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希纳《丹东之死》第二幕
小宁
第二幕 一间屋子 〔丹东,拉克罗阿,菲利玻,帕黎,嘉米叶•德墨林。 嘉米叶 快点吧,丹东,我们再不能虚掷光阴了。 丹东(一边穿衣服) 可是光阴却把我们掷在后面。真是厌烦透了,总是要先穿衬衫,再往上面穿裤子,夜里上床,早晨再从床上爬出来,先迈一只脚再迈第二只;什么时候这一切才能换换样子,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真是惨啊,在我们之前,亿万人就在做这些事,在我们之后,亿万人还得做同样的事,此外我们的身体还偏偏要分成左右两半,两边都得各做一遍,结果又加了一倍麻烦——真是让人伤心极了。 嘉米叶 你说话的口气太象小孩子啦。 丹东 将死的人常常会象小孩子的。 拉克罗阿 你的犹豫因循将把你带向毁灭,而且还要把你的朋友都拖进去。快通知那些懦夫们说,现在该是聚拢在你周围的时候了!那些蹲踞在山岳上的也好,蜷缩在平原上的也好,都应该立刻召集起来!快大声疾呼地宣布一下十人委员会的专制暴政,谈一谈谋杀用的匕首,呼喊出一个布鲁图斯来,这样你就会使讲坛震动,把那些被认为是艾贝尔派的党羽而受到威胁的人也集拢在自己身边!你一定要大发一阵雷霆。至少别让我们象那些不光彩的艾贝尔派那样,手无寸铁、委委屈屈地让人处死。 丹东 你的记忆力真差,你不是叫过我死圣徒吗?你这句话说得比你自己想象到的更有道理。过去我在下边分区里,他们对我满怀敬畏,可是他们是象报丧的人那样哭丧着脸。现在我已经成了纪念品了,纪念品是注定要被抛到街头去 的。你过去那番话说得对。 拉克罗阿 为什么你竟使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呢? 丹东 落到这个地步吗?也许是因为我最近对什么都厌倦了。永远穿着同 样一件上衣,永远要拉平同一条皱褶!真是太让人伤心了!做这样一件可怜巴巴的乐器,只有一根琴弦,弹出来的永远是一个调子!——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我想要活得更舒服一些。我已经作到了这一点;革命使我的精神得到平静,但是这和我过去所想的平静并不相同。再说,我们有谁可以依靠呢?我们的那些卖淫妇也许还能和皈依了断头台的娘们比一比,此外我再不知道有什么人了。可以掐起指头算一算:雅各宾派宣布要把德行提上议事日程;科尔得利派把我看作是艾贝尔的刽子手;市议会正在作忏悔;国民公会——国民公会倒还不失为一个途径!可是这里面还需要一个五月三十一号,他们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让步的。罗伯斯庇尔是革命的信条,他是不该涂抹掉的。再说这件事也办不到。不是我们制造的革命,而是革命制造的我们。即使能作到吧!——我宁可让人绞死,也不愿意绞死人。这种事我已经干腻了,我们人类自相残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最好还是和和睦睦地并排坐在一起吧!我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就带着一点缺陷。我们缺少一种我也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可是既然这东西在五脏六腑里根本找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还要彼此把肚子划破呢?去吧,我们不过是可怜的炼金术士罢了! 嘉米叶 把话说得更凄惨一些,也就是:人类为了永远不能解除的饥饿正在噬嚼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我们像沉船遇难的人在小舟上靠彼此吮吸血管解渴。也可以说,我们这些代数学家为了解算那个永远无法算出来的未知数X,正在用碎骨头在肉体上画计算公式。这种惨状究竟要继续多久呢? 丹东 你真是一个很强的回声。 嘉米叶 不对吗?手枪也会发出雷鸣的声音。