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动》后记 章含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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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今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坐在窗前舒适的摇椅里,一杯清茶,正看着闲书,洪晃来电话了。一上来就神秘兮兮地问:“你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坐在椅子里看书呢。” “妈,你可坐稳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从椅子里摔下来。” 我急了。我问“你又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没出什么事。我要告诉您一个新闻,怕您老人家听了受惊吓!”她咯咯地笑起来。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我说。 “好吧,那我告诉你,宁导的那个片子剪出来了。”洪晃语气很快地说完了。 我知道她说的“宁导”是她的好友宁瀛。宁瀛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导演。可是我真的没觉得宁导剪出一个片子为什么我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于是我说:“好啊,那是好消息啊!”一边说一边拿起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洪晃急了:“那是咱们搞的那个片子!” 我猛然醒悟,虽然没有从有扶手的摇椅里摔出来,但另一只手里拿的茶杯却因突然坐直身体而泼出了不少茶水。 “你是说两年前春节我们瞎胡闹后来又补拍拍的那个片子?”我急急地问 这回洪晃得意了,好像在心里说“看你还说不说这是好消息”,她拉长了声音说:“是——啊!” 我问:“那不是闹着玩的吗?宁瀛剪出这个片子干嘛?” “人家宁导可没闹着玩。她说已经送电影局审批,然后发行呗。”洪晃说。 “在哪儿发行?” “当然是先在国内公映。” 我真的急得出汗了,傻傻地问“公演是在……在电影院里放啊?” 洪晃笑了。“妈,您别急傻了。公映不在电影院演上哪儿演啊?” 我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同意了?” 她支吾其词地说:“没有啊,不过这是人家宁瀛的作品,我们当时都同意拍了,现在也不能反对人家出啊!” 自那以后,这个电影成了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每当从洪晃那里听到它的消息,我都有点心惊肉跳。有时深夜无眠,突然想起这个片子要公映,成千上万的观众会看到我在电影中那个老管家的平庸、呆板、木讷、老态模样,真是悔不该当初一时兴起,掺和进去。 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2002年的春节前,洪晃和她的朋友们在四合院里高谈阔论,其中有宁瀛和索拉。大家说起春节玩什么。那一年不知为何,大家都不想出门,就想在家里闹一闹。最近看宁瀛的文章,才知道她们早已议论过拍一个即兴的电影。但对我来说,我一直以为是那次在我的客厅里聊出来的主意。那一天,这几个好朋友聊着聊着就说拍个电影玩,还说“就在章阿姨的院子里拍” 。我本来就是个容易凭一时情绪干事的人,当时在七嘴八舌热热闹闹的“侃大山”中,我稀里糊涂地也跟着兴奋,说:“好啊!宁导也要给我一个小角色。我这辈子还没上过电影镜头!”宁导爽快地说:“没问题。” 那天大伙散了以后,我并没有对这件事太认真。洪晃是个一天能有五个大主意,一小时就有十个小主意的人,大多数的事不过是她心血来潮,说过也就算了。不过如果个别的事她当真做了,往往就会折腾成一件大事。我没想到当初“侃”出来的这部电影如今就折腾成了一件大事情。不仅闹到全国公映,还闹到了国际电影节去了! 