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胡同厕所里的四种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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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北京的认识是从胡同开始的。
十年前,住在东直门,从满地厨房污水和油渍的簋街一路往西,北新桥、雍和宫、交道口、鼓楼东鼓楼西,加上东四、安定门街道,这一片小方块里,以松松垮垮的密度开着小酒吧、小餐馆、小咖啡馆,年轻人们站门外的台阶上抽烟、喝酒、玩滑板死飞、弹吉他,或者无所事事。
后来,因为整治、也因为物价,胡同的许多小店或者寸土寸金,或者朝不保夕。但还是有许多年轻人,在窄窄的道路旁抽烟、喝酒、自拍、拍婚纱。因为胡同是北京的特色。
常常看到这样的标题:胡同十大隐秘小馆、胡同神级餐厅排行、胡同里隐藏的网红点……却没人提过胡同的必访打卡点:公共厕所。
都知道,胡同的平房很少有私人卫生间。有的房子虽然被主人和租户做了改建,但限于公共管道的原因,即便改建出一个私人卫生间,也只能洗澡撒尿,杜绝拉屎(Don’t poop!)。
因此,公共厕所就成了光顾胡同的青年、到访老北京胡同的外地游客、胡同里的居民不可缺少的日常。
胡同厕所分为四类。
第一类:大通间
类似于早年间青藏公路上住店的大通铺。一个坑挨着一个坑,数量3-6个不等连成一列,相互距离约为30-50厘米。没有遮挡。是占比最高、数量最多的厕所。
一进门,满员情况、清洁情况、邻坑那位的情况立马一目了然。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往往选择最靠里的位置。大通间布局的唯一好处就是一旦需要借纸,不必猜测旁边是否有人,那人是否有纸,自己是要敲敲门还是直接问之类的繁文缛节,甚至不用转头,直接开口,对方也不必小心翼翼的越过障碍递给你,一臂距离内,卫生纸和语言自由往来。
在大通间里要忘掉隐私二字。虽说大多数人并不存着观察别人的心,但毕竟里头出与进都是一条路线,灯泡多数高光惨白,不像野外还能靠着黑暗、树木、草丛来遮挡一番。进了门(有时候没有门只有墙),门外视之为敏感地带的屁股,在这儿就是一溜儿无区别的白肉。真正是平等无差别。
没有隐私的大通间里,会不得不看到一些让人不知所措的场面。比较常见的有精致妆容的女孩扶墙呕吐,吐到头发和衣服上的流苏粘成一团;还有一男一女隔着男女厕的墙扯着嗓子聊天,两边的厕友都是他们的听众;也遇到过 两人无视厕所的嗅觉系统和声音背景,情到浓处紧紧相拥柔相吻。
这些场面多发生在夜里,发生在小青年之间。事实上,大通间的高峰期是一大清早,住胡同的老居民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有几年我常去胡同里的一朋友家,早晨往往要跟在倒便盆的大妈后面上厕所。当年天后王菲住胡同倒马桶的,应该就是此类大通间。
大妈大姐边倒着马桶,聊几句自家老头/小孩的糟心事,拉撒声与交流声公开敞亮。我那些前一夜喝酒喝来的、音乐听来的、电影看来的、说爱说来的轻飘飘的浪漫与满足,跟着屎尿屁迅速降落,冲进现实的下水道里。
第二类:隔板间
顾名思义,在大通间的一个坑与另一个坑之间立上隔板即为隔板间。
隔板通常半米高,人站起时能看见上半身,蹲下后即消失于隔板之下。隔板间有板无门,对于后进的人来说,只见前半身、不必被迫看后半身。与第一类的大通间比较起来,相当于从公路大通铺升级到了青旅床位。
对我来说,进了一个厕所发现它是隔板间心情会轻松不少。倒不是说有多珍惜自己的屁股,只是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我想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把屁股放在暗处,把正面朝着入口和通道。这种心态我怀疑是在进化中发展出来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因为人的背面更容易被攻击。
然而有一次我进到隔板间,见一号位(也就是进门第一个隔板间)里的一位女士坦荡荡地把屁股朝着过道,脸冲里头看报,心中不由升起了钦佩之意。与其说她是不在意方位,不如说露不露屁股并不在她的思想范围内。与她的无差别心比起来,就觉得在意屁股的我内心有些鬼祟,尚未放下对肉体的“执”。忐忑之余,我匆匆尿了一炮就走了,女士仍然专注在她看报的小天地里。
第三类:独门间
隔板间的隔板升高,高到接近天花板,正面加一道门,门内钉上一到两个挂钩,这套配置下来就是独门间——厕所里的胶囊旅馆。
虽说比隔板间多的不过是一扇门板,看起来施工难度和经济成本都不高,但独门间在胡同厕所中仍属罕物。出现的比例相当于在音乐app每日更新的“新碟上架”里,发现一张顺耳顺眼、愿意收藏并且不时回放的比例。
