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与年纪
来自:Sisyphus Yao
2005-09-23 作者:余斌 ■余斌 无端地喜欢《人书俱老》(李君维著岳麓版)这个书名,还没见书,已有亲近感。有一首名为《最浪漫的事》的流行歌里声称“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段时间里到处唱,我并不喜欢,但钟意“人书俱老”冥冥中是受了这歌的暗示也未可知。对于真正的读书人而言,年轻时书如情人,到老年则书更似老妻,“人”与“书”并,确有相互厮守中垂垂老去的意味:彼此已深深嵌入对方的生命,而且相觑相亲,到了只是厮守亦觉意思无限。这可看作对人与书关系的一种温情的解释,自有它的一种境界。 待到一书在手,却是倒行逆施,先从后面的跋看起,于是读到作者自己的“破题”:“书名叫《人书俱老》,似有沧桑之感,感叹之意,其实不妨看作仅仅叙述事实。人老了,名利失时,淡出尘网,反倒自由自在,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书伴着我老了。书厮守着我,相依为命。在暮色苍茫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聊些什么。”这段文字读了真是熨贴,尤其是洗却感慨,叫读者仅作纪实看,既不似“老夫喜作黄昏颂”的高唱入云,也没有回首前尘的颓唐、感伤,有的是淡定,平和与从容。这是李君维先生面对老境的态度,用以描述书中文章的风格,倒也合适。 也许文章与年纪真是有些关系的吧。各种文体似乎都有其对应的阶段,青春如酒,老年似茶,青年是诗,老年如散文,至少就个人的阅读趣味而言,我喜欢青年人的诗,中年人的小说,老年人的散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对诗歌、小说、散文一样是极高的境界,然“去雕饰”三字对散文而言似乎尤其来得要紧,较之诗歌、小说,散文一体原本就是最少人工痕迹的。人生诸阶段,两头最近天然,少小时是懵懵懂懂的天然,老年则是结束铅华后的天然,此时无须粉墨登场,已然素面朝天,任满面绉纹蜿蜒舒展,别有一种阅尽沧桑之后的宁静。李先生书中恰有一篇,题作《老与散文》,是写散文家何为的,结尾处有一番关于老年人超脱、旷达、闲适的议论,而后道:“从这一角度来看,老年正是创作散文的金色时光。”这是说何为,也可看作自况,或自勉,读李先生的书让我觉得,此言不虚。 君维先生年过八十,人老了,不消说得,书如何与之俱老,还须分解。是说架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书么?只读老书么?怕是未必。是说喜读的书都是过时货,宁愿抱残守缺吗?——如此胶柱鼓瑟,难免煞风景之讥,我不过是藉此引出自家的“别解”。不知李先生写下书名时是否想到了自己的书。半个多世纪以前,李先生即有一部小说集《绅士淑女图》问世,刻划炎凉世态,描摹男女风情,当时就有人以为酷肖张爱玲,今日更有学者以最早的张派作家目之,只不过彼时用的是笔名“东方”。然而虽经学者品题,读过这书的怕是只有少数治中国现代文学的人了。如果李先生写下书名时想到自己的少作,却也顺理成章:人老了,写过的书不入时调,早已成为过去时,谓之“人书俱老”,不亦宜乎? 对此李先生却既不伤往,也无怨辞。我的印象中,书里忆旧友,谈往事,对自己早年之作,则似乎从来未置一词。说起来我同君维先生曲里拐弯,也应说是有点因缘的。早几年《开卷》董宁文君告我,北京有位老先生,对张爱玲的情况知道不少,若有意可与他联系。其时我虽已读过《绅士淑女图》,却不知提到的这位李君维先生正是当年的东方。此外张爱玲热虽是热浪滚滚,我以为自己的张爱玲研究大体已划上句号,所以并未主动去信请益。这固然说明我的孤陋寡闻,另一方面,张爱玲火到如此地步,与之稍稍沾点边者都被好事者罗掘出来,君维先生身为老资格张派而久不现身,安于万人如海一身藏,也就见出他对世事的淡然。 未能请益当然是个遗憾,眼下读《人书俱老》,也算是一种弥补。李先生称他与书相守,恍如于暮色中相对闲聊,读此书我则生出如面谈之感。这里有读书随笔,有看戏心得,有说理,有记事,有考证,有怀旧,不论所写为何,一样地淡雅平易,从容自在,毫无造作。虽多为短制,无关“宏旨”,读了却总能添兴味,长见识。就中我最喜读的,还是那些谈论旧人旧事的文章。是文章,也是史料,我辈想谈论也无从说起,既或谈论,也注定是别样的方式,哪来这般亲切可感?比如那篇写唐大郎的《俊士所贤迂事呵》即写得有情有趣,令我辈张看到旧时文人生活的一种样态。总以为小报就是市井气,读李先生笔下的唐大郎,读文中引述的唐大郎诗文,方知旧时的小报,市井气之外,还要加上文人气…… 此类文章越是读得津津有味,越是生出意下未足之感,不是看出文章有何瑕疵,乃是遗憾君维先生过于吝惜笔墨,这类文章写得太少。四十年代先后在《世界晨报》《大公报》供职,四八年以《绅士淑女图》初露头角,君维先生腹中的掌故,想必多多,许多人事,只存在于老辈人记忆中,这个年纪的人不写,我们怕是也没处问了。 由此一憾,不由想到另一憾。《人书俱老》是君维先生散文首次结集,所收文章时间跨越半个多世纪,其间自一九四八至一九七九,却有三十多年一片空白。四十年代后期方登上文坛,想来不至如此之快便于写作意兴阑珊,然而四九年以后浓烈的意识形态氛围笼罩之下,类于《绅士淑女图》或《论穿衣》中流露出的那种趣味,实在已无游荡的余地。君维先生的戛然而止,为四九年后大批现代作家写作的被迫中断,又添一例。《老与散文》中由何为的拘谨说到一代知识分子心灵的束缚,而在那个年代,君维先生怕是表现拘谨的机会都没有。对此君维先生只字未提,然而且不假设不封笔当会有如何如何的成就,单说应是写作冲动最烈的时期却不得不中止笔的操练这一点,就不免叫人扼腕。 所幸君维先生终有机会重操旧业,不仅有眼下这本散文集面世,此前还有过小说发表。《伤心碧》我记得在《新民晚报》上连载时是读过部分的,比照《绅士淑女图》,凭了当时所得的印象,我可以说,君维先生的小说是今不如昔,早年所作大体雕刻精致,《伤心碧》则的确有几分“鸳蝴”。倒不是什么老手颓唐,实因小说需要一种心境,尤需饱满的精力。反观君维先生的散文却是两样,看看近年所作,我以为显然是今胜于昔。以我之见,这多少应归因到年纪上去。 当然老与老也是不一样的。也许因为知道君维先生是上海人,有“海派”或“张派”作家的先见在暗示,我总觉他的文字与正宗的老派文章还不是一路。就说《人书俱老》这书名吧,与《往矣集》《垂老集》之类岸然的名字比起来,仿佛也于“老”中透出几许摇曳,几许妩媚。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有没有谁读过方文山的诗集呢 (step)
- 是谁抛弃了小众书店 (Sisyphus Yao)
- 他乡亦故乡 (Sisyphus Yao)
- 寻找视野 给上海开书单 (Sisyphus Yao)
- 夜阑书香收听指南 (Sisyphus Y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