这对你不是更好吗?你应该永远把我带在身边。 菲利波 把法兰西永远留在刽子手的手里吗? 丹东 这有什么关系?人们觉得这样很舒服。他们很不幸;为了使自己的感情激动起来,为了感到自己崇高、有德行、机智,总而言之,为了不再厌烦无聊,除了这个还能要求什么呢?——死在断头台也好,死于热病或者老朽也好,这又有什么分别?人们更喜欢的是,肢体灵活地退到幕后面,临下台的时候还能作一个优美的姿势,博得观众一阵掌声。这非常体面,对我们也非常适合;我们一直是站在舞台上,即便最后真正被刺身死也不例外。生命能够稍微减短一些,该多么好啊。衣服本就太长了一些,我们的身体无法把它支撑起来。如果生命是一句格言,警句,这还可以,谁有这么大的精神、这么长的底气朗读一部五六十节的史诗呢?该是从一只小酒盅,而不是用一只大木桶来喝这一点醇酒的时候了!这样,至少我们还能满饮一口,不然的话,就是几滴也盛不起来。还有,——让我大声疾呼么?这对我说太麻烦了,生活本身是不值得费这么多事去维持的。 帕黎 那你就逃走吧,丹东! 丹东 把祖国系在鞋后跟上吗?最后还有一点——这是最主要的一点;他们不敢做那件事的。(对嘉米叶)走吧,年青人! 菲利波 他走了。 拉克罗阿 他说的那些话,自己也一句不相信。没有别的,只能归之于懒惰!他宁愿被绞死,也懒得发表一篇演说。 帕黎 怎么办呢? 拉克罗阿 回家去,象路克瑞蒂亚那样,研究一下怎样才死得体面。 一条林荫路 〔散步的人们。 一个市民 我的亲爱的贾克林,我刚才要说,柯……我要说,柯…… 西蒙 柯尔内莉亚,公民,柯尔内莉亚。 市民 我的好柯尔内莉亚给我生了个儿子。 西蒙 给共和国生了一个公民。 市民 共和国,这个词太一般化了。最好是说…… 西蒙 正应该这么说。个体必须和一般…… 市民 啊,你说得对,我的老婆也这么说。 卖唱的求乞者(唱) 说什么快乐欢欣, 世人们妄自追寻…… 市民 哎,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真是件头痛的事。 西蒙 叫他皮克,马拉吧! 卖唱的求乞者(唱) 只不过纷扰劳碌, 从清晨又到黄昏。 终日里不得安宁。 市民 我更喜欢用三个名字——“三”是个吉祥的数字。另外名字还得有意义,正经;我现在想到的是:普夫鲁格,罗伯斯庇尔。还有第三个呢? 西蒙 皮克。 市民 谢谢您,邻居;皮克,普夫鲁格,罗伯斯庇尔,这是几个漂亮的名字。很不错。 西蒙 我对你说,你的柯尔内莉亚的乳房将会象罗马母狼的一样——不,这个譬喻不恰当:罗姆鲁斯是个暴君,这不成。(走过去) 一个乞丐(唱) 一把泥土, 一撮青苔…… 善心的老爷太太! 过路人甲 你这个家伙,还是干活去吧!看样子你吃得很不错呢! 过路人乙 拿去!(给乞丐钱)他的手跟天鹅绒的一样。真不要脸。 乞丐 老爷,您的外衣是哪里来的? 过路人乙 工作,这是工作得来的!你也能弄到同样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一点活做,你来找我,我住在…… 乞丐 老爷,您为什么要干活? 过路人乙 傻瓜,为了挣钱买衣服呗。 乞丐 您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只为了这点享受。这样一件外衣我看就是享受,不穿外衣,穿一件烂褂子也完全可以。 过路人乙 当然,反正不能光着膀子。 乞丐 说我是傻瓜就是傻瓜吧!这就把咱们区分开了。太阳照在墙角里暖洋洋的,这么着多逍遥自在。(唱) 一把泥土, 一撮青苔…… 罗莎丽(对阿戴莱德) 快着点,那边来了几个大兵!从昨天起咱们肚子里就没吃着热乎东西了。 乞丐 造化就这样把我安排!善心的老爷太太! 士兵 站住!你们到哪去,小妞?(对罗莎丽)你几岁了? 罗莎丽 我跟我的小拇指一般大。 士兵 你的嘴真尖。 罗莎丽 你真钝。 士兵 那我就在你身上磨磨尖吧。(唱) 小克莉斯婷,亲爱的小克莉斯婷, 你怕不怕痛,快对我说一声, 快对我说一声,你怕不怕痛? 罗莎丽(唱) 啊,一点也不,士兵先生, 我不怕痛,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我不怕痛! 〔丹东和嘉米叶上。 丹东 这里很热闹,是不是?