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鲍柏
贺顶红
海 鲍柏的爸爸是个海员,可是很奇怪,鲍柏小时候几乎从来没有想象过在海与天之间漂泊 是怎样一幅景象。很久以后,鲍柏都长大成人了,一次他看到一段话,突然激动不已,这时 爸爸已经不再做海员了—— 我必须再到海上去,到孤寂的海与天之间……因为潮水奔腾那种强烈的、野性的呼唤, 委实教人无从抗拒。 这段话是哥伦布说的,爸爸不会读到;可就是这几句话,让鲍柏猛然醒悟,他原来从来 没有想到过去理解爸爸,他甚至都不知道爸爸过去的生活。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和爸爸聊 天,不经意间把话题扯回到他没有经历的那些岁月,扯回到他即使经历了也仍然无知无识的 那些空洞的时间里。他好像怀着歉意在补偿什么,不仅是对爸爸,而且是对自己——对自己 生命中所缺乏的、为爸爸所有而没有被自己继承下来的一切,怀着歉意。 鲍柏十八岁那年夏天,爸爸送他去上大学,中途经过爸爸做海员的那座海边城市,爸爸 就带鲍柏去了他原来的那个单位。爸爸和一个老同事拖出一条小小的木头船,向海里划去。 鲍柏坐在船里,一开始觉得有点意外,想不到爸爸还会划这种船。在他原来的想象里,爸爸 是远洋海员,不需要划这种船的。小木船离岸越来越远,鲍柏心里害怕起来,越来越害怕, 这摇摇晃晃的小船,一个浪头打来,他肯定就要掉进海里淹死了。平安回到岸上后,他才想 到:自己的这种生死体验,是多么可笑啊。他曾经听爸爸说起,有一次他们三条轮船一起出 海,突遇风暴,顶风抗浪了一天一宿,沉了两条,上面的船员全部丧生。 哭 鲍柏出生后的那一两年,是个哭孩。那种哭,声嘶力竭还不算,最要命的是不肯休止。 一连找了三个保姆,都做不长,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谁也受不了这个孩子的哭。没有任何办 法,妈妈只好辞了工作,回家来了。一个女教师,毕业才三年,就和讲台告别了,从此成为 一个比农民更辛苦的农民。为了止住鲍柏的哭声,妈妈抱着他不停地走,小山村的街巷一天 不知要走多少遍。只要妈妈一停脚,鲍柏的哭声马上就响了起来。 不迷信的妈妈在鲍柏哭这件事上不得不有些迷信起来。她请人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了字, 贴到十字路口,那上面写的是——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往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相传普遍有效的方法对鲍柏没起到丝毫作用。亲戚中的长辈又给妈妈出了个主意,让 妈妈“送一送”。“送一送”的意思,直白地说就是,鲍柏被鬼神缠了身,所以才会这样总 哭不止,一定要把鲍柏身上的鬼神“送走”,才能止住这无休止的哭。妈妈按照长辈教给的 方法,到了深夜十二点,拿着一叠烧纸,出了家门,从门口算起,向南走一百步,站住,在 那地方点着了烧纸。漆黑无边的夜里燃起一点微弱的火焰,烧纸的灰烬在这一圈小小的火光 中飘舞、消散。妈妈转过身,往家里走。这方法特别要注意的一点,是往回走的时候不能回 头,一回头就不灵验了。妈妈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跟在她身后,她恐怖地跑了起来。这“ 送一送”的结果就是妈妈受了一次惊吓,虽然她没有回头,但这方法还是不灵验,鲍柏的哭 依然如故。 出人意料的是,鲍柏一停止了哭喊,立即就懂事了。鲍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停止了哭喊,但他的懂事特别早是记得的。大人们似乎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他形象的转变, 他变得格外好静,沉默寡言,简直不像一个孩子。他通常不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只是有时候 看着他们疯跑,撒野,远远地看着,并不加入。他不会爬树,不敢下河摸鱼,有一两次壮着 胆子把手伸到河岸石头的缝隙里,心里抖抖的,害怕摸出一条水蛇来;他不会打架,身体瘦 弱,从不跟小伙伴比力气,他知道自己比谁都比不过。 鲍柏六七岁的时候就自己洗衣服,缀衣扣,刷鞋子,还会做简单的饭。夏天他穿白布衬 衣,总是洗得很白很白。 鲍柏常常一个人跑到山顶,站在最高的岩石上,一动不动,不思不想。远处的群山呈现 出一层层细微的色彩变化,山脚下白沙铺成的道路在一块块农田间蜿蜒,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到哪里终止。