独门间是女孩儿们的优选,在同时有大通间、隔板间、独门间的情况下,我愿意为它多走100—200米。关上独门间的门,就暂时把世界关在了外面,可以悠闲地宽衣解带、吹口哨、玩手机。另外,比起前两者,独门间还多了一项配套设置,垃圾桶。
插一个题外话,北京的垃圾桶主要分布在商场、大型建筑、地铁出入口和公交站。胡同里的垃圾桶非常少。要扔垃圾只有一种正大光明的途径,就是在清洁工来扫地时扔到Ta的垃圾斗车或簸箕里,但清洁工出现的频率非常不固定,遇见是运气,遇不见是日常。
其他扔垃圾的方式包括:1、直接扔地上;2、进某家店逛一圈,扔在店里自备的垃圾桶;3、扔到别人家(也就是胡同住户或有雪糕出售的杂货铺)门外的垃圾桶里。
第一种方式不文明。据我观察,在胡同青年眼里,垃圾不能乱扔,但烟头可以;后两种我认为有些鬼祟,还给别人添了麻烦,不推荐。
所以,独门间除了增加私密性,还能扔掉在兜里揣了半天的垃圾。一举两得。
环境档次上去了,人的要求也一并提高了。
独门间里,时不时听到有人抱怨:怎么不关门?这谁啊怎么不冲水?这地怎么这么脏诸如此类。说话者皱起眉头下巴微微往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反观大通间和独门间,厕友来去匆匆,有坑就拉、没坑就换地,谁也顾不上点评谁。大概这就是马斯洛先生说的需求层次递增了吧。
关于独门间有两个友情提示:
首先,它加了门、加高了四壁,但实际面积并没有增加,因此感官上会觉得厕所变狭窄了。幽闭恐惧症者慎用。
其次,有少数的独门间并不区分男女入口。而是所有独门间排成一排,每个门外画上马桶/蹲厕的标注。因此遇到异性出来/进来,不必惊慌。相当于把音乐节的移动厕所给固定了。
第四类:豪华间
前面说到过,在胡同里扔垃圾的正规途径是找到环卫工人,但他们的出现频率很难琢磨。唯独一事,是我基本可以肯定的,即:该胡同最豪华的公共厕所等于环卫工人的休息点。
所以如果你看到穿着橙色衣服的环卫工人斜持扫把,三五成群在一个厕所外聊天,基本可以断定,这是这一胡同片区最好的厕所所在。
豪华间的和独门间的区别不好界定。有的豪华间,取消了不锈钢的蹲坑,全部装上白瓷坐便器,装上手纸架(空);有的加大面积,在公共区域安装了镜子、洗手池、洗手液、风干机、擦手纸(空)。
大体上,豪华间的空间更开阔,清洁频率比前三种要高,冬天更暖和;还设置了一到两间专门收纳清洁用品的工具间。我想环卫工人喜欢聚集在这附近休息可能因为他们的工具本就收纳于此;另外,豪华间的公共区域大,遇上严寒酷暑,在这里头比起无遮无挡的胡同天地多少要舒适些。
物质条件上去了,继续沿着马斯洛先生的逻辑,人们转而发掘豪华间的其他潜能。
我见过在豪华间洗手池洗一盆衣服的阿姨;听到隔壁的小姐姐说着方言,和男友连线打王者;还有周五下了课的中学生,穿着校服结伴而来,从书包里拿出备好的裙子换上,对着镜子给彼此画眼影准备晚上的派对。
搬离二环之后,我去胡同的频率少了许多。我知道许多胡同正在经历变化。连簋街都干净了,没有油垢,没有隔夜的污渍,临街厕所的外墙刷成红色、砌上雕花砖,虽然里头还是简单的隔板间,外表看上去却高级多了。
前一阵和朋友约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处胡同吃饭,那条胡同我一年多没去,不少小超市小酒吧都拆了,剩下的营业场所则用起了同样的门脸招牌、房屋外墙做了统一颜色统一规格的翻新。
吃饭中途,朋友说要去厕所,我脱口而出:“出门右转二十米左拐进路对面。”
我没记错。那厕所还在,没翻新。整治“开墙打洞”的改造没影响到厕所。面子好装扮,里子却不好改。
很多人去过日本,对它人性化的厕所设计非常欣赏。日本厕所类似一个“转化间”。除了如厕,还承担放松和调整外貌/心情的功能。所以我们常常在日本影视剧里看到有人坐在马桶盖上打电话、哭、发呆。相当于给自己按下一个暂停键。
胡同厕所不是暂停键,甚至是快进键。
后来在意大利,我见识到了另一种城市风格:没有公共厕所。
意大利好些城市只在博物馆和热门景点里有厕所,收费0.5欧—1欧一次。离开了景点后,就只能找餐厅、酒吧、咖啡馆。所以我听说有人为了使用厕所不得不去喝一杯并不想喝的espresso,espresso往往又附带一杯水。如此一来很容易陷入厕所与espresso的死循环中。
比较之下,胡同厕所的数量多分布广,充分满足了“我要的现在就要”的刚需。
这里并非要基于厕所做文化上的比较。只是想起了和厕所有关的事。另一方面,也想给这篇文章结个尾。
可是,我是为什么要写厕所呢?
胡同店铺、餐馆、景点排行榜总归还有指引的意义,而就算去过一百个胡同公共厕所,第一百零一次,就近选一个也就上了;我想加上对应的厕所内部照片做配图,事实上每一个都并不令人愉快;就算是所有“豪华间”的配置加在一起,也不及某些shopping mall厕所里兼具智能马桶、洗手池、镜子手纸收纳的标配。
奇怪的是,作为一项使用率极高的公共设施,我没听过有人投诉过胡同公共厕所。仿佛在那面前,意见被消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