意识状态,一种更关乎肉身的感知形式。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幻梦墓园》是本届戛纳电影节上唯一一部对我们的感知起到作用的电影,它在我们面前萦绕许久,就像《热带疾病》中的老虎占据着整个银幕凝视着我们,直到我们沉入一种催眠状态。我们翻阅笔记的节奏,灯管里不断上升的各种颜色,无数缓慢的抚摸,纯粹之强度如波浪一般贯穿全片,而其对象正是观众的身体。如此体验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才是电影的客体,正如Jean Louis Schefer所言,我们是它的乐器。除此之外只有一部影片知道如何像演奏乐器一样“演奏”我们,那就是彼特·契尔卡斯基的《精美残骸》(在双周单元里展映),这部二十分钟的电影由色情电影的拾得录像(found footage)组成。《精美残骸》由各种精美的身体组成,但最终就像实验电影的整个部分一样,这一体验发生在观众身上,他们就是精致的躯体,必须被爱抚、养护、获得升华。(“精美残骸”源自法文术语cadavre exquis, 是一种将单词或图像随机接龙组合起来的拼贴游戏。一般做法为在一人在一张纸条上随机作画,将其完成的部分折叠后露出底部线索交由下一人接续创作。阿彼察邦《正午显影》曾出现过此玩法,译者注)
如果这两部电影捍卫了某种电影观念的荣誉,那是因为几乎所有其他的电影都忘记了这一事实:有人正在注视,我们。麦温《我的国王》拍下了演员的喧嚷声,完成了获得内部掌声的电影表演。这与我们无关。《爱之谷》中于佩尔和德帕迪约在死亡谷的重聚是选角的把戏,而他们周围的现实之沙漠表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想法了,影片既没有目的地(destination),也没有收信人(destinataire)。米歇尔·弗兰克《慢性》则不幸地站在阿彼察邦电影纯粹的反面,它讲述了蒂姆·罗斯扮演的一位护工在家中照料临终病人的故事。那里也有一个关乎抚摸、对待、陪伴病体的问题。但是这部玩世不恭的戛纳产品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出观众的问题:这部电影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在窥淫癖和虚伪的端庄之间交替切换,为护工的行为涂抹了成吨的药膏以加深我们的怀疑,然后在结尾给我们准备了一个巨大的肮脏伎俩。正如最后一个背信弃义的镜头所示,观众只是擅长被打脸:一辆车驶过撞死了这位护工,就这样,不为别的,就只是为了给电影节观众留下一个印象。而且这的确奏效了:最佳编剧奖,恭喜。
所以一位观众…就是这样吗?一只被全方位操纵的小豚鼠,让他耐心等待,然后时不时地给他送去电击?而观众还想要更多?问题是,没有多少人记得电影关心照料观众时观众的模样。这是一个愚钝无知的问题,它同另一个问题有关:没有什么人知道什么是场面调度(mise en scène)。mise en scène是演员和观众的mise en scène,那里进行着一场介于导演与观众两种视点间的游戏。观众应当被放置在何处?向他们展示什么?又如何处理他们?
阿彼察邦的电影既震撼人心又能抚慰我们的地方在于,他意识到他正在拍摄一部关于我们的电影,一部献给我们的电影。显然,这所士兵休眠的医院就是电影院。显然,虚构的人物需要我们的想象力滋养,就如昔日安葬在医院下面的士兵需要这些昏睡士兵的能量滋养一样。电影院便是这样一处 “幻梦墓园”。我们非常同意观众必须在其他地方受苦,即带有戛纳色彩的以折磨观众为目的的电影:哈内克的《爱》便是这样一种催化剂电影,它将电影视作酷刑工具,对观众予以蔑视。在那里也有一个静躺的身体等待死亡,但还是仍要自称以爱的名义去对其掌掴、辱骂、使其窒息。然而这个身体也是我们的,属于一位身坐黑暗之中的脆弱观众,接受着同样强度的爱抚与击打。你不会同时喜欢哈内克和阿彼察邦。那里有一种理论上不可调和的位置,即观众处于危险之中。
幸运的是,今年戛纳电影节中两部伟大的电影《幻梦墓园》和《我的母亲》,都是医院电影。莫莱蒂电影在维续情感的方式上精妙绝伦:不像简单电影一般串联并制造震慑。相反,情绪的持续调制像波浪一样起伏,却又从未经过同一通道。有时是做噩梦的女儿,有时是像垂死母亲一般失语的粗鲁美国演员(约翰·特托罗),有时是躲在卧室被单下的小女孩。失去母亲的痛苦浸染了所有的场景,私人生活与职场生活混杂在一起,情绪的蔓延让特托罗痛哭却不知缘由,也在不同场景之间连续不断地影响着我们,通过一处简单的细节、一首简单的歌曲、一个简单的手势唤醒我们。我们是莫莱蒂精心演奏的乐器,而我们远非悲怆的情感从未停止显露。《我的母亲》让人泪流不止的原因,与其说是母亲的死亡,不如说是导演对每一个人付出的关注与情感。
我们必须照顾好自己:这句话在戛纳电影节的语境下充分体现出其含义。电影节的观众是脆弱的,他每天观看四五部电影,无论身体上还是道德上都受到影像的影响——否则他就不会是一位好的观众。一位好观众是不受制于片目的人,是信任向导、同意被牵手前行的人,是同意被抚摸的人。今年只有两位向导完全值得信赖。这实在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