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地上的精灵 ——读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

2018年8月11日，李娟凭《遥远的向日葵地》（花城出版社2017年11月）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在此之前，李娟已经多次凭借她叙写阿勒泰生活的散文获得“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文学大奖。其实，撇开这些奖项不说，李娟的散文在读者之间的喜爱程度可见一斑，她的代表作“羊道”系列与《阿勒泰的角落》在豆瓣评分逼近9.0分，大多数读者都被她的散文所打动。而这本新作《遥远的向日葵地》，既能赢得主流文学奖的青睐又能赢得读者的喜爱，这足以说明李娟散文的魅力和价值。 李娟是一位非虚构散文家，她一再强调：“到目前为止，我的写作只与我的个人生活有关。”从她的处女作《九篇雪》到《遥远的向日葵地》，她一直都在讲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生活，讲述那个遥远的阿勒泰的角落，那片人烟稀少却又神秘莫测的荒漠。正是这些来自本身的情感体验、叙事的真诚、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命深刻的感悟，赋予了李娟散文打动人心的力量。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带我们走进一片贫瘠的、金色的、承载着悲欢离合的向日葵地，它位于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隐于荒凉的大地边缘，却是李娟心心念念的精神家园。她在这里度过了艰苦朴素而又简单快乐的三年，这片向日葵地见证了她勤劳乐观的妈妈的欢声笑语、年迈多病的外婆的期盼与离别、两只伶俐可爱的小狗丑丑和赛虎的趣事，还有活蹦乱跳的鸡鸭鹅兔的身影。而李娟也用她细腻深情的笔触记录了这片土地的播种与丰收、路过的和居住在大地上牧民生活的淳朴、有趣和真挚。 在这本书中，李娟的语言一如既往的轻松幽默、天然纯粹和细腻生动，而对比起以前的作品，她的语言文字更加成熟和深刻。相信每一个翻开这本书的人，都会被李娟轻快自然的叙述所感染，仿佛可以看到一个鲜活灵动的女孩在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经历过的留恋的有趣的生活。书中的每一个字词、每一个句子都如此简单自然，并没有晦涩难懂的生僻字词，李娟就像跟人聊天一样将她的心情和生活事迹娓娓道来。她说起小狗丑丑和赛虎，“丑丑最爱吃油麦菜，赛虎最爱吃胡萝卜。它俩的共同所食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真的是‘鸡飞狗跳’!”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如此简单却又让人会心一笑。还有随处可见的小幽默，谈论到脏兮兮的赛虎，她用有点小戏谑的语言调侃道，“于是夏天还没过去，赛虎就成了癞皮狗。加上浑身挂满了苍耳，赛虎达到了狗生中最狼狈的巅峰时刻。对了，还有它的狗肚皮，脏的都快长不出毛了。几粒小奶头通通变成了黑豆豆。赛虎在门口空地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几粒黑豆豆引起了一只老母鸡的注意。它踱至它的身边，歪着脑袋疑惑地观察了半天。为确认自己的判断，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比精准地…猛叨一口…”生活化的描写，口头的叙述，一连串简单的动词就把赛虎的呆愣可爱和老母鸡的神态动作精准地刻画出来了。全书像这样鲜活生动的句子俯拾皆是，所以李娟的散文，让人感到轻松和愉悦。 但这并非说李娟散文的语言就停留在轻松幽默的表面而缺乏深刻的内涵，她能让你在笑中感受生活，又能用几句简单的抒情话语让你感受生命的无奈、忧伤和离别。在以前的作品中，李娟的抒情话语所占比重是较少的，而在这本《遥远的向日葵地》，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李娟对情感的抒发着墨更多，并且语言也较之前的深刻和成熟。相信这是李娟的一大转变。我们大多数人都被她幽默轻快的语言所感染，而这乐观背后，当然也会有无奈和悲伤。李娟在后记中用舒缓深沉的语言写到：“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征，很多时候，总是与激情和勇气有关。我写的时候，也想往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种子时的向日葵，秧苗时的向日葵，刚刚分叉的向日葵，开花的向日葵，结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后的秆株和油渣——它们统统都不同意。它们远不止开花时节灿烂壮美的面目，更多的时候还有等待、忍受与离别的面目。”这段话是李娟对向日葵的描述，而在我看来，这何尝不是李娟对自己内心的表白。她的语言不仅有欢乐和激情，同时也蕴含着忧伤和别离。她是向日葵地上的精灵，向日葵如是，她亦如是。 《遥远的向日葵地》刻画了很多生动的形象，而这些，几乎构成了李娟生活中的全部和她散文内容的重心。妈妈、外婆、丑丑和赛虎以及一堆鸡鸭鹅兔，还有她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路人，这些人和动物存在于李娟的散文中，散发出鲜活个性的特征，他们都如此真实和有趣。