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去看精神科了·林奕含
Lyra(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旁观网路笔战,无论什么议题:性别、省籍、薪水、面包,笔战至酣,一旦有人抛出卑劣的词汇或偏激的观点,反方一定会有人说:「楼上该去看精神科了。」或者生活中遇到暴虐的客人,怠慢的上司,人也会骂:「有病就要看医生!」 我常常想起精神病院的时光。拆鞋带、没有沸水、不能用刀叉、不能用玻璃、瓷器、不能用橡皮筋。放饭了,每个人用铁汤匙切着排骨,那熟练让我心痛。生命在此忘记连续性,病院的时光本身就是一道乌黑的空白。太阳沉下去的时候,护理站会广播。每个人遛着自己的影子,拿着塑胶小杯去领药,且要当着护理师的面吞服。一吞,喉结哆嗦一下,很有一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味。那是对生命无谓了。 一个病友要配一名看护士。看护士最喜欢看报纸。病友看着那些新闻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后的事。看护士悉心帮病友擦脸,一个个人的表情就这样被擦掉了。清晨或半夜常有人大哭大叫,我也不外。护理师只会走到妳面前,拿着一杯水,说:奕含,吃两颗安定文吧。而妳只能答好。吃药之后等着药效把嚎啕压下去化成泪珠。 院里有所谓保护室。保护室的天花板、四壁,都是粉绿色泡棉,像个好梦。我想过,除了一直抠泡棉,吞下去,不太可能在那里自杀。或是他们说的:伤害自己。如果病院是我们所有人生命之黑夜汇流的沼泽,那末保护室就是从一个人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个夜晚。偶有人被扭打进去,那打斗很有嬉闹之意,门打开一个缝,院里的灯光扔进去,扔在保护室地上,成为一个金色的平行四边形,又随即被拉着对角,扁下去、馁下去、憋成一道镶在门框上的金边,人的哀号也渐弱、收拢,归于无。我想,保护室真正的意思是:「保护护理士」。我们是没有机会被社会化的人,而保护室是最后的规矩。正如那种描述巴洛克时代画家的电影,工人扛着金箔大画框来去,画框磕在他的肩颈上,他整个人就像画中人要挣脱出来。一片金箔脱落了舔在他脖子上,人身最柔软、柔弱之处。尽管这样,金还不是他的。 我看着他们,也就是看着自己,好像圣经那句话:「我得知此等妇人,比死还苦,她的心是罗网。」 我也常常想起学测落榜后,准备指考的时光。我总去国立大学K馆念书。早上五点起床背古文观止;爸爸载我的路上背单字;七点到K馆旁的星巴克喝一杯中杯拿铁配单字;七点十分进K馆;念到十二点去星巴克吃一个可颂,配单字;再一直念到晚上十点K馆打烊;回家车上再背单字;回家背古文观止到晚上十二点正;入睡。这样怎么可能不上第一志愿呢?因为这个作息一个礼拜只会维持两天,其余五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衣橱里哭。 偶尔去念书那两天,没有例外,一定会收到三张以上的纸条。可颂之后,抖擞了湿伞上的梅雨,回座位,有些纸条投进包包,有些贴在笔记上。可以跟妳当个朋友吗?等一下有空吗?便利贴掰下来,黏贴的地方沾上铅笔迹,笔记上「嘉树美箭,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反了,清淡了,在便利贴背面变成「也设施所者智类,仰偃数疏,箭美树嘉」──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出入K馆,目光排排螫在脸上,像外头的雨。收纸条到麻木,只有一个想法:大学生好像很无聊啊。那么茂盛的欲望,竟也可以涤荡清澈。小奸小恶丛生、疯长,最终只有一种喜气。我再没坐享过大考那年,眼神一般清洁的季节雨。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又第一个地到了K馆,靠墙背门的座位。有个男生在我隔壁坐下,显然有意,因为整馆是空的。但我也不能问他要干嘛,显得自以为是。他转过身,面对我,把我夹在墙与他之间。他一直摇晃,我的字迹难以端正,盯着数学式子想他到底在干什么。过了几分钟才明白,他正对着我自慰。这更不能转过去,我不想一面读书一面脑子里浮现男人的生殖器。很懊恼。他突然站起来,用阴茎碰我的手臂。大考在盛夏,我穿着短袖班服。碰到我的瞬间,我才尖叫一声。他倒潇洒,拉上拉链,抱着胖书,就走开了。 一礼拜待在家里有五天。 房间的天下,正文的标楷字与注解的新细明体捉对吻啄,吻啄啧啧,啧啧如蝗虫过境,客易主位。黑字是痒痒的天幕,重点星号是星星,整房种满了短尺长尺红笔蓝笔,萤光笔的喷泉里有便利贴泅游,便利贴身上各各有米字胎记。 只衣橱是出世的。妳永远教不会一件最难穿上的衣服一道最简单的数学题。衣橱是我的保护室。从K馆撤退回家,从家撤退回房间,最终败退到衣橱。抱着自己,衣服下摆的蕾丝如挣扎的眼睫毛来回拂拭我的脸颊,而我自己的眼睫埋在掌心,惊吓如虫翅,出水如排泄,恨不能一拳捏死。我要过几个月才知道,躲在衣橱里,视线被百叶切成水平一片一片,正如同精神病院的风景,被铁栏杆乖巧地切成垂直一片一片。 那几个月,古文观止是最大的娱乐。那就是为什么,当你说出「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我马上明白你在双关女生私处,这被扭曲的语境找不到门,一困至今。我为柳宗元哭过的。你知道吗?你这个变态了语言的强暴狂。这一切的一切,正如搭讪的便利贴背后的古文:倒过来念,意思竟跟原本一模一样。我是生病,但真正生病的不是我。 每次看见网路上「该去看精神科了」的讥讽,我就很痛苦。甚至准医生的高中同学亦如此,更痛苦了。这个社会对精神疾病的想像是多么扁平啊。在网路上骂脏话的是精神病,在新闻里砍杀前女友的是精神病──无须诊断,社会自会诊断。 健康的人把「精神病」当作一句脏话;而真正生病的人把梁上的绳子打上美丽的绳结,睡前温驯地吃两百颗药。就像我从未把大学K馆对着我自慰的男生想成精神病患一样,那些可以轻易说出「该去看精神科了」的人,真真是无知到残暴,无心到无情。我几乎无法羡慕他们的健康了。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政治与英语语言 | 乔治·奥威尔 (Lyra)
- [摘抄] 正念 · 身在心在 (Lyra)
- 为什么巫术才是中国独特传统的核心根源 | 李泽厚 (Lyra)
- 《生死疲劳》:给马尔克斯的遥远的敬礼 | 三联生活周刊 (Lyra)
- Why I Write | George Owell (Ly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