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人的故事﹕亮嫂、泡澡、听戏

扬州是我江南行一定要去的地方，因为念大学时我就十分向往，在校图书馆看过的很多考试用不上的书里都提过扬州，很多名人传记都记有扬州，因此扬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就下决心此生一定要去扬州看看。大学毕业以后我也多次去过江南，可是因为扬州实在是交通不便，所以也就经过其地而未做停留。这一次我是决心要到扬州去的，尽管今天交通仍然不便，但我还是去了。这里需要多说一句的是现在镇江与扬州之间正在修建一座雄伟的跨江大桥，叫“润扬大桥”，大桥建成的那一天，横在扬州人民面前的滚滚长江就会“天堑变通途”的。 　　现在的扬州，变化可是太大了。很多的高楼大厦，和全国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与我大学看过的书上描写的七八十年代的扬州也是有了根本的不同，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出点古昔的影子，这才让我略感欣慰。 　　到了扬州，我就找了一辆黄包车，拉着我去找具有百年历史的“绿杨旅社”。一听“旅社”好象很土，其实这在一百多年前一点也不土，就象今天大宾馆不叫大宾馆而叫大饭店一样，在当年那可是洋着哪！现在的绿杨旅社保留着民国初期重建时的样子，与清末初建时已经大相径庭了。在窄窄的小胡同里须仰视才能看全三层高的旅社门脸的全貌，中西合璧的样子，有点象教堂的窗户还部分保留着一些当年从法进口的花玻璃，只是落着一百来年积累下来的厚厚的尘土。大门在中间，高高的，已经班驳的漆黑的大门板，好象是永远都在对开着，一对儿红红的传统大圆灯笼挂在了门框的两个上角，尤其是在夜晚远远地站在胡同的一端就看个老满。大门的两侧挂着一副楹联，上联是：浮生若寄谁非梦；下联是：到处能安即是家。旅社里边是四边合围的天井，上通天下通地，中间为“通天舞池”，现已不用，舞池后为“喜庆大厅”。两侧有木质扶梯拾级而上，窄窄的陡陡的，适合小巧的南方人使用，每个梯板的拐角棱上，装有铜片，起着保护作用，现已磨得锃光瓦亮。每层走廊呈回字形，均为木结构。二三层楼临门脸儿街的客房都有小凉台，围以绿色铁栏杆，可凭栏俯瞰小巷，旅社顶层为“观望凉台”约有二十平方米。整个旅社古朴典雅，无不显示着扬州深厚的文化底蕴。一百来年，来往于扬州的达官名流富商大贾，无不下榻于绿杨旅社，很多的名人在这里住过，三四十年代就有蒋介石、孙 科、孔祥熙、陈 毅、邓颖超，还有文学艺术界的郁达夫、周作人、王少堂、李仲南、易君左等人在这里住过。 　　我是下午到的绿杨旅社，现任老板娘也不知道大号叫什么，只知她的老公叫阿亮，所以人们都叫她阿亮嫂，三十不到，精明强干，热情大方。阿亮我一直没有看到，据说在外面跑单帮，只有阿亮嫂一个人料理着旅社的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得亲自搭理，不过还是把个旅社料理得井井有条。清末民初扬州大盐商（当时就已经没落）汪尚达孙女大婚时就是在绿杨旅社办的，据说当时大摆流水宴席十八天，过往路人只要到了门前就都是客，不仅留下敞开吃饭，而且派发红包。前来参加婚礼的外埠名人就都住在绿杨旅社，婚房也设在绿杨旅社，就在三楼。孙科也前来祝贺，还为新人题了字：“五族共和，乾坤乃定，百年偕老，福禄攸同。”并让工匠当时就雕刻在婚床的前脸儿红木上，字体还是用白色象牙镶嵌的，即使今天看上去也还是有红似白的。现在这个婚床还在，只是已经坍塌了，堆在仓库的一角，在我坚持下阿亮嫂还是领我到仓库看了一下。