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9-释之 《即兴曲》
释之
两个月前的今天,在家人的簇拥中,我迈过了我一生一次的二十岁生日。父亲好像没来,也可能来了,我记不清,记得特别清楚的是那家酒店的凉拌海蜇特别好吃。说来奇怪,我记不清有别的山珍海味,却对每一次宴席桌上的海蜇情有独钟的,仿佛在咀嚼的侉嗤声中能够把烦恼都碾碎那样。 除了海蜇的味道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小物什,会时不时的闯进来。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某一个下小雨的回家路上,路边摊的大鸡腿,一口没吃就滑落到地上,那种崩塌一般的心碎感隔几天就会在我眼前再滑落一次,反反复复的体验那种小小躯壳的大大遗憾。人的记忆是很有趣的东西,我对四岁之前的生活完全没有印象,只能凭借照片去攫取一丝真实感。然后四岁的某个晚上,从我给自己笨拙的洗脚开始,才断断续续的留下些什么。却依然残破得很,也许是至今我都没有怎么直面过死亡别离的痛,就像是南美的小镇刚迁入的移民:“没有尸体,没有墓地,也就没有历史,没有根基。”但我姑且还算是幸运的那一类,虽然也有永远不知其味的路边摊的鸡腿那样的揪心,但是大部分的记忆可以称得上美好,回忆的时候总是能会心一笑的。 学生时代开始,有好几次,我都尝试过留日记。每每都是崭新的本子写了几页,就撕去有字的纸张,揉成团扔掉,本子挪作他用。不得不承认懒惰和浮躁是成因之一,但归根结底,我知道自己今后没有勇气,或者说翻开日记的力气。也是怕被别人看到什么羞耻的东西,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出糗,那一瞬间的心境绝不止钻地洞的,很想消失。不是死去,而是消失,作为个体的存在被整个的从历史上和现实中间抹去。 看来记忆还是这样就好,断断续续的就好。光是活着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没那么多心思去回忆,只能匀出一点点。 然后两个月过去了,我二十岁又两个月。那天来参加的亲戚们,会记得曾经受到的款待的,恐怕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不如我心中的海蜇。在今后的某一天,可能是我的葬礼上翻日历,才想起来我是哪一天出生的。就像我也不记得别人的生日那样。很难想象那些为他人而活的人,必然是奢侈的,我可是连自己都顾不好。 二十分钟前,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无意中翻到了我中学时候的作文本,问我要不要留着。我没回答她,把话题支开了,也知道她不会轻易丢掉。这件事反而提醒了我,在茫茫的一堆垃圾之中闪烁着玻璃那样浮夸而廉价的闪光。在那个把作文写得好就可以当作家的愚蠢的年纪,我曾经的梦想——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太大的偏差——应该是想要成为一名作家,以写作为生的那种。这个梦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我的钻石,只是关于他怎么从钻石沦落为玻璃然后被丢进垃圾堆的,这一段记忆,我也弥失了。二十岁的今天,我不能说我的青春死完了,凉透了。也偶尔会有几个光怪陆离的念头蠢蠢欲动的跳出来,而不被压下去。我想写本小说。由此想来,竟一时分不清楚,到底价值几何。也许他一直很值钱,也因此被淡忘,脑袋很贫瘠,过惯了穷苦日子,看到了宝贝竟然认不出来,视而不见。 二十岁的我,还是想要写本小说。现在,我瘫坐在寝室的懒人椅上,一边发呆一边转圈圈。懒人椅的转圈圈是我为数不多确定能坚持一生的爱好。一个室友盯着电脑啪嗒啪嗒的敲着c++的作业;一个室友和女友去幽会了,他的特长是计算时间;还有一个室友在两周前燃烧了自己的梦想,被人从教学楼的五楼扔下去了,我希望他的线还有起伏。挂掉妈妈电话后的半个小时,我面对这专业课的编程作业,满脑子都是小说的事情。 恐怕很难。 写字台上除了电脑以及一堆配件,只有一支笔孤零零的躺在角落,偶尔用来写写备忘。不要说写作了,我连笔都拿不太稳,歪歪扭扭的字迹会让小学老师想要杀了我。仔细一看这支笔还不是我的,是一年前的英语四级的时候,向隔壁桌中文系一好哥们借的,说实话,我很羡慕他。这人很逗,而且特怂。两百多斤一胖子,遇到什么事怕的和老鼠一样,看到蟑螂能跳半丈高。但我还是很羡慕他的武断和勇敢。两个礼拜前,他帮助同学燃烧了梦想,把他从五楼给扔了下去。如果要把笔还给他,还得去一趟监狱,想想还是算了。 假设:一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大的甲虫。面对计算机和代码一个字也看不懂,转身投入了高尚而无用的文学斗争。注定会被淹没的吧,因为我已经变成一只巨大的甲虫了。