临近春节时,拍电影已不是“说说而已”了。宁导的“班子”搭起来了,虽然基本上都是自己人和朋友,但也请了一名外来的、不怎么样的化妆师。这个化妆师就是不愿为我化妆,说什么我这个角色用不着化,我后来的形象那么难看和他的歧视是有关的。后来还试了一场戏。在那次试戏之后其实我就心生退意了。我觉得拍电影没劲,还很累。它不像舞台剧,可以连贯地表演出情感。拍电影,一个动作来回演,弄得情绪都没有了,变成了纯技术的表演。记得试拍时有一场戏是我演的这个老管家给那几个女客人上茶,当时还有苏晓明参加。我给她上茶时说:“请用茶。”晓明噔地站起来,双手接茶杯,还连声说:“谢谢,章妈妈!”导演立即厉声喝“停”,然后训斥晓明说:“给你上茶的不是章阿姨,是老管家,你干吗这么紧张地跳起来?!”晓明连声道歉,说不习惯我给她上茶,一时有点紧张。就这么一个上茶的镜头就重复了好几遍。后来,有一场戏是紫云轩的锦儿来送餐,我给她开大门。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住了四十多年的我们家的大门有多重。开门这个镜头来回拍了七八次,上百斤重的大门我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那时,真是一点情绪都没有了,心里想:“真是没事找罪受!”等拍完开门这场戏,我情绪低落地往回走时,突然看见前院我们办公室的窗帘背后一排面孔在朝我哧哧地笑。原来我的前院办公室里,大伙都在看我拍戏。后来他们说平时我出门,大家都抢着给我开门,因为这门重,大家照顾我。现在拍戏,没人能帮我开这门,我这会儿也体会了这门有多沉!那天晚上,我右手臂酸痛酸痛的。这真是自找苦吃! 使我更加心烦的是这个戏的剧情。开拍之前,我没有看到剧本,后来也一直没有成文的本子,好像是导演每天夜里引导一帮演员瞎聊明天拍什么,这些内容就变成了第二天拍摄的故事。开始时我以为她们要拍一个喜剧,因为这几个人凑在一起我觉得一定有很好的喜剧效果。然而随着片子的进展,我越来越觉得这戏中的四个女性没有一点可爱之处,她们在戏中表达的情感都那么扭曲,我不知道为什么导演让在生活中很有特色、很有朝气的这几个演员演绎成了看上去十分富足,却在心灵上十分空虚、自私、无聊的一群接近中年的女人。更加糟糕的是,在故事的讲述时,这几个人多多少少掺杂了一些本人的生活经历,弄得真真假假,很容易误导别人,把这些人物与演员本人混为一谈。洪晃是这个剧的“女一号”。她本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我行我素、不大计较恩怨得失的人,她连一般年轻人都会很看重的“出身名门”都满不在乎。这常常让我颇感失落。可是在这个戏里,她从化妆到服饰到心灵都变成了一个很不让人喜欢的矫情、嫉妒甚至颇有诡计的女子。我真的完全不曾想到这个闹着玩的电影会公映,否则我准会出来干预。可是那时,当我对这个剧情越来越心生厌烦时,我只是不再看她们拍摄,不再听她们那些对话,只是随她们去闹。幸好房子大,所以就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由她们一帮“疯婆娘”去瞎闹。拍摄过程中发生了两件事使我差一点把他们轰出四合院。宁导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我的阁楼并且大为欣赏,计划着有一场戏要在阁楼上拍,而且是要放一只活麻雀在上面乱飞,让这几个疯婆娘抓这只麻雀。洪晃是宁导的“公关联络”,被派来向我提出要求。一开始我坚决不同意,我说:“这上面全是你爷爷的藏书,你们弄个麻雀在里面乱飞,追急了,到处拉鸟屎怎么办?”后来我发现宁导已经私下让杨晓平从郊区弄了几只活麻雀,养在前院的一个笼子里。有一天,我听到前院吵吵嚷嚷的,出去一看,原来是野猫把麻雀吃了,我才知道这个预谋已在付诸行动。后来因为我不同意拍这场戏,他们把剩下的麻雀放生了。但宁导并不死心,还想拍。过了几天,洪晃又被派来求情。我说:“那你们如何保证这麻雀不拉屎?” 洪晃说,宁导说绝对不让它拉屎。我心软,就让步了。后来听说他们用透明胶把鸟拉屎的地方贴上了。保护动物的组织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向他们提出抗议!宁导得寸进尺,加了一点戏,让我去把那几个正在打麻将的太太们叫进去抓麻雀。