我一看确实压在一堆破旧物品的底下，落着厚厚的尘埃。我俯下身子翻看着，突然我眼前一亮，那不是孙科回忆录上提到过的那个题字吗？！我急忙把那大约一尺见方的，象牙镶嵌的，红木床脸儿板拽了出来，字是竖刻上的，四字一直排，仍然清晰完好。我拿在手里摩挲再三，爱不释手。老板娘阿亮嫂有些着急，对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些破烂，本来是要丢掉的，可是最近上边来了指示，说绿杨旅社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动，等着上级来接收，也不许对外营业了，也不知道又要搞的什么名堂，你要是喜欢你就拿走吧，反正也没什么用处。我现在可是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呢，不能再在这儿陪你了。说着就把我拽了出来，锁上了仓库的木门。说这块带字的板你要是喜欢的话，就给扔下两块钱拿走吧。我急忙说好吧好吧，也顾不上手埋汰了，于是就翻兜找钱，找了半天也没有零钱，最后给了老板娘阿亮嫂留下了五块钱，阿亮嫂见我多给了三块，便喜滋滋地有些不好意思了，拿着手里的毛巾帮我将这块带字的红木板，擦了又擦蹭又了蹭。又见我刚才弄的一下子尘土还在身上，就说看你这个人，挺干净斯文的，怎么钻到破烂堆里就不管不顾了呢？快到前街澡堂子去洗一洗泡一泡吧，到了扬州不去澡堂子泡一泡澡那不是白来了吗！在扬州不泡澡就等于没到扬州啊。于是我灰头土脸地去了澡堂子。 　　阿亮嫂给我指点的这家澡堂子现在叫扬州浴室，也是个有百年历史的老字号了。虽然发展到了今天，却还是个老样子，保留着古朴的传统，大门两侧的汉白玉石柱子上分别刻着：“特别汽水盆汤，卫生白石池塘。”大木门大木床都是上等的楠木，有几个高高的水管子竖立在头顶上，往下哗哗地流着热水，没有莲花头。木制的大浴盆并排放着十几个，一人一个，大木盆4尺见高，直径足有两米，好大个个儿啊，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满满的清水，冒着热气，居然还散发着特有的茉莉花的清香，据澡堂子跑堂的小伙子说，那不是茉莉花香，而是从谢馥春老药铺子里特意上的，解乏美肤的地道江南特产中药，经热水浸泡而散发出来的香气，这水叫“百草水”。就是这味闻长了人都能年轻几岁，更别说是用这水泡了。这大木盆的澡我是无论如何也是要泡的了，况且现在又是下午的时候，正是扬州人泡澡的时间，索性我也泡个两三个小时，过足扬州泡澡的瘾。 　　泡完之后我又来到了前屋，搓澡的师傅热情地迎了上来，抄着扬州的普通话说，先生搓背拉，我一听是搓背，就急忙说不仅是搓背，上下前后左右所有的地方都要搓。搓澡师傅说是拉是拉。我说不是搓背，是统统都搓。师傅说是拉是拉都搓拉，我们这里就叫搓背拉，你们那里就叫搓澡拉，一样拉。我一听是一样的，才说那就好了，给我搓吧。于是师傅用热水龙头将大木板床反复冲洗后，把一条雪白的厚厚的崭新的大浴巾，啪地一抖，就平平地展开在了大木板床上了。于是我四仰八叉地躺在硬硬木床上，搓澡师傅又拿一条同样的浴巾在空中唰地一下展开，随后四角一对打了个对儿折，浴巾便端端正正地盖在了我的身上。欲巾盖上的感觉柔柔的暖暖的，舒服极了。搓澡师傅开始一边往我身上点着香香的中药水，一边用一条新的天蓝色手巾给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搓，搓了这点儿，搓那点儿，搓了这边儿，搓那边儿。那个细致那个认真呀，足足给我搓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的我，如同案板上的面，被搓澡的师傅给翻来覆去地搓呀揉呀敲呀捶呀擀呀按呀刮呀掐呀挠呀掰呀撬呀别呀推呀捏呀拽呀劈呀撸呀捂呀，我的妈呀，就差没咬了！