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师谈佛】密意说空
金刚大笑(为人不识如来藏,就称贤哲也孟浪)
文/谈锡永 前言 本文仅为一篇通俗作品。笔者已完成《龙树二论密意》一书的撰述,本篇即为该书的前论,因为意在通俗,是故未依论文体裁,然而本篇所述实为佛家说空的密意。 目前学界说佛家的空性,因受近代一些学者的影响,便多落在“缘生性空”的范畴,而且认为龙树说空亦仅依“缘生性空”而说,这样一来便只落于言说,未能得佛密意,亦未能得龙树说空的密意。 龙树在《六十正理论》及《七十空性论》中说空,实依密意而说,两篇论都没有提到“缘生性空”。现在有些学人用“因为缘生,所以性空”来阐述龙树学,且以为这即是龙树说空的主旨,显然跟这这两篇论所说不符,由是笔者才撰述《龙树二论密意》一书来宣发龙树说空的密意。在说此密意之前,本篇可视为导引。若无此导引,便很难理解密意之所在。今先将本篇摘要发表,希望研究汉藏佛学的人细加理解,因为汉地禅宗、华严宗、天台宗、律宗、净土宗,藏地宁玛派、萨迦派、噶举派、觉囊派,其佛学思想都实在建基于究竟空性之上。 一、我们怎样说空 佛家宗派林立,即依三转法轮来说,便已经有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和一佛乘,若依论师成立的宗派,更目迷五色,屈指难数。然而无一宗派不说空与空性,为什么呢?因为说一切法空,正是佛家的基础学说,由此基础才可以认识到如来的密意,否则,佛的说法便一切都成言说。 佛对于空,作过三个譬喻:画月、水月、空中月。对于画月很容易说它并非实有;对于水月,说它非实有似乎很容易,其实于说水月时,佛亦需依密意来说;至于说空中月为空,那就更是甚深层次的空,唯能依佛密意而了知。你看,如果一切法空不是佛家的基础,佛何必要层层深入来说空。 正因为这样,所以无一宗派不说空,学佛的人,无论由何宗派入手,都一定接触到对空的解说。然而解说若正,学人的认识便正;解说若误,学人便受误导,这就是佛说的“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 欲了解空,却需知道,空无非只是学佛所须认知的基础知识,并非佛法的究竟,因为空只是假施设,施设的作用是用来表达佛的密意,密意无法说出,便只能依施设而说。禅宗说:“说与一法即不中”,便即是指出言说并非真实、施设并非真实,所以“不中”。因此,若唯由言说来认识空与空性,亦是“不中”。 当然,每一个说空的学者,都一定以为自己所说即是空的正解,但笔者当年学佛,却一直受着这些所谓正解的迷惑,初读他们的书,说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似乎无可辩驳,但细加寻索,便看不到对关键问题有斩钉截铁的解说,所以笔者惶惑了许多年,直到后来得到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的教导,指示“本性自性空”,那才得到空的正解。可以肯定它是正解,因为这说法跟一切佛法都不相违。小乘之所说、唯识之所说、中观之所说,都能融汇在这说法里面,不需加以否定,甚至现代人纠缠不休的“自空”、“他空”,在这说法中都能成立。而且,在观修方面,如果不依“本性自性”来抉择、观修、决定,一定不能受益,甚至可能自以为已能见空,其实却把空变成偶像,一切观修都变成偶像崇拜,空性崇拜。因此必须肯定“本性自性空”,它实在是佛的密意,亦是对空的唯一正解。 指出“本性自性空”,在《大宝积经‧无边庄严会》中已有所说,笔者有《无边庄严会密意》一书,读者可以参考。所以敦珠法王的教导,实在亦是依经而教,并非是宁玛派自创的说法。说空性的学者对此经未加留意,这便错失珍宝。有如《圣入无分别总持经》所说,入宝山的人采得第一层银矿、或采得第二层金矿、又或采得第三层宝石矿,便分别满足,于是便错失了第四层的摩尼宝(如意宝珠)。 