后来看片子时,我不得不承认宁导很有艺术感觉,那个低矮、昏暗的阁楼在电影里别有一种味道。 这第二件事真的是让我非常生气。就在拍摄期间,有天早晨,我走出客厅到院子里去。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每个人都有点紧张,说话时都不大自然。我的直觉告诉我发生了点严重的事情,他们都在回避我。待我仔细环视四周后,猛然抬头发现我的海棠树断了一根大枝。断裂处的新鲜痕迹赫然在目。当时我几乎惊呆了。这院子里的每棵树木几乎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四十五年中,它们见证了我的悲欢离合,与我共同度过了坎坷岁月。这棵老海棠更像是个历史老人,饱经沧桑,不畏风寒仍然屹立在这院子里伴我走过艰难的人生!它是在我随父母于1960年迁入这个院子前新栽种的。如今,经历了四十多年的风霜岁月已是高大挺拔,枝繁叶茂。而且它的形态特别美,中间的枝叶已高出屋顶,而下面的树枝优雅舒展,伸向四方。春天时满树粉红花朵,夏日里它伞状的树阴遮盖了好大一片院子,给我带来阴凉。如今,最显眼的前面一根大枝竟然从树干处断裂了,就像一个健康人缺了一个手臂,留下了好大一个伤口。我真快气疯了,猜到准是这帮拍电影的人闯的祸!于是大声责问这是怎么回事。当然,宁导派出的使者又是洪晃。她说是头天晚上他们搬梯子,不小心折断了一根枝。我说这怎么可能?这根枝那么粗,一个梯子碰一下怎么会断裂?!于是他们七嘴八舌地作证说就是这样断的,什么冬天树干脆,易断等等,骗老太太的瞎话说了一大堆,又是道歉,又是甜言蜜语,弄得我只好苦水往肚子里咽!从此,我对这个电影更加没有了兴趣。直到一年多以后,洪晃“良心发现”,把真相告诉了我。原来是导演的意大利先生弗郎半夜三更想荡秋千,竟然把一百多斤重的身子挂在那树干上,那还有不断的吗?!这根树枝再也不可能长出来了,留下了碗大的一个疤痕。至今,我每每走过都有一种心痛。“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现在依我看,从一开始闹这件事的时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这个“我”就是导演宁瀛!所有人都在“玩票”,闹一把,而宁导从她职业的艺术眼光中看到了她所寻求的一种价值。 片子总算拍完了。我觉得是一场拖得太久的闹剧结束了。唯一让我欣慰和高兴的是我平时很难见到的洪晃,以前每次相聚也总是吃顿饭之类的短暂,而在拍片子期间倒真是“朝夕相处”。接下来,是“各奔前程”,各人忙各人的了。在我的生活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有悲有喜,还生了一场大病,住了半年医院。这电影的事也就淡忘了,后来是彻底地抛之脑后。 突然间,这部被遗忘的电影从天而降,让我平添了许多烦恼。我本想联合洪晃、索拉她们把宁导的计划“枪毙”掉,可是我发现她们虽然对这电影各有保留,却还是在帮助宁瀛实现她的愿望。于是我拿出了“杀手锏”,我告诉洪晃,这个电影如果要公映,必须把我的镜头全部删掉,洪晃说:“好啊!不过你最好自己跟宁导说。”她把这球又踢回来了。 不过,我的信息肯定是传给宁瀛了。过了不久,宁瀛就亲自登门来了。那天,我从客厅的窗子里看到宁导和弗郎先生双双走进后院。宁导笑吟吟地手挎一只大竹提篮,上面还盖了一块大红纱,看上去像是小媳妇走娘家!进得门来,宁导先聊家常,不提电影。她说很久未来看我,带点小食品送我,接着掀开大红纱,竹篮里热闹非凡!有意大利橄榄、巧克力饼干、意大利乳酪和调料……宁导再三谢谢我对她拍片子的支持。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家热情洋溢带那么多美食来看我,明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我们家的家规是绝不怠慢上门来访的客人。洪晃常说我是“窝里横”,在家里慷慨激昂,可是当了面就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了。那天的情景也大致如此。宾主交谈甚欢,宁导笑眯眯地告辞,我竟只字未提删去我镜头的事。他们走了以后,我对着那一篮子食品好不后悔! 长话短说。我最终有机会在电话中与宁导交锋。