不过这个澡搓下来真是从来没有过的舒服畅快，扬州搓澡果然名不虚传啊。累得浑身都是汗的师傅马上又拿来漂白的浴衣给我穿上，让我马上到楼上包房去，说那里有扬州长相最漂亮手法最地道的女按摩师在等着我呢。 　　于是我又来到了楼上包房，女按摩师果然年轻漂亮温柔可人，穿着如同刚洗过一般干净的桃红色纯棉按摩衣，短短的小小的按摩衣把个女按摩师的娇小身材箍得是玲珑剔透性感异常，好不诱人。我进来之后女按摩师马上扶我上床，让我先躺下，然后出去给我到了一杯浓浓的西湖龙井，又打开空调，说是怕我刚出浴室冷着，让我心里很是温暖。茶香人香屋子暖，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一切都为我弄好之后女按摩师便轻盈地上了床，跪在我的身边开始给我按摩与聊天，女按摩师的手法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在我的身上蛇一般地游走，时尔如春风撩人心脾，时尔如春雨润肤无声，马蹄疾时如狂风大作，猫步缓走如处子出行，叫人时尔痒痒时尔酥酥时尔麻麻时尔辣辣时尔痛痛，又是一个小时过后，女按摩师才算收工，可她早已是娇喘嘘嘘香汗粼粼了。扶我起来后，一边为我指点着修脚的地方，一边鞠躬向我送行，口里还不住地说希望哥哥早日再来。 　　在女按摩师的指点下我又来到了修脚的师傅处，没想到修脚的也是个女的，据她自己说高中毕业后就考到这里来了，专门学习修脚，现在已经出徒了。她的修脚技术更是了得，修脚刀银光闪闪，在我的脚上翻飞，扦、捏、刮无不到位，不痛不痒好不快活。全部完活之后我又到里边冲了又冲，洗了又洗。一结帐才55块钱，搓澡20块，按摩20块，修脚10块，其他所用备品5块，便宜得很。 　　从澡堂子出来时，已是掌灯时分了。我要了一辆人力黄包车回到了旅社，花了5毛硬币。老板娘阿亮嫂见我回来马上迎了出来，说，洗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也不饿？快进食堂去，我特意让我们的有名的老师傅给你做了扬州风味的饭食，快吃吧都要凉了。我一看是一碗扬州炒饭，一盘嫩笋鲜蘑，一碟萝卜小菜，一盆闸蟹清汤，好看好闻好吃。我是一阵风扫残云，打扫得溜干净，看得阿亮嫂是一楞一楞的，直说不够还有不够还有。我说饱了饱了。一顿好饭满口留香，现在想想都还流口水啊。我对站在一旁的阿亮嫂说房间给我安排好了吗？阿亮嫂说现在不用安排了，整个旅社就你一个人了，我说为什么？阿亮嫂说你出去泡澡的这个工夫，上边来人了，说是从现在开始停止营业了，所有的旅客今天都不能再住了。哪想到啊，开了一百多年的旅社现在突然变成文物了，说不能住就不能住了！还说要是违背上级指示按破坏文物罪论处，那可是犯法的事情呀，所以刚才所有的旅客都给撵走了，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我一听急了，忙说，我可是在上边来人之前就来的呀，再说我都登记了。看我着急的样子阿亮嫂笑了，说，看把你急的，打第一眼看你就看出你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热爱传统文化。我已经决定破例把你留住一个晚上了，也别让你一生留有遗憾。现在可是所有的房间都空着呢，你自己随便挑随便选吧，喜欢住哪一间儿就住哪一间儿。我说都哪间儿住过历史名人？我要与名人同享一个房间！阿亮嫂笑呵呵地说我先不 说，你自己先选，看你的运气怎么样了，你选完了我再告诉你，怎么样？我说好吧，就让命运来决定吧。于是阿亮嫂就领着我从一楼走到三楼，边走还边给我讲诉着旅社的历史与辉煌。最后我终于在三楼的一个，外边靠一条窄窄里弄的房间留了下来。