——我好象嗅到空气里有点什么;阳光仿佛正在孵育着淫乱。——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想跳到马路当中,扯下裤子,象野狗似的在露天底下交尾?(走过去) 一个年青绅士 啊,太太,晚钟的鸣声,树梢上的夕霞,闪烁的星光…… 太太 芬馥的花香!大自然的这些妙趣和纯洁的享受!(转身对自己的女儿)你看,欧也妮,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看到这一切。 欧也妮(吻母亲的手) 啊,妈妈,我只看到您一个人。 太太 你是个好孩子! 年青绅士(在欧也妮耳边低声说) 那边有一位漂亮的太太跟一位老先生,看见了么? 欧也妮 我认识她。 年青绅士 有人说,她的理发师给她理出个孩子来。 欧也妮(笑) 你的嘴真损! 年青绅士 老先生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他看见这朵花骨朵鼓起来了,就带着她出来散步。他还以为,自己是给这朵花恩施雨露的人呢! 欧也妮 您的话多么不堪入耳!我都想要脸红了。 年青绅士 我倒要为这个脸色发白呢! (一行人下) 丹东(对嘉米叶) 千万不要向我提出什么严肃的问题来!我不了解,为什么人们不在街头站定,面对面地大笑一场。我还以为,他们也许会对着窗户笑,对着坟墓笑,上天一定会笑破了肚皮,大地一定会笑得打滚呢。(两人下) 行人甲 我向您保证,这是个伟大的发现!一切技术都将因此而面目一新。人类将大踏步地奔向自己崇高的目标。 行人乙 您看到那出新戏了吗?简直是座巴比伦的高塔。一大片连檐接壁的楼阁、阶梯、廊道,一下子就毫不费力地爆炸到半天空里。每走一步都让人头晕目眩。多么异想天开的头脑!(困惑地站住) 路人甲 您怎么了? 路人乙 啊,没什么!请您扶我一把,先生!水坑——好了!谢谢您。差一点摔进去,好险! 路人甲 您吓着了吗? 路人乙 可不是,地球是这样一个薄壳,我总是提心吊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失足,从这样一个洞里掉进去。——走路的时候千万得小心,不要把它踩穿了……可是我劝您;那出戏您非去看看不可! 一间屋子 〔丹东,嘉米叶,露西尔。 嘉米叶 我对你们讲,如果他们不把戏院、音乐会,艺术展览会散发的节目单看懂的话,他们简直就跟瞎子聋子没有两样。一个人刻了个木偶,看得出是用线拴起来的。一扯动线,木偶的骨节每走一步就按照抑扬格的韵脚咯咯吱吱地响——啊,这是多么伟大的角色!多么首尾一贯的情节!另一个人抓住一点破碎的感情,一句警句,一个概念,给他穿上衣裤,安上手脚,涂上脂粉,在三幕戏里把这个物件折磨个够,临了或是让它结婚或是让它用枪把自己打死——啊,这是多么理想的戏剧!再有一个人用提琴不入调地胡乱拉个歌剧,说是在刻画人们激荡起伏的感情,但是打个譬喻说,那简直是用小孩玩的水哨模仿夜莺的啼叫——啊,这就是艺术! 还是把人们从戏院里搬到街头来,让他们看看可怜的现实生活吧!——这些拙劣的抄袭家把他们的眼睛蒙住了,让他们把上帝忘在脑后了。在他们的周围,在他们的内心中,每一分钟都有新的事物在诞生,这一热火朝天的.光辉灿烂的创造他们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上戏院,读诗,读小说,只知效颦戏文和书本中的人物,对上帝的创造物却说:啊,多么平凡!——希腊人曾经说,庇格马利昂的雕像固然栩栩如生,但是却不能生孩子,这实在是至理名言! 丹东 九月里,画家达维德曾经临摹过从弗尔斯监狱扔到街头的被屠杀的尸体。达维德看着这些死尸不但无动于衷,而且对人说;我把这些坏蛋临死前的抽搐给画下来了。我看,这些艺术家对待自然都是达维德的态度。(丹东被叫出去) 嘉米叶 你是怎么看的,露西尔? 露西尔 没有什么,我看你那么喜欢说话。 嘉米叶 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露西尔 当然听见了。 嘉米叶 我说得对吗?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露西尔 不懂,我真不懂。 