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与内山书店二三事

今年是内山书店创业一百周年。 1917年，在上海做推销药品工作的内山完造，和妻子在自家玄关的小房间创办了内山书店。后来书店规模扩大，众多左翼文人时常光顾。鲁迅先生和内山完造及其家人交往密切，一写作累了就“荡到店里”，而内山一家即使在鲁迅去世后，也一直在为鲁迅文化的研究、保存以及中日文化交流做着不懈的努力。 内山书店在中国经历了战火涌起至结束的整个阶段，并在这段历史前后扮演着微妙但十分重要的角色。

1933 年夏鲁迅在内山完造寓所与内山完造合影 邬其山 （1927年）鲁迅到上海的第三天，即往内山书店购书。书店老板内山完造记述他与鲁迅初次见面的情景道： “有一个常常和二三朋友同道光顾我们书店的穿蓝色衣衫的人，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蓄着浓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威严的，哪怕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的人，映上了我们的眼帘。” 鲁迅与内山成为朋友，常在书店和国内外友人漫谈，接待生客。内山书店也是鲁迅对外的联络地址，代鲁迅收转信件。由于国民党政府书刊检查制度严苛，鲁迅和一些左翼作家的书籍不能公开发售，就托内山书店代卖。 内山完造（1885—1959），中文名邬其山。他自12 岁起就先后在大阪和京都的商店当学徒；1913 年作为“大学眼药”本店——参天堂派驻上海人员来到中国，起初推销药品，兼售基督教福音书。1917 年内山完造以夫人美喜子的名义开设内山书店，内山书店的书籍敞开陈列，店堂里摆着长椅和桌子，读者可以坐下看书。不管金额大小，无论国籍，读者都可以实行赊账。在日本人普遍蔑视中国人的时代，这态度让人感到亲切。 1932 年2 月6 日（旧历正月初一），因北四川路的内山书店处在战区之内，很不安全，在内山完造的协助下，鲁迅和弟弟周建人两家于当天下午迁避至三马路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十人一室，席地而卧。 “漫谈会”

1930年8月6日赴文艺漫谈会在上海“功德林”菜馆合影 前排左起： 田汉、郁达夫、鲁迅、欧阳予倩、山崎百治、神田喜一郎、×××、×××； 后排左起： 石井政吉、郑伯奇、升屋治三郎、×××、×××、×××、塚本助太郎、岛津四十起、十岛洋一郎、内山完造。 1930 年8 月6 日，内山完造等日本友人邀请鲁迅等人举办文艺漫谈会。 1924 年，内山完造买下了内山书店对面进弄第一、二间房子，将之作为店堂。书店原来的地方则作为堆放货物和店员住宿之用。新辟的双开间店面，东西北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书架。中间也放一排书架，这排书架后面摆一张小桌子，四周摆着一套藤沙发，这就是内山书店的“漫谈席”。 漫谈会没有规则，没有特别会员，随意组合，参加者就当时政治、文艺等问题自由交流看法。中国方面的参加者大多是留日回国的文艺家。 ——节选自《俯首横眉——鲁迅先生写真集》