甲虫是没有写作的天赋的,就像我也没有。没有勇气也没有天赋,徒有梦想。倒也不是说我对计算机有一种天性的感觉,只是面对同样没有天赋的事情,总是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这是社会、大人们,还有活在社会里面的大人们告诉我的,我也就那么信以为真。那我也不该那么忧心忡忡的想东想西,在不可逆转回溯的现实中,我应当已经做了最优解的选择了。 为什么胸口还是一阵闷热?梅雨天来了。 这种窒息的感觉并不新鲜。六岁的时候,他们凭借身高,认定我是个有天赋的人,幼儿园上到一半被拉去学游泳。教练那个秃头老爷子的大脚至今仍然会把我往水里面踩进去,那种恐慌和窒息是久久不能忘怀的。七岁的时候,我又被认定为是有天赋的人,这一次是童伶纤细的声音,被拉去学声乐。面对乐理的五线谱束手无策,开始哭,哭到失了声,那感觉也趋同于窒息。事实上,客观的说,我的童年属于绝对的幸福那一类别。无论是游泳还是唱歌,并没有极不情愿被强行拽去,学习的时候也是投入了乐趣和热情,总体来说属于不易。氯气的味道是特例,如若说回溯到过去,重新经验一次。恐怕我不会抗拒,我知道我的内心渴望着某一种难以言表的虚妄的自由,但是让我自己做选择,恐怕又会哑口无言。周围的孩子们莫不是都在学这学那吗?这是一则,只是我很清楚自己在什么时候会有多孬,仅此而已。 即使重来一遍,人生也不会有所改变,丝毫都不会。我想起了台湾的电影《一一》,觉得“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何如何,真正是世界上最自欺欺人的废话。就像是短跑运动员冲刺过重点线,无论多么狼狈的姿势和狰狞的表情,至少他都是尽全力在跑,不会有谁因为撞线被抓拍模样太难看而要求重跑一次,即使是秉持优雅的偏执狂,而那些消极比赛的,早早就结束了短短的一百米。天才有多少?这个问题在我短暂而二十年思考中反复的闪现,而且越是近来,越是频繁。天才都出名了罢?假设在文献上留下名字的,古往今来有五百万人,被记住名字的,有五十万人。那么剩下的生者——就不算生者!他们至少还有机会和理论上的可能性。那么长河中的死者们,不计其数,怕是和我一样,只是活着,就用尽了全力。 据说十三世纪蒙古人征服世界的时候,世界人口少了十分之一。 但是意外的对于天才们不是很羡慕,再一次证明我是一个凡人吧,也许。这种自知也是越来越坚定了。 昨天上午,约莫刚过九点的头几分钟,我经过辗转找到C楼加课的机房。刚开放不久,已有长长的队伍就绪着。不过,并没有像我背包中那本《百年孤独》的主人所说的那样夸张:从六楼排到三楼的盛况。只是延展到走廊尽头,便就这玻璃渗进来的日光,阅读起来。 吉卜赛人来了没多久,队伍就向前赶了许多,日光不及了。走廊没有开灯,把书收起来,仰起头闭目养神。少一松懈,眼前便是未曾留意过的天花板,平时很少会主动去留意,或者凝视。我想起好多个场景,反派四处张望,无有发现。镜头一切换,是水黾似得展开支撑在天花板上的主角。现实中有抬头挺胸,目光可以联通完整视野走路的;也不乏含胸驼背,仿佛哀伤不能自已那般的,但的确不曾有过仰头者,那画面光是想象就倍感滑稽。 看着教学楼的天花板,油然生出的陌生感。并非天花板因为无人仰望而都是门庭冷落的——寝室雪白的天花板,是一片刚铲平不久时的雪地;病房冰冷的天花板因为近视而更加彻骨;童年唯一的一次经历,被麻醉模糊了视线中的手术灯光;外婆家中黄色的墙纸,为岁月舔舐而更加苍黄,有着几何图案的——无不是在天还有亮色时记住的。到了夜晚,有灯光时,必不会去上看。而躺下来、看到整个的上方风景,又必然熄灯睡去了。白天,无论是洗澡还是睡觉都更加舒服,也许正是因为白昼是如此宝贵,所以古人把昼寝当作大忌吧。 夜晚做的决定总是让人后悔。 我看着、注视着、观察者、用没有睡饱的目光反复的刮着陌生的天花板。我这样看着,并不能让排队的时间在意识中简化为一个逗点那样短促,也不因为它有什么象征意义、艺术品味和美学价值。啊...... 你可真丑,白色的主体蒙上了脏兮兮的灰尘黯淡,数不清的小洞和少稍大些的小洞密密麻麻,又毫无规律可循的倒毙,就像是安静的古战场,四叉八仰的惨状。只是我一睁眼,你恰好在我眼前,我就这么看着你,也不去做什么。我看你,你不会有什么损失,你也不会因为我投来的目光而有所改变,我也不会因为看着你的这一行为而发生什么奇异。我只是这么安静的看着你,然后让时光的沙子徐徐的漏下去,不从我的指缝,也不从你浑身密布的恶心的洞——它从我们俩之间溜过去了,串联起你我,串联起我脑内的三千世界和你的亘古不变。 就在不久前,我还在读书。“不久”的之后,队伍动了,日光的触手也拨不到书页上。现在,我在看你。读书和晒太阳是有意义的吗?我觉得是有意义的,世界也觉得是有意义的。现在我看着你,呆呆的,是有意义的吗?我觉得世界会觉得这是意义不大的,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觉得这还是有意义的,我应该纠正、应该补足:我在看着你的时候,并非空空让时间过去而徒留脑袋白白。