时间像吹到身上的山风,久了,感觉不到,像脚下的石头那样无知无觉。鲍 柏想,自己是长在石头上的一棵树。 老头和黑屋子 如果不是一个人在山顶站成一棵树,鲍柏一般总是去找一个老头玩。老头的家和鲍柏的 家中间只隔了一幢房子,老婆和他住在一起,老婆是老头的童养媳。鲍柏长大以后,好容易 才明白过来什么叫童养媳。他们没有儿女。他们的房子很大,很空,很暗。 老头是个银匠,会打各种银首饰,但鲍柏只看见他锔锅碗瓢盆,配钥匙,做煤油炉。打 银首饰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解放后他被批斗过,从家里挖走了许多的金银财宝。可 是鲍柏知道金银财宝没有全部挖走,因为,直到鲍柏上小学后很久,老头还时常到鲍柏家里 来,总是在晚上,从罩衫里面的衣袋里,摸出一根金条或者一个元宝,托爸爸卖掉,再买回 茶叶,有时还买腐乳。那时的卖,都是卖给公家,卖不了多少钱。鲍柏不记得他卖金子的钱 除了买茶叶和腐乳这两样外还买过别的。老头讲究吃,特别讲究喝茶。鲍柏还没上学就养成 了喝茶的习惯,大概就是老头培养的吧。 鲍柏去找老头,接下来就是一幅典型的情景:一老一少,在一所阴暗空旷的黑屋子里, 面对面各坐一只很矮的小板凳,交替响起一苍老、一稚嫩两种声音,中间夹杂着铁锤打在铁 砧上的叮当声。有时候没有人的声音,只有叮当声单调地、永无休止地响着。 老头是鲍柏最早的智力开发者。墙壁被烟炝得乌黑,勉强能够辨认出贴在上面的毛主席 语录。鲍柏还没上小学以前,就已经非常熟悉这样一段话了:“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大众 服务的,……”鲍柏后来上大学学文学,毕业后做文艺工作,几乎一年一度地重温这一段话 ,总要想起这一段话原来是他的识字教材,就贴在老头家的墙壁上。黑屋子里,三行红色仿 宋体大字,在回忆中比在实际中更鲜明生动。 老头教育鲍柏要学一门手艺,老头说,将来把我的手艺传给你。老头拍拍身旁一辆全村 最老的自行车,说,这个也给你。 许多年以后,老头更老了,他放出要为他的绝艺找传人的口风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 学。老头老得举不起铁锤了,他在家里等着,什么也没等到。老头死了。那时鲍柏正在读大 学。 鲍柏喜欢老头那一串又一串闪闪发光的金钥匙,从小喜欢,一直没变。鲍柏想念它们碰 在一起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正午阳光 鲍柏童年情景的另一种氛围是阳光。小时候喜欢,长大了,到现在,“明亮”在鲍柏心 里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词汇,一种为现实所缺乏的、需要不断去追求的理想境界。 夏天,麦收之后,脱下来的麦粒先晒干,再归仓。鲍柏喜欢在中午,阳光最强烈的时候 ,铺一条麻袋,躺在树荫下,一边读书,一边照看身旁的麦粒,别让它们被狗踩了,被鸡、 鸟吃了。 阳光到底会给人一些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 设想炎夏正午的烈日下,漫长的公路蜿蜒曲折,路上的白沙闪耀着刺眼的、令人眩晕的 光。视力所及的一个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小点,慢慢往前移动。公路上除了这一个移动的小 点,再也没有别的活动的东西了。小点越来越大,大到可以看出是一个人,是一个七八岁的 小男孩。那就是鲍柏。 鲍柏肩负着一项任务,要到五里外的邮电所去,退掉妈妈预订的一份报纸。 在那些贫乏的年月里,一个乡村知识者,会是怎样的孤寂。妈妈到处找书看,找报纸读 ,可是她能找到和看到什么呢?她终于下决心订一份报纸,已经和邮电所说好了。这样,以 后每天至少可以看到一些字了。 到了要交订报费的时候,妈妈却凑不出来了。鲍柏第一次懂得了妈妈的委屈。 正午的阳光晒在鲍柏满脸的汗珠上,鲍柏觉得,在这样的阳光下,艰难似乎也不是那么 艰难了。艰难不过是山区的公路,而他,还真有点喜欢那闪耀着刺眼的眩晕的光的白色沙粒 。 伸出你的舌苔 记不清是在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鲍柏第一次出头露面,在全校大会上发言,批判走 资派邓小平。能够记住这件事,肯定跟鲍柏那个时候的虚荣心有关;除此之外,有两个方面 的印象特别深。教室外面的墙壁上,贴了一行大标语,“打倒……邓小平!”