现在笔者说空,即依“本性自性空”的究竟正见而说,并依此正见指出一些说空的过失。这样做,可能会给人认为自大。笔者多年以来亦正有这重顾虑,所以才不敢着手依此著作。不过,如今笔者年事已老,觉得若不宣发这究竟正见,未免于心不安,因此才作出决定,依照我们的见地来说空。若读者认为说错,可以指出错在那里,让笔者能依此深入思维,并作观修,可是却不宜依人不依法、依语不依义、依识不依智、依不了义不依了义,来贸然否定我们所说的空。 总说一句:我们怎样说空?那就是依佛密意,依本性自性空来说空。 二、本性自性空 依《无边庄严会》,一切诸法“本性自性”是菩萨所入之门。也即是说,菩萨如果想入一佛乘,必须先认知一切诸法自性实在是以本性为自性,当施设本性为空性时,便可以说一切诸法自性即是空性。 佛在此经中说,“本性自性”是依法界来开示演说。这说法有两重深义—— 一者,本性是依法界来成立,将法界的性说为本性。 二者,法界即是如来法身。如来法身即是佛内自证智,所以,法界便是佛内自证智的境界。因此依法界来成立本性,便亦即是依法身、法智来成立。这样一来,本性便可理解为法身性、法智性、法界性。这个性不能用言说来诠释,是故方便施设为空性。经文还强调,必须这样说,然后才能成立“一切诸法犹如虚空”。 读者在此应当注意,依本性自性究竟成立的是“一切诸法犹如虚空”,而不是“一切诸法无自性空”,此即非依缘起来成立空,而是依本性来成立空。然而在这里,却绝不是否定依缘起来说空,只是指出,若依缘起来证入空性,至究竟时,便正是由本性自性成立的空。可惜的是,许多学人当见到佛说“一切诸法犹如虚空”时,便误认为等如是说“一切诸法无自性空”,这样一来,就失去了依佛密意的究竟空见,同时亦不理解,正因为“一切诸法”本来就“无自性”,所以才能说本性自性空,由是才能依如来法身说“一切诸法犹如虚空”。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行者观修重重缘起,次第决定一切诸法无自性,及至究竟,于悟入诸法实在只是如来法身上、或说法智上、法界上的随缘自显现,此时便了知缘生诸法恰如镜影,其自性只能说是镜性;又或恰如水中月,月影的自性只能说是水性,由是依如来法身而显现的一切法,虽由缘生,其自性便只能说是如来法身的本性,不能以缘生为自性。这就是诸法如幻,本性自性的究竟见。于见地中,既未否定缘起,亦未否定性空,只是否定不依观修而唯言说的“因为缘起,所以性空”。为什么要否定,因为这言说只是推理,妨碍了我们认识本性自性。 更者,释迦说过,对于如来法身只能用虚空来作比喻,所以当说“一切诸法犹如虚空”时,实际上已等如说:一切诸法犹如如来法身。这样说时,许多人可能十分诧异。“一切诸法”包含轮回界的有为法,亦即是落于因缘的法,那怎可能说它“犹如如来法身”呢? 说“犹如如来法身”,是依“本性”来说。因为在这里说具“本性”的便正是如来法身。如来法身本来不能说有什么性,因为不可思议,说有什么性便可以思议了,所以“本性”亦只是言说,只是施设,由施设言说来向学人演示如来法身(同时亦显示了法智与法界),学人即可由此言说的密意,来悟知如来法身这个境界。 这里,便牵涉到对如来藏的理解。 笔者读过一些关于“如来藏”、“如来藏思想”的近人著作,发现相当多作者对如来藏都有误解,误解则由甚深的成见而来。他们有些人将如来藏看成是一个场所;有些人坚持佛说如来藏只是为了开引外道,所以说为真常;有些人认为如来藏违反缘起,如是种种成见,可以说是对如来藏的严重诽谤。 这种情形,佛其实早已预言,认为是法灭尽时的现象。《胜鬘经》依佛预言,便说有三种人不识如来藏—— 第一种是“堕身见众生”,指执著自我的人,因执自我,自然有我与我所,他们依“我所”(我所爱、我所受等)来认识如来藏,自然不能悟入“出世间一切智境界”(《宝性论》语),这个境界恰恰便是如来藏的境界,亦即佛内自证智境界,称为如来法身。倘如执持身见,将如来法身看成是身(或将法界看成是界),便会将如来藏看成是场所。