〔丹东进来。 嘉米叶 什么事? 丹东 公安委员会已经决定要逮捕我。刚才有人来给我报信,给我安置了一个避难的地方。他们无非是想要我这颗头罢了。我对这出打打闹闹的滑稽戏已经烦透了。他们愿意拿就拿去吧!有什么关系?我会勇敢地死去的;这比活着要容易多了。 嘉米叶 丹东,时间还来得及! 丹东 不可能了——可我倒没有想到…… 嘉米叶 这都怪你的懒惰! 丹东 并不是懒惰,我只是太疲倦了。我要到外边走一趟。 嘉米叶 到哪去? 丹东 我自己也不知道! 嘉米叶 说真的,你要到哪去? 丹东 随便走走,年青人,出去散散步。(下) 露西尔 啊,嘉米叶! 嘉米叶 放心吧,亲爱的! 露西尔 我一想到,他们要把这颗头——我的嘉米叶,是他们疯狂了?还 是我自己神经错乱了? 嘉米叶 你放心好了,我跟丹东不一样。 露西尔 地球这么广阔,地球上有这许许多多东西——为什么他们单单要 这个?是谁要把它从我手里夺走?未免欺人太甚了!他们要这个干什么呢? 嘉米叶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心慌。昨天我还跟罗伯斯庇尔谈话来着。他很和气,我们都有一些紧张,这是真的;只是看法不同罢了。 露西尔 你再去找找他吧! 嘉米叶 我们曾经在一张课桌上听过课。他总是那么阴郁,孤单。只有我一个人常常跟他在一起,有时还把他逗笑了。他对我的情谊总是那么深挚。我走了。 露西尔 这就走吗,我的朋友?去吧!不,你来!我还要这个,这个!(接连吻他)去吧!去吧!(嘉米叶下)多么残酷的时代啊!这是时代的风尚啊,谁能逃避得了?我一定得克制自己。(唱) 啊,别离啊,别离, 是谁个首先想起? 为什么我偏偏唱这个?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地方想,这真不是好兆头。——当他走出去的时候,我觉得好象他再也不回来了,好象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这屋子空得多么怕人;窗户开着,仿佛屋里停着一具死尸。我待在这儿真受不了了。(下) 旷野 丹东 我不往前走了。我不愿意让我窸窣的脚步、让我吁吁的喘息在这一片寂静里制造出声响。 (坐下,停顿片刻) 有人跟我说过一种病症,可以使人失去记忆力。死亡就具有这种作用。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死亡的力量能够更强一些,能让人把一切都失去。果真能这样倒也不错!——那么我过去简直成了一个基督徒了——我一直在为拯救我的仇敌,就是说,为拯救我的记忆力而奔走。 那地方据说是安全的,可是那是对我的记忆而言,并不是对我自己。对我自己,坟墓是更安全的地方,坟墓至少能给我“遗忘”。坟墓能杀死我的记忆。那个地方却要把我杀死,让我的记忆活下去。该让谁活下去:我还是我的记忆?这是很容易回答的。(站起来,转身往回走) 我在和死亡调情。离着这么远,从望远镜里向它送媚眼,这倒是一件惬意的事。 说实在的,对于整个这件事我真应该大笑一场。我心里有一种惰性的感觉,暗暗地对我说:明天还会跟今天一样,后天,大后天,往后的日子也仍然是老样子。这都是庸人自扰,他们只不过想吓吓我罢了,他们是不敢下手的!(下) 室内 夜间 丹东(倚窗而立) 难道这一切永远不休止吗?难道光永远也不熄灭,声音永远也不沉寂吗?难道永远不能出现寂静和黑暗,好使我们彼此不再看到,不再听到对方的卑鄙的罪行?——九月啊!—— 朱丽(从里面喊) 丹东!丹东! 丹东 啊? 朱丽 你在喊什么? 丹东 我喊了吗? 朱丽 你刚才自言自语地说卑鄙的罪行,以后又呻吟什么“九月”。 丹东 我么?我说话来着么?没有,我没有说话。我甚至没有思想,这不过是我的最隐密、最幽深的念头而已。 朱丽 丹东,你在发抖! 丹东 我能不发抖吗?当四面的墙壁都这样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的时候, 当我的身体粉碎成一千个破片,我的思想都这样飘摇恍忽地借助石壁的唇舌自我呼喊起来的时候。真是奇怪啊! 朱丽 乔治!我的乔治! 丹东 一点不错,朱丽,真是太怪了。