我看着你,你真丑,但我却上演着一出出的剧目,舞台剧、连续剧,科幻的、惊悚的、天马行空的、环环相扣的、匪夷所思的、不明所以的。只是除去内心不能安静的我,对于世界来说: “今日无事” ——路易十六 不知道它是否也曾被其他有自我修养的戏子骚扰过。 我望着雪原的时候,只知道她的白,她的纯净,她的完美和不可触碰。和我看着你的时候不一样,那么多的洞,让你看上去有些恶心,但我的剧目因此分为精彩,高潮迭起。那不可数的小洞,爬满了整个版面,而稍大一些的洞,任由周围的卫星,也是作鸟兽散。乍一看觉得凌乱,定睛又觉得是有规律的,再浸泡一小会儿安静且干燥的空气,就会觉得果然是凌乱的,顺手否定了前一个瞬间的自己。这些丑陋的残缺会让一个学生产生亲切,猛然。多年以后,面对天花板,排队等待加课的少年将会回想起自己自己用文具在无辜的树叶上谋杀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用圆规的针尖戳出的小洞如出一辙,小洞和小洞之间——小洞和小洞之间。稍大一些的,严格说并不是洞,洞在概念上是圆形的,而那些星星点点的窟窿呈现一种令人不快的楔形,而且他知道只有原子笔,且从倾斜的角度狠狠的刺下去才能勾勒的。常识告诉他当是有某种机器锻造了你,但是他又不忍去想象一个画面:一个疯子,像是孩子一样的包着一块天花板,然后拿着圆规和原子笔,左右开弓的屠杀。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清了清嗓子和思绪,对他说“那么这块板子的后面的情景,会是不平整的水泥墙那样的......”那副情景对于一个酷爱猎奇的人来说会是一幅杰作,数同于小洞的豁口从另一侧隆起,航拍丛林密布的山脉连绵,再用做旧的滤镜反色。当我看着天花板,看着天花板上数不清的小洞中的黑暗。也许在天花板里面,会有另一双黑暗的眼睛盯着我。两个无人问津的,相互看着,却又不知道对方的目光囊括着自己。另一些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吓得我赶紧移开了视线。正在这时,我到了队伍最前端。 好消息是,我成功说服老师给那节课加了一个名额。 这固然是令人兴奋的,只是三十个小时左右后的现在,我再想起来,觉得自己对着洞洞眼的天花板发呆,内心经历的长篇大论。有一种酔人独立于世的戏剧张力,很是艺术感,却是一种无力的优雅。说了那么多,我也只能在脑内上演着世界万千。这种声音是不被别人所听见的,甚至不被我用文字记录下来。我习惯性用文字的编辑和修改会导致意思偏离了想法的借口来搪塞自己无可挽救的懒惰,然后沉迷于自己的空想之中。 是否有意义? 当然,也有哲人尖锐地指出时尚不是任何行为都需要意义的驱使才能行动,这世界上自然有许多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事情,人并不是失去了寄托的聊赖就会暴死的存在体。在手机和发呆中消磨时间的虚度大有人在,只是功利的行为无意识不昭自宣的普世价值观。我看了一眼手机,从我躺在懒人椅上转圈圈开始,已经闷声想了小半个小时,我还不敢停下,只能一直转啊转,感觉一旦停下,半规管就会劈头盖脑的施行他苦大仇深的报复。我也大可以用这种理论知识来武装自己,然后继续沉下去的、沉下去,直到溺死在苦思的海里面。我凝视着深渊,也被深渊所凝视,结局被吞噬的,我不能说是宿命,是不可抗力;也无法断言这就是我无悔的抉择。就像我看时间,不只是现在用来确认自己荒了多久别人死去的昨天。经常的会看一眼时间来警示自己,让自己动作麻利一些。但每一次看时间时,都会想起无名声音,告诉我不必看时间,看了,时间也不会流失的慢一些,反而浪费了看时间的几秒钟。但最后总是不忍掏出手机看上一眼,献祭出我的几秒钟。我也就这么想,想,不能改变什么,什么也不能改变。但是我不想,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活下去。顿悟,我并没有在思考中寄托什么,我把我的人生寄托在了没有回声的思考中了。这一刻的寂寞,高尚而无用,我甚至有一点被自己所感动了。 然后毫无征兆的,闹钟竟然骤然响了起来。我不记得我是出于什么心态和目的设置的这个闹钟,可能是提醒我是时候写代码了,死线乃是第一生产力。也可能和我无妄的空想一模一样的一点一滴意义都不拥有过。又是我总觉得,在我的脑海深处,有一个箱子,并不是罹难的沉船宝藏,更加像是被谁抛下的。我潜下去,把这一段摘取出来,打开箱子,锁进去。我知道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把藏品拿出来把玩了,但我确信今后还会扩充我的收藏,因为每一次我潜到海底的时候都是这么说,二十年来也从未缺席。至于现在的时间,则是留给另一个故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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