所以说为场所,便依然是身见的范限,然而如来藏境界既是佛内自证智境界,当然便无有范限,而且不落边际。 第二种是“颠倒众生”,那是指对如来藏四种功德未能正知的人。四种功德是常、乐、我、净,颠倒众生认为这四种功德违反佛法,因为佛说:无常、苦、无我、不净。这便是依佛的言说来理解四种功德,而不知其为佛的密意。所以在《大般涅槃经》中佛说:应该“在在处处常修我想、常、乐、净想”,“如彼智人巧出宝珠,所谓我想、常、乐、净想”,这里便是用如意宝珠来比喻如来藏的四种功德。对此不知,便会指责如来藏落于“真常”。其实依佛密意,四种功德并不是如来藏的自性,只是如来藏的功能。佛内自证智境界有功能,一点也不奇怪,若加否定,便成颠倒。 第三种是“空乱意众生”。“空乱意”的梵文śūnyatā-vikṣipatacitta,原意是“对空性起迷乱心”。这例如误解一切法“缘生性空”的人,他们将“缘生”与“性空”视为同一层次,因此说“因为缘生,所以性空”,或说“缘起故空,空故缘起”。由此执著,便认为一定要依缘起来说空,殊不知这种执著,等于说一定要依识境的现象来说空,倘如他们的执著真实,那么,如来便依然要住在识境。这样一来,如来便无尽离识境的法身可言。认为如来藏违反缘起的人,便是“对空性起迷乱心”的例子。 如果能离这些误解,便可以用言说来表达如来藏,说为:如来法身并非个体,只是佛内自证智境界,而且,说为“境界”亦只是施设。这个境界,具有常、乐、我、净四种功德(功能),可以总括为“现分”与“明分”。 如来藏恒常,是因为如来智境恒常。这一点无可诤论,如果说如来智境不恒常,那么,如来便亦会断灭。然而除了智境恒常之外,智境还具有现分,这现分可以理解为生机,正因为有生机,所以在智境上才能有识境生起,如是成就一切时空的世间与生命。所以,这现分亦必定恒常。 现分亦可称为大乐,因为有世间及有情生起,对有情来说,便可以说为大乐。假如理解此生机是佛的悲心,便可以称之为大悲。 由是可知,建立现分便可同时建立常、乐两种功德。 至于明分,可以理解为区别的本质。当生起有情,生起世间时,必须具有区别,因此世间有区别,有情有区别。如果将这区别当成分别,而且是由自我的立场来分别,这样就会成立我与我所。若依明分区别则无分别,甲与乙不同,只是因为他们的显现有区别,并不是本质上有所分别。是即如来法身上的一切诸法,包括有为法与无为法、包括轮回界与涅槃界,都无分别,只可区别,所以才说一切诸法平等。 正由于如来法身具有这区别分,我们才可以不将区别当成分别。人与蚂蚁不同,只是区别,而且是本然的区别,所以不是心识所起的分别。倘若不能这样理解,便根本不可能离分别来认知心的行相、外境的行相。 由一切诸法平等,如此即可说如来藏为大我,这大我,实在基于由明分的区别来遣除心识的分别,若基于心识分别来观修无分别,则只能将诸法一一成立小我,然后在口头上说一一小我自性空,再然后说:因为都是自性空所以无分别。 在这里,我们便须注意到一个言说混淆的问题。当说“一切诸法自性空,是故平等无分别”时,便需要理解,是根据一切诸法本性自性来说,抑或是根据一个一个法的缘生性空来说。这亦即是,这说法是根据大我来说,抑或是根据小我来说,此二者实有很大的区别。前者离分别而建立(亦即离分别是大前提),后者则落于分别而建立(建立之后才依推理说离分别)。 如来法身上一切诸法既然平等,便不能落于识境的理念来理解,因此如来法身以及识境,实在是离世间的名言与句义而成立,这样才可以说为清净。《无边庄严会》说的“清净陀罗尼”便是以出离世间为清净,所说的出离世间,便是名言句义尽。由是可知,说如来藏境界清净,亦是基于依明分而成立的无分别。 由是可知,建立明分便可同时建立我、净两种功德。 依照前面的说法,我们便可以这样来理解如来藏—— 如来法身是佛内自证智境界。这智境具有现分与明分,由此令有情及世间能够生起。这生起,必须依于因缘,所以说为缘起。用佛家的名言来说,便可以这样定义如来藏:如来法身具足功德,令识境得以随缘自显现,是故智境与识境双运,即可名为如来藏。 