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去看精神科了·林奕含

Lyra

Lyra(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组长
2017-10-09 15:13:32

×
加入小组后即可参加投票
  • Lyra

    Lyra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组长 楼主 2017-10-09 15:14:20

    石头之爱

    每天,我都走路去捷运站,捷运上听太妍的新专辑,再捷运站走到咖啡厅。总从第一首听起,像没有书签的小说只会背开篇第一句,永远不能得知结局。水洗AA耶加雪菲一壶。水洗是什么?日晒是什么?流连在字面上,已经得到满足,不需要答案。一切一如我的人生。先细读两百页小说,两百页整。再听王德威二〇一五年客座台大,近代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的课。两个小时的课要听上四五小时,听得碎屑,句读迟钝的,几乎逐字抄写,非常虔诚。回家洗澡,下身沐浴乳按一下,上身也按一下,瓶身鸭嘴也听话的样子。每个星期三回诊,两排紫红色杜鹃花挟持着医院盛放,有呕吐之势。只有在咖啡厅连缀的座位,穿着连身小超人衣服的小儿兽行到身旁,而年轻母亲向我抱歉的时候,我才会想起:是我该抱歉,他差点沾到我的神经病。或是等捷运的时候,包包装著书,笔记本与电脑,我紧紧握着软香的提把,像抓着铁石心肠的栏杆,才没有跳下去。 美美今年大五,挣扎着把最后两个学分念完。那天她极贬抑地说了,她明明询问多次,学校竟又说「因为申请一次提前毕业又休学两次所以少两个注册章需要再读一学年」——我说「干」。我们说这好像之前看的电影,失业老人在申请福利的过程中,被制度活整死了。我好难过,她与我不同,她对人类还有信心,她不似我干脆逃学。每次约会分开,我都紧紧抱她,她矮小的,细软短发积蓄在我的乳间,她我的发一时汇流,分不清谁谁。我拥揽着她,其实是她从里面把我撑起来。每次美美约见面我一定答应,如饥似渴要见她。也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抓去住精神病房,一住又不知道多久。二十岁第二次住精神病房,带了一公尺书,看完了竟还不能出院,只好从头再看一次。又或者我哪一天就自杀死了。 崩溃那天,借宿美美。慌忙中没有带药,盯着她的药蓝子看。「虽然我吃宜眠安,可是妳可以借我两颗史蒂诺斯吗?」因为知道我是认真的,所以我们笑得如此大声、快活。没有药效盖在身上,癫痫流泪一夜,我可以听见美美合在薄被里,煎来煎去,睡得极不均匀,极浅,极碎。眼晴适应黑暗之后,可以看见她的房间如此热闹,有杨德昌、伊莎贝•雨蓓、茱丽叶•毕诺许、艾腾•伊格言、拉斯•冯提尔、洛伊•安德森、欧容,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突然非常痛伤,她迷信了,就像我躲在书后面。而且我更多的是物理地躲在书后面。一时间,整个关于「艺术是否可以含有花言巧语/艺术是否从来就是花言巧语」的命题,猛地抓住我,如一只太紧的马尾,我的五官被往后拉扯、拉平,进而整个消失了。 我们说到解离,我们的意思是:别人的人生是实线,我们的人生是虚线。意思是:我们没有完整经历自己的人生。 我以前总说妈妈若是可以给我戴贞操带她肯定戴的。而B若可以给我戴副项圈或脖子埋个小晶片他也肯定埋的。第一次接受访问,他说陪我去。又带有余地地说:但妳觉得不方便我就不去。这样一说,我就不便说不方便了。受访的时候他坐在咖啡厅后面几个位子。