如果它们都这样自己诉说出来,我 真不愿意再思想了。一个人的思想,朱丽,有些是不应该让外人知道的。这不是件好事:它们一出生就象婴儿似地哇哇地哭喊,这很不好。 朱丽 上帝保佑你,你别是神经错乱了吧!——乔治,乔治,你还认得我吗? 丹东 怎么不认得?你是一个人,其次是一个女人,再其次,还是我的妻子。地球有五大洲: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亚美利加,澳大利亚。二乘二等于四。我的神经很正常,你看。——不是有个声音在喊九月吗?你不是也这样说吗? 朱丽 是的,丹东,我在屋子的那一头都听见了。 . 丹东 当我走到窗户前边的时候——(向外看)城市一片寂静,灯火都熄灭了。 朱丽 附近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孩在哭。 丹东 当我走到窗户前边的时候——大街小巷都在呼喊:九月,九月? 朱丽 你是做梦了,丹东。你要镇静一些。 丹东 做梦吗?是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但是我梦见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这就说给你听——我的头非常乱——我这就说给你听?啊,我想起来了:地球在我脚下呼呼地旋转。我把它当作一匹惊马似的紧紧攫住,我的巨木的手臂揪住了马鬃,抱住它的两肋,垂着头,头发飘拂在万丈深渊上。我就这样被它抱着奔驰下去。我在万分惊惧中叫喊起来,从梦中惊醒了。我走到窗前——这时我听见了那声音,朱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偏偏要喊这个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些鲜血淋漓的手要向我伸过来?我又没有动手杀人。——噢,救救我吧,朱丽,我的脑子麻木了。那件事是发生在九月吗,朱丽? 朱丽 几个外国的国王离巴黎只有四十里的路程…… 丹东 城堡一个个地陷落,贵族们麿集在城里…… 朱丽 共和国眼看就没有救了。 丹东 一点不错,眼看就没有救了。我们不能让敌人从背后攻击我们,如果那样,我们就太愚蠢了。一对仇人站在一座独木桥上,不是我生,就是你死,强者一定要把弱者推下去——这不是公平合理的事吗? 朱丽 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丹东 我们把他们打倒了——,这不是谋杀,这是发生在内部的一次战 争。 朱丽 你拯救了祖国。 丹东 是的,我拯救了它;这是正当的防卫,我们不得不如此。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自己倒也有了归宿,但是这罪行算是犯下了。借助谁的手演出了这场罪行,谁就该倒霉了!——然而这又是大势所趋。有谁会咒骂那只被“大势所趋”的诅咒所选中的手呢?这句“大势所趋”是谁说出口的?是谁?通过我们身体进行淫乱、欺诈、盗窃、谋杀的又是什么东西?我们只不过是傀儡而已,是被一个不可知的力量用线牵动的一具具木偶。我们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我们是神鬼精灵争战中使用的刀剑——就象在童话中一样;那挥舞刀剑的手臂是看不到的。——现在我平静了。 朱丽 完全平静了吗,亲爱的? 丹东 是的,朱丽;来,上床睡觉吧! 丹东住所前面的一条街 〔西蒙。民兵们。 西蒙 夜已经很深了吗? 民兵甲 夜已经怎么啦? 西蒙 已经到了夜里什么时刻了? 民兵甲 到了太阳落下去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刻了。 西蒙 混蛋,几点钟了? 民兵甲 看看表盘就知道了。到了被窝底下的时针都竖起来的时候了。 西蒙 我们该进去了!来,公民们!我们要拚着脑袋去干,要把死生置之度外。他是个强悍有力的人。我在前面走,公民们。为自由开辟一条道路!——照顾着点我的老婆,我要给她留下一个橡树叶的花冠。 民兵甲 为什么要橡树叶花冠?每天落到她怀里的橡树子已经够多的了。 