这里说的双运,有如手掌与手背。手掌依手背为基而成显现,二者恒不相离,所以可以说无手掌即无手背的功能,无手背亦无手掌的功能,如果不是恒不相离,手掌与手背便都成无用。 笔者常用荧光屏来比喻如来藏。如来法身智境喻为荧光屏,此荧光屏由于有功能,所以有种种影像显现,这些显现便可以作为识境的比喻。荧光屏与影像显现结合,便可以作为智境与识境双运的比喻。依此比喻,即便可以成立“本性自性”。 如果问:荧光屏上的影像有何自性?如果住在影像世界中,依凡夫的见地,便说火有火性、水有水性,他们只是依影像相来成立自性。 超越凡夫,知道缘起,可是依然住在影像世界中的人,便依缘生性空来说荧光屏上一切影像都是缘生性。当这样说时,虽非究竟,但作为见地亦可以成立,不过,若依此见地观修,持着“缘起故空,空故缘起”作抉择见与决定见,那便有弊端。因为这只是推理,而且是住在识境而自以为可说智境的推理。所以这种人便只能永远住在影像世界中,不得出离,只是由世智来成立自以为是的如来智境,由是所说都是世聪辩智。 倘若依智境与识境双运,入无分别的人,虽然住在影像世界中,但却知道,不能将“缘生”与“性空”放在同一层面,当决定性空时,必须先将缘生建立为“有”(此说法见于《六十正理论》),然后超越这重缘起,才能说此“有”为空。如何超越?依区别来说,是依四重缘起来超越(参考拙《四重缘起深般若》),至究竟时,便可以现证:一切荧光屏影像的自性,只能说为荧光屏性,唯有施设荧光屏性为空,才可以说影像的自性是空性。 依此比喻,我们便可以理解何谓“本性自性”了。所谓“本性”,即是如来法身的智境性,如是,如来法身上自显现的一切识境,他们的自性,便只能是本性。这样便成立了“本性自性”。如果将这本性施设为空。是故便可以说如来智境上的一切诸法空性。这即是“本性自性空”——亦便是依“如来藏我”而说空。 说本性自性空,是最究竟的空,因为这空性是本然的状态。谁能说荧光屏上的影像不是荧光屏性呢,因此,谁能说依智境而成显现的识境不是智境性呢?在这里,只是如实而说,不需推理,亦无外加的概念,更不需落在名言与句义来说空。 所以《无边庄严会》说:“一切诸法皆是佛法”、“诸法本性与佛法等,是故诸法皆是佛法。”更说:“一切诸法所有自性,即是本性。若是本性,彼无自性。汝今当知,若以言说得一切法本性自性,无有是处。”正因为离言说,由是本性自性空才是最究竟的空。 三、《入楞伽经》说七种空 在《入楞伽经》中,佛对大慧菩萨开示七种空,这七种空必须依“本性自性空”来理解,因为七种空是依密意而成立。 经中,大慧菩萨请佛解说什么是一切法空、一切法无生、一切法无二、一切法无自性相。可是,佛却先对大慧说空,然后才对无生、无二等作答。而且于说空前,佛还先说:“空性实无非为一遍计自性句义。”先郑重指出这点,即是说,“空”、“空性”只是言说,是故不应执著。为什么要施设这个言说呢?佛亦解释说:“以人执著于遍计自性,故我说空性、无生、无二、无自性。”这样说时,便说出两点密意:一者,凡是名言施设都是遍计自性,都只为执著于遍计自性的人而施设;二者,空性、无生、无二、无自性等,其实同一意趣,所以能知其一,便知其余。因此佛便只对空详细作答,其余无生、无二等实可由空义引申而得了知。 佛说七种空性,是为:一者,相空;二者,诸有自性空;三者,无所行空;四者,所行空;五者,一切法不可说空;六者,第一义圣智大空;七者,彼此空(彼彼空)。今依经文解说如下—— (1)相空,依经言:“此谓诸法无有自相、共相。”一切法的自相、共相,都只能在识境中成立。依弥勒的说法,相,只是二取显现、名言显现。心识是能取,外境是所取,所以由心识取外境而成显现,即名二取显现;人于成立二取显现时,同时生一概念,于是依概念建立名言,如山河大地,花草树木,由是即成名言显现。名言显现在识境中真实,但心识若离识境,入智识双运境界,便知一切法的自相、共相,无非只是基于二取而起的名言,而二取则实基于业力,人与犬业力不同,由是人所见的彩色世界,小狗则见为黑白,但犬所听闻的声界,人对其中许多声音则一无所闻,所以这些识境自性,唯依本性说之为空。 