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两只狗狗的可爱和特别之处，丑丑和赛虎都是李娟养的两只小狗，外貌性情却大不相同。印象最深的是《闯祸精》一文中，李娟淋漓尽致地把丑丑的性情暴露出来，让人对这只小狗爱之深的同时又忍不住想把它训诫一顿。它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偷鞋子，不仅把别人家的鞋子叼走，还吃里扒外，连自家主人的鞋子也不放过。而每次犯错之后还淡定自如，仿佛这一切都不关它的事。好吧，其实它也是有优点的，比如追赶鹅喉羚让它们不啃食向日葵。但它每次在向日葵地疯跑的同时，向日葵也被它践踏得差不多了，这个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呢。李娟对动物怀有极深的感情，不管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可以从她的叙述中感受出来。只有对动物平等对待和心怀悲悯，贴近被遗忘的角落和被遗忘的群体，才能塑造出如此有灵性的动物形象。在《灾年》一文中，面对向日葵三次被大旱天气蹂躏、被鹅喉羚啃食，李娟心心念念的却是鹅喉羚悲惨的命运。“说起来，鹅喉羚也很可怜。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它们白天在远方饿着肚子徘徊，遥望北方唯一的绿色领域。夜里悄悄靠近，一边急促啃食，一边警惕聆听…它们也很辛苦啊。秧苗不比野草，株距宽，长得稀稀拉拉，就算是九十亩地，啃一晚上也未必填的饱肚子。于是有的鹅喉羚直到天亮了仍不舍得离去，被愤怒地农人发现，并驱车直逐。它们疯狂奔跑直至肺脏爆裂，最后被撞毙。”她倒是心疼鹅喉羚，从而才能让我们看到鹅喉羚在灾年时与命运搏斗、艰苦求得生存的一面。 除了动物，李娟记录更多的是与她密切相关的人，这最不能缺少的当然是她的妈妈。李娟成长于单亲家庭中，从小与妈妈相依为命，还有一个年迈的外婆。在李娟的散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父爱的缺失并没有使她的世界崩塌殆尽，这是因为她有一个强大乐观又勤劳的妈妈吧。李娟的妈妈实在是一个自由不羁又特立独行的人，她有过多次婚姻，但依然热爱生活和相信他人。她开小卖铺，巧舌如簧能说会道，为此生活才得以维持下去。她勤劳经营几百亩的向日葵地，像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样光着膀子在田里干活，皮肤晒得健康又黝黑。她细心呵护家禽，尤其心疼家里的各种小动物。最精妙的是《散步》一文中，她看中了邻居家的一只猫，绞尽脑汁想讨要，怕别人不同意还想着要不要骗回来，最后扭扭捏捏向别人开了口，人家爽快地就给了她，她惊喜地抄起猫就跑，生怕别人反悔。她整天操心全家老小，“狗的耳朵立不起来也要管，公鸡踩母鸡踩得狠了点，她也要干预。猫在外面和野猫打架，她也要操起棍子冲上去助战。每天累得够呛，一副队伍不好带的痛心样儿。”这样的性格和生活态度深深地影响着李娟，同时也感染着我们。如此真实又可爱的妈妈，跟这样的人生活，定是闹腾不已又欢乐多多吧。 《遥远的向日葵地》这本书，欢乐很多，我们看到的依然是那个热爱生活、坚强乐观的李娟。但同时，这本书也多次流露出作者的悲伤，尤其是离别的愁绪，对比起李娟以前的作品，这种离别的伤感前所未有的强烈，给此书也附带了更为厚重的生命体验和感悟。我想，这也许是与记录李娟动荡的生活和外婆的离去有关。李娟的生活一直动荡不安，物质清贫，居无定所。一方面可以说是她的性格使她主动选择了这种生活，而另一方面是客观条件限制，使她只能接受这样漂泊的生活。她在《我》这一篇文章中流露出她梦想中的生活模样：“石灰墙和红砖地，对我来说几乎就是梦想之家的全部要素，简单吧？可是，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梦，却永远无法实现了。”眼下的她，实在背负不了太多的物质，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安心地离别。最令人动容的是她记录外婆的生活，外婆年纪很大很大了，只能由她和妈妈照顾。在《外婆的世界中》，李娟回忆她与外婆在小区生活的场景，迫于生计，她必须每天上班而留外婆一个人在家，外婆很不习惯，经常眼巴巴地坐在阳台等着她下班，就在这日复一日漫长而又无聊的等待中，外婆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有时外婆还会离家出走，想回到她惦念着的故乡。但李娟对此却无能为力。她无法阻止外婆的衰老，迫于现实经济的困窘，她也很难陪伴外婆的同时又把她送回故乡。在《擅长到来的人和善于离别的人》的一文中，李娟承认自己一直是个不断离别的人，为此她感慨：“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读到这里，无法不被她的悲伤所感染。她对生命的感受如此强烈，她好像从不畏惧命运交给她的一切，哪怕离别，她也在用心感受着。 舒飞廉对李娟评论道：“她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萧红一样，是天才的出现。李娟和阿勒泰的关系，就像萧红和呼兰河的关系。”多少人因为李娟而向往阿勒泰，李娟用她的笔调把阿勒泰的荒凉和生命之美呈于世人，就像当年三毛向世人展现撒哈拉沙漠的特别之美一样。她是阿勒泰的精灵，是金色的向日葵地上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