中间的几个字 记不确切,当时鲍柏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标语写在红纸上,但独独“邓小平”三个字写在破 旧的报纸上,更奇怪的是这三个字倒着贴在墙上,头朝下,鲍柏想,这大概是把人头朝下吊 起来的意思,可是这样一来,这三个字认起来就很费劲。 另外的一个印象要美好得多。发言稿是老师写的,可是有四分之三的字鲍柏还没学过, 老师就指派一个五年级的女生教鲍柏,好让他到时候能够从头到尾顺畅地念下来。当然这件 事不能被别的同学知道。校园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苹果园,五年级的高个子女生拉着鲍柏钻进 苹果园里,坐到苹果树下,一遍一遍地用普通话教鲍柏朗读。这一印象,在后来的回忆中, 被鲍柏一次又一次地加强了。高个子女生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课堂外,同学们总是议论纷 纷,说他们那个年轻的男老师对她特别特别好。 鲍柏开始学写作文了,他记得其中一篇的题目是: 热烈庆祝党的第 ×届 ×中全会胜利召开 鲍柏开头写道: 全党全军和全国各族人民久已渴望的党的第×届×中全会胜利召开了…… 鲍柏那时候写作文,真有些从容自如、下笔成章的意思。他还记得有一次在全校大会上 发言,题目是:“热烈庆祝《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发行”,正文开头照例是:“全党全 军和全国各族人民久已渴望的……”这次发言稿倒是鲍柏自己写的,他还把发言稿在枕头底 下放了好久,到他觉得这种虚荣心实在没有什么意思的时候,才扔了。 鲍柏回忆不起在学校有过什么孩子式的游戏。他参加过两次演出:一次是八个或十六个 红小兵集体表演对地富反坏右中不知哪一类人的斗争,形式是举着红缨枪前后左右地转圈, 鲍柏转反了方向,下面的人笑了起来;还有一次是两个人表演对口词,鲍柏不知怎么一着急 ,一个人先跑到了台上,晾了好一会儿,又跑回后台,再和同伴一块儿走到台上。对口词的 内容是: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雷霆万钧,一举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这 次的收获是学会了一个新词:雷霆万钧。效果比课堂上学的要好得多。 妈妈一直记得的却是鲍柏另一种形式的表演。一次鲍柏闯了祸,妈妈发了狠打他,而他 既不哭,也不逃。妈妈心疼,心想鲍柏讨饶就了事,可是鲍柏却义正词严地对妈妈说:“怕 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怕死就是王连举,怕死不当李玉和!” 那个时候,春情萌动的小伙子枕头底下压着李铁梅的剧照,鲍柏却把自己当成李玉和了 。 鲍柏学过很短一段时间的京胡,是老师在晚上教的,但教育“恢复正常”以后就不得不 放弃了。那个时候鲍柏一个小伙伴的爸爸,常常在夏夜乘凉时拉“小小竹排江中游”,鲍柏 听得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闪闪的红星》,满脑子都是小英雄潘冬子。若干年后,鲍柏看 到一篇文章的作者扇了当年的“潘冬子”两耳光,心里似乎涌起一种恶意的快乐。 英 里 英里是鲍柏读初中的地方,那时候叫联中,离家有二十多里路。那个时候鲍柏还不会骑 自行车,每个星期来回一次都是步行,几个人搭伴儿,沿着铺着白沙的公路边走,一边走一 边说些现在一点儿也记不得了的话。路上真的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小小的脚步都是急匆匆的 。星期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回家,那种急切感,只有初次离家的十几岁的孩子才懂得。其实过 了星期三就开始盘算回家了,星期四差不多就把回家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回家的路上,有 时候遇到雨或雪,都是不躲避的。直到现在,还能清晰地感受到,雨点打在脸上和被风刮起 的细小沙粒打在脸上的疼痛,可是是在回家的路上啊,这种疼痛不但可以忍受,而且还带来 了隐隐的痛快和微妙的愉悦,顺着头发和脸流到嘴角的雨水也微微地有点甜。不是这群十几 岁的孩子,谁能尝出这种滋味呢。星期天下午返校,都是在家里挨到不能不走的时候才动身 ,路上紧赶慢赶,赶回去还要上两节晚自习。星期天的晚自习有时候看管得不严,能不上就 不上了,这样就可以在家里多呆一个晚上,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不过要起得很早,星期一的 早自习是一定要上的。