西蒙 前进,公民们,到了为祖国立功的时候了! 民兵乙 我倒希望祖国为我们立点功。我们在别人身上戳了那么多洞,自 己裤子上的破洞却一个也没补上。 民兵甲 怎么,你想把你的裤子开口缝起来吗?哈,哈哈! 其他民兵 哈哈哈! 西蒙 走,走!(涌进丹东的住所) 国民公会 〔一群代表。 雷让德尔 难道对代表的屠杀还不停止吗?——如果丹东倒下来,我们真要人人自危了。 代表甲 有什么办法? 代表乙 应该让他到国民公会来讲讲话。——这样作一定有效果,他们谁能抵挡得了他的声音? 代表丙 不可能,有一条法令在从中作梗。 雷让德尔 如果我们不能使这条法令撤消,至少要破一次例。——我将提 出一个动议,我希望你们能支持我。 主席 现在宣布开会。 雷让德尔(登上讲台) 我们国民公会又有四位代表在昨天夜里横遭逮捕 了。我知道,丹东是被捕四人之一,其他三个人是谁,我还不知道。且不管这几个人是谁,我要求允许他们到大会来,给他们一个发言的机会。 公民们,我向你们郑重宣布:我认为丹东跟我一样是清白无辜的,我不相信,有谁能把任何罪名加在我身上。我并不想攻击公安委员会或是治安委员会的任何成员,但是某些充分的证据却使我担心:私人的恩怨、个人的好恶正在使一些为自由作出最伟大贡献的人失去自由。一七九二年以他全副精力拯救了法兰西的这位伟人有权得到发言的机会;如果他被控犯了叛国罪,应该允许他为自己辩白。(会场内激烈骚动) 几个声音 我们支持雷让德尔的提议。 一个代表 我们在这里是代表人民的;如果选民不同意,谁也不能把我们从席位上抓走。 另一个代表 你们的话发散着死尸的臭气;这是你们从吉伦特派人嘴里抄来的。你们要求享有特权吗?法律的巨斧在砍人头颅时是不分尊卑贵贱的。 另一个代表 我们不允许委员会把立法者从法律的庇护下送到断头台上去。 另一个代表 罪犯不能享有庇护。只有过去头戴王冠的罪犯在宝座上得到 过庇护。 另一个代表 只有国家的蟊贼要求庇护权。 另一个代表 只有刽子手才不承认庇护权。 罗伯斯庇尔 很久以来在我们议会上没有出现过这种混乱了。这说明了我们面临着非常重大的问题。今天我们要作出决定的是,是否允许几个入傲临在祖国的头上。——昨天你们拒绝给沙保、德劳内和法布尔的,今天却想批准给另外几个人,你们怎么能这样远离了你们的原则呢?这几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受这样的优待?他们自己对自己的称颂,对自己朋友的赞扬难道能左右我们的看法吗?我们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知道该怎样对待这种自我吹嘘。我们不问一个人作过没作过这种或那种爱国行动;我们要看的是他的整个政治生涯。——雷让德尔好象还不知道这几个被捕者的名字;可是全体代表都知道。雷让德尔的朋友拉克罗阿就是其中之一。为什么雷让德尔装作不知道呢?因为他知道,只有厚颜无耻才保护得了拉克罗阿。他只提出丹东一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以为这个名字可能享受到特权。不,我们不要特权,我们不要偶像!(掌声)丹东有什么优于拉法耶特,杜穆哀,布里索,法布尔,沙保和艾贝尔这些人的地方?凡是我们可以用来评论这些人的话,有什么不能用来评论丹东?这些人难道也受到你们的宽宥了吗?和他的这些同胞比起来,丹东有什么优异的地方值得更受优待呢?是不是因为有几个受了欺骗的人和另外几个为了跟随着他能够争权夺利而自甘堕落的人和他结成了一伙呢?——他把那些信任他的爱国者欺骗得越深,他就越应该尝受一下自由的卫护者的执法的严峻。 权力本是掌握在你们自己的手里,有人却喊叫什么有人滥施权力,用来恫吓你们。他们叫喊说委员会专横暴虐,倒好象人们托付给你们、你们又转托给这几个委员会的信任已经不成为你们爱国精神的可靠保证了。他们装作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可是我要对你们说,谁在这个时候发抖,谁就是犯了罪;清白无罪的人在公众的警觉性面前是从来不发抖的。(全体鼓掌) 他们也想恫吓我;有人向我暗示说,丹东遇到的危险可能也罩临在我头上。