内山书店创业百年纪念册 | 附：内山完造回忆鲁迅先生的一些片段 一 有一天，那位先生一个人跑来，挑了好几种书，而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一边喝着我女人送过去的茶，一边点上烟，指着挑好了的几本书，用漂亮的日本话说： “老板，请你把这些书送到窦乐安路景云里××号去。” 现在，那屋子的门牌我已经忘掉了；当时，我立刻就问： “尊姓？” 一问，那位先生就说： “叫周树人。” “啊……你就是鲁迅先生么？久仰大名了，而且也听说是从广东到这边来了，可是因为不认识，失礼了。” 从那时候起，先生和我的关系就开始了。 从此，在执笔得疲乏了，或是看书看倦了的时候，就荡过来。把许夫人介绍给我们，是稍后的事。先生真是一位豪爽坦白的人。他一天天地和我们亲密起来，几天之间，我们心里便已没有了所谓客人的意识。那时，先生也常常被一些不清楚的客人错认做掌柜的而大笑起来。 可是他随便什么时候，总以漂亮的日本话说： “老板，他把我当做掌柜的了。”这么告诉我们，决不是不高兴什么的。 有时，一些认识先生面孔的学生什么的来了，他们不客气地望着他细声说：“鲁迅！”“鲁迅！”于是他就—— “喔，又来研究我了。哦，回去吧。”说着，就拿起帽子，匆匆地出去了。 二 我这个家伙，实在生来就是个不风流的人，天明也罢，天黑也罢，总归在堆积着的书架当中，守着那张长5尺宽3尺的桌子，左边电话听筒，右边钢笔，是一副这么的腔调，过着三百六十五天。先生说： “老版（把版字当老板写的，只有先生一人。） “老版，怎么样？你这样子早晨忙起忙到晚，不歇歇工作休养休养，是要生病呢，哈哈哈哈哈哈……”他这么笑着，我也就—— “好，好，那么，我到这边来喝一杯吧。” 说着，便骨碌地把椅子转了过来，冲着茶加入漫谈的伙伴。我问他： “先生，昨天你去了哪里？” 先生就说： “老版，昨天到大马路Cathy Hotel去看一个英国人。 “可是，据说房间在七层楼，我就马上去搭电梯。哪晓得司机们装着不理会的脸孔，我以为也许谁要来吧，就这么等着。可是谁也没有来，于是我就催促他说‘到七层’，一催，那司机的家伙便重新把我的神气从头到脚尖骨溜骨溜地再打量一通，于是乎说‘走出去’！” “我终于被赶出了电梯。” “那才怪呢！后来先生怎么呢？” “没有办法，我便上扶梯到七层楼；于是乎碰见了要找的人，谈了两小时光景的话，回来的时候，那英国人送我到电梯上。恰巧，停下来的正是刚才的那一部电梯。” “英国人非常殷勤，所以这次没有赶出我，不，不是的，那个司机非常窘呢——哈哈哈哈哈……” 听了这些话我就想道：头发翘耸耸地养到一寸多，简直像百䜩的形状。脸上蓬蓬的蓄着胡子。随随便便地穿着粗朴的蓝布长衫，穿着廉价的橡皮底的中国跑鞋，只有一双眼睛放射着异样的光彩。以这样子的神气跳进上海屈指可数的豪华旅馆的电梯，因而司机们没办法起来，也不是讲不过去的事。虽说是他赶出他，可是司机说错在他身上而加以责备，又奈何呢？毋宁说那窘住了的司机，倒未免觉得有点可怜，想寄他一点微微的同情起来了。 “老版，‘泰山’来了，去看看吧。听说非常有趣的呢。我同你大概是没有机会到非洲的山中去的了。不去看一点电影之类的吗？” “老版，你晓不晓得这个？这个，是广东产的，叫‘黄皮’，只有指头这么大，却确是橘子的一类。不过和橘子，味道却完全不同，有种特别的香味。” 他说着这一类的话，常常拿珍奇的东西来给我们。心里正在想“是这样的吗？”他却又说：“老版，对本国人扯的谎，是罪恶，不过从外国受到强大压迫的时候，对那压迫者扯的谎，却决不是不道德的。” 我的神经常常被他这种意义深刻而内容非常明了的话切切地刺激着。

鲁迅赠内山完造诗 三 （1932年1月28日，日本军队在上海挑起“一·二八事件”，随意捕捉和杀害中国平民。） ……鲁迅先生的一家也平安地到英租界内山书店分店避难了。由于我打开了蓝格尔公寓鲁迅先生的住房，最后被围困的36个日本人在那里保住了安全。后来这些人给先生送火钵来，表示感谢，我才知道这些情况。最后我也不得不避难了，我随身穿了件毛衣到昊淞路的出星商会去避难，接着被送往日本。 ……在这次事变中，连电台也多次广播了内山书店的名字，各家报纸多次写到内山书店的名字，报纸发行的上海地图上也特别标出了内山书店，中国方面的报纸还报道了鲁迅先生平安地在内山书店的分店避难的消息，还说安全避难的人们都是由于得到内山完造的保证才平安无事的，等等。这一切对我都是有利的，内山书店这一下又名闻天下了；再加上我的漫谈到处闻名，因此影响愈来愈扩大，上海内山书店的中日两方面都闻名了。不过另一方面，在当地的日本人中间对我的评价更坏了，有的竟说我是中国的间谍。这种情况跟现在一样，我一谈中国的事情，肯定后面就有人说我是中共的宣传员、中国派来的特务，由此也可以推想当时的情况。 ——内山完造《鲁迅先生》《花甲录》 * * * 新书预告 星汉文章 《俯首横眉——鲁迅先生写真集》 近期出版，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