有一次是在冬天,和一个同伴一起出发,同伴骑自行车带着鲍柏。那 天起得太早了,天漆黑漆黑,连白沙的路也看不见。路边杨树的枯枝上挂着冰凌,风吹过, 咔嚓咔嚓地响,风不停地吹,咔嚓咔嚓不停地响,自行车轮下的沙子和冻结的薄冰也在咔嚓 咔嚓地响,在厚厚的黑暗中,一点儿人的声息也没有。他们害怕了,他们真的害怕了,于是 又回到家里,过了一个多小时,天开始有点蒙蒙亮,才重新上路。 雪 晴 鲍柏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出门远行。他想,他都是高二的学生了,还有好几个同伴,到 那个大城市城里去一趟,算得了什么;要是他一个人去,说不定倒还有点意思。想是这样想 ,内心里还是有点怯,他不知道一路上和住在那个大城市里会遇上什么麻烦,他也不知道会 看到什么新光景,会发生些什么让人惊喜的事。 路上什么麻烦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也没发生。火车一夜颠簸,清晨他昏昏沉沉醒来, 一转头,看到一轮彤红彤红的太阳让他非常吃惊,他从来没有想到太阳会有这么红。火车匀 速往前跑,太阳和火车保持着同样的速度,鲍柏透过车厢玻璃,不用变换角度就能一直看着 那轮从未有过的太阳。 在那个大城市里住了一个星期,什么麻烦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也没发生。 回家的路上,鲍柏告诉同伴说他要在半路下车,他要去看看爸爸。爸爸在一个小城工作 ,这个小城就在铁路边上,几年前爸爸曾经带他来过一次。同伴们问,你怎么不早说呢?鲍 柏回答,我也是才决定的。火车停靠小城车站时,鲍柏没有丝毫犹豫就下了车。三分钟后, 火车开走了,只抛下鲍柏一个人站在孤零零的站台上。 这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寒风吹过,鲍柏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旁边一所小屋里亮着灯 ,鲍柏推门进去,立即感受到一股温暖与肮脏混合着的气息。有四个男人正在喝酒,鲍柏问 他们到爸爸的单位怎么走。鲍柏把爸爸单位的名字重复了两遍,他们当中没有一个知道。 鲍柏想,我来过,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铁路边不远的地方,我沿着铁路走,就一定能 够找得到。 鲍柏沿着铁路走了半个小时,他慢慢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也许真是记错了。真是 错了。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沿着铁路走。他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除了铁路,他 几乎看不见别的什么,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他知道脚底下是已经变污了的积雪,踩上去发出 嘎吱嘎吱的声音。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冷。又开始下雪了,密密地扑到脸上,打得他睁不开 眼。他冷得抖个不停,又忽然感觉饿得很凶。雪越来越大,这时他的脚踩下去,已经发不出 嘎吱嘎吱的声音了。他想他会死在这里了。 一个值夜的铁路工人在一堆木材边上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个男孩,他蜷缩在那里,手脚已 经冻僵了。他把他领进温暖的值班室。鲍柏坐在火炉边,喝了一大杯滚烫的热水,然后睡了 过去。 第二天早晨,鲍柏在射进来的阳光中睁开双眼。屋子外面,到处都是厚厚的白雪,窗台 上都积了很高。屋里只听见炉火安静燃烧的声音。那个铁路工人在看报纸。鲍柏眼光移过去 ,报头上的日期猛地抓住了他。鲍柏猛然记起这个日期是他的生日,今天是他十六岁生日。 怔了一会儿,他把头转向窗外,望着阳光下远远近近的雪野,感觉某一种变化一瞬间就在他 身体里面发生了。 他谢过铁路工人,推开门,光线一下子刺进了眼睛。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文明就是在不文明的时候我们要坚持的东西 (江聲)
- 张新颖:香烟的故事 (夏时至)
- 张新颖《在词语中间》已出版,一份与字词句相处数十年的自在记录 (阿丁丁)
- 张新颖|写诗的事——关于《在词语中间》 (阿丁丁)
- 张新颖随笔集(三本)清新上市 (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