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灵魂
v_v私宅(我是不是忒悲观了!)
尽管我现在可以大言不惭地对你说:“战争起于嫉妒,且是立即地谋杀嫉妒这个认真、细腻、深刻又丰富的情感。”它听起来其实是十分世故的。在我较早的生命里,还有一片可以说相当天真的时区。我在那里询问晚餐桌上喝着五加啤酒的父亲:“五三惨案”是怎么一回事?我那样询问着的时候,满脑子想像的答案是多少士兵杀了多少士兵的战争细节——那是简陋的历史课本所不能提供的刺激场面。我父亲问我: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说:历史课本上提到“济南发生‘五三惨案’”。我父亲“喔”了一声之后想了很久,终于慢条斯理地告诉我:他在地窖里出了水痘,日本鬼子到处开炮,我奶奶则亲手包了一板子蚕豆大小的饺子给他吃。“因为我那时侯喉咙肿了,什么也咽不下去,又想吃饺子。”我父亲说着哽了声、红了眼、随即落了泪,冲我用国语说了句:“我想我妈妈”。我母亲在旁边放下碗,说我父亲喝了酒净废话。我父亲接着用山东话跟我母亲说:“你知道什么?民国十七年你还早着哪!那时候儿只有俺娘疼俺疼得紧,俺爹不喜欢我。”我母亲说:“这话絮叨过几百遍了你不嫌絮么?”我冲口而出打了个抱不平:“爷爷是个老浑蛋!”紧接着我父亲的一只大巴掌就拍上了我的后脑勺:“你才是个浑蛋!这是怎么说话?一点礼貌都不懂!”这是我懂得“五三惨案”以及礼貌的开始。 让我和你——我的孩子,一起回到我生命中那个十分天真的时区,看一看那饭桌旁我们一家三口所受的微不足道的委屈。我母亲,从未参与过我父亲的成长,却在我父亲酒后脆弱又悲哀的胁迫下一次又一次地分享他廉价的自怜。她的娘家离朝阳街四十里,嫁到张家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对张家门儿的德行的理解与我父亲有着近二十年的时差,我父亲无视于此,也不曾将我母亲带回他生命中包涵各种丰富情感的角落(一如他不曾带我进入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的大历史事件现场一样),可是却要求她完全体会、感同他那受轻贱的、有如遗弃的伤痛。我父亲,他的妻子不想理解他的悲哀是怎么一回事,且要求他以吃饱穿暖之余并无余事的态度去压抑或蔑视情感所带来的骚动;他的儿子对朝阳街四合三进大院墙里平庸琐碎的家常没兴趣,却想让他为大时代作不在场的目击见证。他只能更顽固、更执拗也更感伤地爱上自己的悲剧。至于我,我的委屈是一家三口里最轻薄短暂的——我只想以一惊人之语让我父亲不要那样孤立无援以至于掉回头与我母亲争吵起来。 这个小小的晚餐场面以一个问题始、一个巴掌终,连电视剧都不屑编演的情节,它却点染出三个委屈:三株互不了解,也无法被了解的灵魂。在我的那一株里面,有一个我几乎不忍揭穿的部分,那就是我毫无自觉的利用了我父亲和母亲的无助,扮演一个控诉强者的强者。我用老浑蛋这个字眼发动了一次对早在一九四五年古历三月二十四日已经死去的爷爷的战争,我嫉妒我的爷爷,他居然可以那样对待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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