说，就是这间儿吧。阿亮嫂说不换了？我说不换了，就这间了！阿亮嫂就说，那就让我说说这间屋子的历史吧：盐商汪尚达孙女大婚时的洞房就是这间，因为它宽敞明亮，又闹中取静，所以来往的宾客都喜欢这个房间，另外新娘子住过的卧塌，难免让旅途之人生出无限遐想。作家郁达夫来扬州游览，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写下了著名的《扬州旧梦寄语堂》，发表在1935年的《人间世》上，记述了当年秋天游览扬州，下榻绿杨旅社的情景。抗战时期蒋介石曾来扬州找名医赵得臣医牙，也在这个房间住了一个晚上，这件事在蒋介石的日记里有清楚的记载。当年蒋介石来了跟你一样，也是自己选中了这个房间，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希望你今晚在这里能做一个好梦。我说多钱一宿？阿亮嫂说照顾你就收30块吧，怎么样？我说那就谢谢你了。 　　阿亮嫂帮我安顿好后，又领我下到了一楼的通天舞池，对我说晚上旅社静得很，你不如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听听戏，于是在阿亮嫂的指点下，我来到隔了四道街的明春戏楼听“扬剧”。这家戏楼也有90年的历史了，全部木结构，观众坐在露天里看，演员在带棚的戏台上演。这天晚上演的是传统剧目《梳妆台》，唱腔高亢嘹亮，震人心魄，用的是扬州方言，很难听懂，好在我懂历史，用心听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出点道道来，到了剧终时我都已经入戏了，不免连连叫好！ 　　回来时阿亮嫂已经躺下了，听到我踏着木楼梯的咚咚声，就把自己的房间的门打开，从雪白的蚊帐里伸出裸露的胳膊，将我的门钥匙递了给我，说，麻烦你自己开门吧，我说没事儿的，你不用起来了。于是我自己开了房门，洗漱后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我起的很晚，老板娘阿亮嫂已经把我的早饭做好了，她说厨师等所有的人都已经遣散回家了，只好我给你做这最后的早餐了。我一看是浆子一海碗，肉粽子与脆皮儿酥饼各一个，甜辣茭白一盘，五香干子一碟。吃完后收拾行囊并与阿亮嫂告别，阿亮嫂已经有点眼泪汪汪了，拿着一个老式的相机，说咱们照个像吧，作个我们相识的纪念，也作为绿杨旅社最后一位客人的历史见证。我也有点泪眼朦胧，说好吧，我也正想留个影呢。于是我们就以绿杨旅社漆黑的大门为背景照了两张。如果今后你到了已经是展览馆的绿杨旅社，看到一张黑白的，注明是绿杨旅社最后一位客人的照片话，上面那个男的就是我，那个面容娇好的女子就是老板娘阿亮嫂。照完相阿亮嫂突然说你先等一下，于是急忙转身回去，跑回来时手里拿着两块小方木板，说先生既然喜欢，我就把那个婚床上的另两块雕刻送给你吧。我一看这两块是深雕木刻，花梨木的，所刻图案大体一致，均为一个小和尚手拿一把芭蕉扇子在水边柏树下打拳，四个景物：和尚、扇子、柏树、流水分别谐音为和、善、百、岁，即“和善百岁”之意，很有文化蕴含。收下后再次对阿亮嫂的美意表示感谢。阿亮嫂说你要走了，现在离开车的时间还有点早，不仿绕道几步到我们江总书记的故居看看，也在江总书记当年走过的小道上走一走，粘点吉祥之气，今后也好官运通达。我虽然对仕途不感兴趣，但伟人的故居还是要瞻仰瞻仰的，于是我就去了，权且作为我扬州之行的压轴戏吧。 　　当我登上南去豪华大巴的时候，我的心在为绿杨旅社的未来，更为老板娘阿亮嫂的未来默默地祝福，尤其希望老板娘阿亮嫂不要因为绿杨旅社的停办而下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