用荧光屏的比喻,即是:住在荧光屏影像世界中的人,见一切法有自相共相,若离影像世界,则见一切法无非影像,而且这些影像还依业力所起的二取而无定相。这样来看相空,便即是依本性自性空来看一切诸法的现象为空。 这样来说相空,亦是由“唯心所自见”而说,所以是基于如来藏的说法,因为是离世间名言与句义而见,故同时亦是由观修而得的决定见。 (2)诸有自性空,经言:“此谓一切法于其自性中无生。”这即是说,一切诸法都不能由其自性生起,火非由火性生,水非由水性生,由是在识境中可见一切法的生灭现象,但实无自性可见,若悟入智识双运界,便知生灭唯是无自性的影像,由是即可决定为无生。 莲花生大士曾举一喻:一只乌鸦伏在井栏边,当人窥视井水时,便见有乌鸦生起,及至乌鸦飞走,窥井的人便说乌鸦灭去。由此乌鸦喻,便知识境中所见的只是鸦影,可是他却将影像执为真实,而不知所见的实非乌鸦。由此比喻,即可悟入无生。 需注意的是,释迦在这里说一切有法的自性空,并未依缘起而说,因为缘起亦是施设,这施设虽然为观修之所依,但却并非佛的密意,若依密意,即是由一切诸法于本性自性中无生,决定一切诸法自性空。既然无生,便当然无有实自性。 (3)无所行空,依经的解释是:“此谓诸蕴即是涅槃,无始以来于彼实无所作。”对这解释,即应依如来藏而知。一切诸法(例如“诸蕴”)实依于智境而成显现,所以一切显现,应该说是于法性中自显现。由于涅槃亦是于法性中自显现,所以便说诸蕴即是涅槃,诸蕴与涅槃平等,由是于诸蕴即无所行,亦即实不能对诸蕴有所作为,既不能作意令诸蕴生灭,亦不能作意令诸蕴改变,由是即可由无所行来建立诸蕴的空性,一如于涅槃实无所行,是故可建立涅槃为空。 这样来建立无所行,恰恰便是禅宗的理趣,亦是无上瑜伽的理趣。无上瑜伽于证入寂灭时唯有直指教授,并无正行修法。这样建立无所行空,行者于修学时,便需无作意舍离而成舍离,道名言即称之为“尽”。然而,无所行亦只是名言,所以行者亦不应对无所行有所执著,亦即不可求尽而尽。此如读完小学,便自然而然“小学尽”,这时连“尽”的概念都不曾生起,如是始为无所行空,否则便是误执“无所行有”为空。 (4)所行空,依经的解释是:“此谓诸蕴实离我及我所,唯于因与行相互和合时起用。”这里说所行,是说诸蕴之所行,人之触境、觉受、思维、行为、分别,即是诸蕴之所行,基于我及我所而生起,若离我与我所,则不能说诸蕴有所行。 然则,诸蕴何以能起功能呢?这是因为:“因”与“行”二者合和起用。这即是说一切法于心性中自显现,实在是以藏识(心)为因,与业(行)相互和合而成自显现。依如来藏智识双运境,即知心性自显现无非只是识境自显现,所显唯是影像,一如窥井唯见鸦影,如是即可由本性自性说诸蕴所行空。 为什么要依诸蕴,既说无所行空,又说所行空呢?这是因为涅槃必须蕴灭,若行人作意令蕴灭,则应知无所行空,是即知对诸蕴的一切作意实无所作;然则,如何能令蕴灭?唯有任诸蕴于所行空中自然尽,是即无舍离而舍离。 所以释迦说这两种空,实在是为观修如来藏的行人建立,不是理论,唯是修持。 (5)一切法不可说空,依经的解释是:“此谓遍计自性无可言说,因而一切法即于不可说中空。”这个解释已经很明白,遍计当然只是识境中事,若依密意,对此实无可言说,亦即实无可建立,所以,其实连空、无生、无二、无自性等都无可言说,亦不成真实建立,由是一切法依遍计自性,即可由“不可说”而说之为空。 这样成立空性,是彻底否定依识境而建立的一切法,是故不可依名言而执著。但若在识境,此一切建立则可视为真实,一如我们建立山河大地、花草树木之可视为真实。 此外还应了知,佛的言说都是为执遍计自性的人施设,所以依缘起来说空便无非只是遍计,必须悟入真实才能悟入空性、必须现证真智才能现证空性,这才是不可说空。 成立这个空,实亦为观修而说,因为一切观修都需离言而成现证,此即于不可说中空,亦即唯依诸佛密意而空。 (6)第一义圣智大空,依经的解释是:“此谓由圣智得内现证,于中更无由一切颠倒所生之习气。”这即是证入如来法身(佛内自证智境界),亦即证入一切诸法的本性,由本性自性即可说为空性,这才是毕竟空。 说“更无由一切颠倒所生之习气”,即是说佛于起后得智时,虽然由后得智观察识境,但此后得智实不同凡夫的心识,由于心识尽,所以颠倒所生之习气亦尽。近代有些学者,研究佛见到的识境,是否与凡夫所见的识境相同,他们有些人依自己的宗见,说释迦只见到两度空间,这便是不知道佛智与凡夫心识的区别,其区别只如经言,佛智无颠倒所生习气,凡夫心识则有此习气,只此一句便足,否则说得愈多愈错。 唯识假相派便有此毛病,他们的宗义认为,心识的行相一定是平面,当看外境显现时,受无明习气影响,所以眼识所现便成立体。佛的无明习气当然已尽,因此,佛所见的世间便应该是平面影像。此为唯识假相派论师法胜(Dharmottara, 750?-810?)之所说,即是依宗义而成的执著。倘若释迦所见只是平面世界,那么他连走路都有问题。此唯识宗义,唯依识境,因此便有平面与立体的争论,若将离识境的一切概念,说为无颠倒所生习气,要点便在有颠倒与无颠倒的区别,平面立体的识境问题根本不存在。 (7)彼此空【注1】,依经的解释是:“此谓若一法于此无有,人即谓于彼亦空。”依此解释,即是“彼此空”,前人则译为“彼彼空”。依西藏密宗的道名言,可以说是他空。佛在此有所举例:“于鹿母讲堂中无有象、牛、羊等,对诸比丘众,我可说讲堂非无比丘,堂之空仅无彼(象牛羊)等而已。”这即是讲堂本身不空,只因为无象牛羊等而说为空,有如我们说,没有人住的房子是空房子,所以是他空,他(彼)指讲堂本身以外的事物,于讲堂中无有。 释迦这里说空,亦实在是据如来藏思想而说,依如来藏,唯有从一切法无生、只是影像,才能成立本性自性空。若说一切法无自性所以空,则只是言说,并非了义,因为说为空的,是外加在一切法上的“自性”。当我们说瓶无自性时,空的其实只是瓶的自性而非这个瓶。自性空而瓶宛然俱在,岂不等如说鹿母讲堂无象牛羊?为了不堕入彼此空的他空见,所以说无自性空的学者,便需要加以界定,说凡无自性的法都不可说为实法,既非实法便亦不能有实相,依此界定才避免了彼此空的他空。 瑜伽行派所说的空,不依无自性而说,而是以无有本体、无有本质而说,所以便没有彼此空的问题。观修如来藏是瑜伽行中观,将一切诸法说为影像,便正是建立无本体、无本质的空,影像的自性如何,根本不在观察范围之内。因为没有人能看到实物的自性,连自心所起的行相,亦不能观察到它的自性,所以无自性空,空无自性,只是佛的言说,用以去除遍计,若依观修,则说无本体实较无自性为方便。 释迦说此空最下。亦即说他空最下。不过,西藏觉囊派所说的他空,却不同释迦此处所指。觉囊派只是认为:胜义不空,外加在胜义上的事物则空,由是而成他空。说胜义不空,即不同讲堂不空的例。讲堂是现象,胜义则绝对不是识境中的现象。因此我们不能沿用释迦在这里的说法,来否定觉囊派的他空。 由《入楞伽经》说七种空,即可知如何据如来藏思想,了知本性自性而说空,这才是依诸佛密意而说的空,并不是由施设自性而说空。读者可能质疑,龙树亦说自性空,此则需知,龙树亦是随顺遍计自性的凡夫而说,不能因为他说此名言,便认为这名言真实。或认为龙树不知本性自性,此实不应理,因为释迦亦常说自性空,不能说释迦亦不知本性自性,需知这尽是未离遍计的言说,并非密意。欲知密意,必须由对此七种空的比较而了知,当了知时,便不会执著于无自性。 【注1】笔者于《入楞伽经梵本新译》中,译此为“相对空”,并说明此为意译,前人译为“彼彼空”。此意译的根据,是因为此空实依“彼此”而建立,由于彼此是相对法,所以意译为相对空。当时不敢将之意译为“他空”,则是因为西藏觉囊派自称依“他空见”的缘故。觉囊派所依,不同这里之所说,若将之译为他空,则易起混淆。现在觉得译为“彼此空”较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