有人写信给我说,丹东的朋友也在紧紧地包围着我,他们希望我能够顾念过去的交情,或者对丹东的虚伪的美德仍然能盲目信任,因而减轻一些我对自由的向往和热忱。——现在我向大家表示,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住我,即使丹东的危险成为我的危险也不能使我逡巡退缩。我们都需要一些勇气和豪迈的精神。只有罪犯和卑鄙的小人才害怕看到自己的同犯在身边倒下。因为这些人如果没有一伙同谋遮掩住,就要暴露在真理的阳光下。但是如果说,在我们的会场里也还有这样卑鄙的灵魂的话,那么会场里就更不缺乏英勇豪迈的灵魂。坏蛋究竟只是一小撮;我们只要打中几颗头,祖国就得救了。(掌声) 我要求否决雷让德尔的提案。(代表们全体起立表示赞成) 圣•鞠斯特 在我们的会场里好象有几只耳朵特别敏感,听不得“流血”这个字眼。我只要举几个极为普通的现象,就会使你们相信我们一点也不比自然界、一点也不比历史残忍。大自然冷静而不可抗拒地体现着自己的规律;人类如果和它发生冲突,就要被消灭。空气中的成分发生变化,地下火焰喷射,江河湖海失去平衡,瘟疫流行,火山爆发,洪水泛滥,任何这样一次自然变异埋葬的人都要以千万计。可是结果如何呢?在自然界所引起的变化是微乎其微的,对于整体说来几乎是无法觉察的。如果不是路旁倒毙的几具尸体,大自然几乎不留任何痕迹地就翻过了这一页。 我现在想问诸位一句:在革命中我们的精神界难道应该比自然界表现出更多的审慎顾虑吗?精神概念难道不应该和物质规律一样,把抗拒阻挡它的事物消灭掉吗?任何一件改变整个道德界、也就是说改变人类的创举有不流一滴血而能实现的吗?宇宙精神在精神领域里要借助我们的手臂,正象它在自然领域里利用火山和洪水一样。他们或者葬身于瘟疫,或者在革命中死亡,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人类前进的步伐是缓慢的,也许要经过几个世纪才数得出来。每走一步就要留下老少几代人的坟丘。要实现最简单的发明,体现最简单的原则,也要牺牲千百万人作为代价。当历史的进程稍微加速一些的时候,如果要牺牲更多人的性命,这不也是很简单的事吗? 我们已经简单明确地下过结论:一切人都是在同等的条件下创造的,除了天赋的差异外,一切人都是平等的。因此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优点,但是谁也不能享有特权,不论是个人或者是由或多或少的个人组成的阶级。这几句话应用到实际中,每一个字都付出了无数条生命作为代价。七月十四八月十日,五月三十一,只不过是这几个句子的标点。为了把这几句话变成有血有肉的现实,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而在通常的情况下,也许需要一整个世纪,需要几代人作它的标点。从这一点看来,如果革命的激流每到一个阶段,每有一次转折,要冲出几具尸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我们还要在这几个句子之外添加几句结论:难道几百具尸体就能阻止住我们不把它实现吗?——摩西在创建新的国家前,首先领着他的臣民渡过红海,穿过沙漠,一直到老朽的一代都在奔波劳碌中死净。诸位立法者们!我们既没有红海也没有沙漠,但是我们有战争,有断头台。 革命好象是培利亚的女儿,把人类的身体肢解,只是为了使他返老还童。人类再从血锅里站起来的时候,将象大地从泛滥的洪水里涌现出来一样,生长出强健有力的肢体。我们会象第一次被创造出来一样充满无限旺盛的精力。(长久不息的掌声,一部分代表激动地站起来) 一切还没有公开露面的暴政的敌人,一切在欧洲、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怀中暗藏着布鲁图斯的匕首的人,我们号召你们站出来,跟我们一起分享这一伟大崇高的时刻!(旁听的人和代表高唱马赛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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