出咖啡厅,他清淡说一句:妳刚刚笑得很开心。那时我心中真有一种恨意的。我实在很恨我全身心爱他而他竟对我或自己或这关系没有信心。 拿掉婚戒之后,又开始有人搭讪。好像在路人的眼睛里重又发现、发明了自己的容貌。然这容貌无论如何是经过了。路人的口齿再怎么清白,眼睛也像两颗陈皮梅。发明也是把十年前前人的发明再发明一次,搬上期刊给人笑话的。听完课,咖啡厅到捷运站,捷运站到家,那两段夜路,走进一个路灯,便投出一个影子,走出路灯,身体便被夜色消化。每走进一个路灯都是一个崭新的影子,高跟鞋也清亮。和白日亦步亦趋的影子截然不同,这城市的夜晚如此多情。然多情也是落花流水的多情。是我身为一个漂亮天真的女生,在身为一个残废之前,那种多情。 每一次你敲门,指节隔着钢门敲击我的心。我要套上拖鞋,绒布挠痒我的脚,却怎么也套不进去。开了门,我像一只满面通红的橘子,落下来,打中你,让你晕眩。你第一次喊我名字,我回家写下,「一、汤玛斯•曼,『像一个金戒掉在银瓶中』。二、张爱玲,『房间里有金粉金沙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当我痛苦得厉害,你总叫我不要再读张爱玲了,把<茉莉香片>喝掉吧。事实是,能伤害我的,绝不是张爱玲,而是你。那些年里,我时常想「邯郸学步」这个成语不是这样来的吗?到邯郸学走路,未能得到约略的模样,又忘记他原本的步伐,只好爬着回去了。我觉得之于张爱玲或你都是如此。我忘记在张爱玲之前文章是怎么写的,也忘记在你之前是怎么活的,只好爬着回去了。 用楚楚医师的说法,我是「经过核爆」的人,早已丧失爱人的能力。在B之前尽管交的男友,但并未恋爱。我与B有许多暗语,「苹果」是路上有正妹快看的意思,「汉堡」是这家餐厅太贵赶快开溜的意思,「薯条」是讲隔壁桌坏话小声一点的意思,「酥皮浓汤」是现在头痛发作想休息的意思,「虾饼」是有男生在看我好不舒服的意思。无数默契,现在想来,每每要下泪,与B确实是我人生第一次恋爱。近来我第一次明白「食之无味」四字,专挑咸酸呛辣吃,嘴里却只有软硬,但不,没有味道。婚姻是——胡兰成给汪精卫写的社论集子——战难,和亦不易。 崩溃那天,去美美家的计程车上,司机大哥不可思议地开话。他说他六十多岁了,但是「厉害得很」,老婆中风十几年,他「只好出去找越南妹」,「好骚啊,旅馆A片一看就会」,世人说没有感情吗,他觉得越南妹很有感情,当初初恋十九岁,初恋情人的两个小弟弟晚上脱光光爬上床睡觉,所以他「当然也脱光光爬上床跟她睡觉」,「哈哈哈」,「小姐妳为什么一直哭」,他说女人哭无非是为了男人,男人有什么难的,「越南妹在床上都叫我哥哥」,他一听就开心了,男人女人之间,不就是这样吗? 我当然有脚,我与B的家也绝非三百坪,但我总说:「帮我倒水水。」不是白开水,是水水,噘嘴飞吻似的叠字。B的驼背拉弓,大脚两步。倒太满是要我学狗舔水,倒太浅是小气。那两步,是我生命最壮丽的时光。 这才想起初初动笔写那小说,才写了一小段,只拿给美美和B看。美美赞好。B看了说了一句,「我的奕含,要变成大家的奕含了。」精神病患的定义是:无论与谁在一起,都无法真正幸福。做什么美人、千金、天才,我只想健健康康地爱人,健健康康地被爱。也许我从来有自毁的倾向。小学二年级时在作文簿写了:。「妈妈每次打我,好像有一颗大石头压在心上,我想自杀。」「石头」两个字的「口」部分写得极饱、极鼓、极深、极刻,几乎要撑破绿纹格子,象形那幼小,却如此巨大的悲伤。 (2017年4月26日投稿)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 或 注册

120 人聚集在这个小组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