不过我还是没好意思提出删去我的镜头,因为那时影片公映已成定局,我的角色虽然是个不讲话的小配角,但删去的话会破坏整个片子的格局。我说如果电影公映,不要出现我的名字,或者用个假名例如“吴民”之类。宁导婉转地说这不合适。朋友说我这是鸵鸟把头埋进沙子,把诺大的身体留在外面,还以为人家不知道,但一看影片,再加话传来传去,洪晃又是“女一号”,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最后我对宁导说我必须先看片子再决定是否把我的名字放进去。开始,宁瀛不同意,说她一般都不希望演员过早地看片子,最好不看。然后,宁瀛把成吨成吨的溢美之词加在我头上,她说:“章阿姨,其实这个片子里最精彩的就是您!外行可能看不出。可是我给一些外国同行看,他们都问这个老管家是谁演的,他们都说那个角色特别有内涵,好像是一种象征!好多人还以为您是专业演员呢!”又说:“章阿姨,您别担心您的形象。本人是本人,影片是艺术,影片中的您是艺术造型!”我对洪晃说,我要是听信宁导的话冲昏了头脑,我会幻觉我是下届奥斯卡的最佳女配角。不管宁瀛如何诱导,我坚持看片子,否则我不同意挂名,也不参加任何宣传活动!最后,宁导妥协了,终于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邀请我去她家里,专场为我一个人放映。 我最后向宁导缴械投降是那次看片子以后。并不是说我改变了对这部影片内容的不喜欢,也不是我发现自己演的这个老管家真是“演艺精湛”。其实看完电影,我更加担心这里面所表达的那些思想情感会引起很多非议。至于我那个角色更是让我自己无地自容。我真不知道当年那个成功演绎格兰德琳和黛丝塔蒙娜的我哪里去了。片中老管家也许是类似影片《蝴蝶梦》(Rebecca)中的那个老管家戴维斯夫人那样一个人物,应该是在阴郁之中透出干练,而我在影片中却那么木讷、呆板,好像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我在看片子的时候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可以死了这条心了,你再也不可能是个好演员了!” 使我不再坚持拒绝署名的原因是,看完影片,我真的觉得宁瀛是位极好的导演,那个影片,撇看内容不谈,是个拍得非常美的、精致的作品。从艺术角度说,宁瀛是非常成功的,我不忍心为她这样一个默默坚持三年才推出的成功作品设置障碍。其次,使我大为吃惊的是,这部影片中的三个非专业演员竟然一个个都演得有声有色,一点不逊色于那些专业演员,反而多了些本色和自然。洪晃一定是继承了我当年的演艺才能,虽然她演的那个角色很讨人厌,但她却演得惟妙惟肖。还有索拉,她最后发疯的那场戏是高潮。 看完片子后,我对宁瀛说,名字可以署,但放在最后,也不要突出,因为最初她把我的名字放在最前面,并冠以“特邀友情出演”。我想,只要我同意,宁瀛她就松了一口气了。当天晚上,洪晃来电话问,“宁导说你同意了,她可高兴了。”我叹了口气说:“事已如此,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甘愿牺牲自己一生美名来成全宁导和你们这几个未来的超级明星了!” 至此,一切已无法挽回!影片的发行、宣传好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让我吃惊不小的事,宁导说这个片子要去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了,还对我说她最希望我能去参加。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当然不会接受宁瀛的盛情邀请,洋相在中国国内出已经够呛,还要闹到威尼斯去!我跟朋友说我一想到宁导要我去走威尼斯电影节那个星光大道的红地毯,就觉得这会是一个最滑稽的场面。说话时正在吃饭,大家当然哄然大笑。 现在,《无穷动》公映在即。所有我个人的担心顾虑已没有意义。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了。我只希望观众不要把那个老管家“张妈妈”和我本人连在一起,权当她是一个笨拙的群众演员吧! 其实,随着电影的公映即将成为现实,我也有一点激动和期待。毕竟那是大家——导演、演员及幕后的众人——一个多月的辛苦的结果,毕竟那是导演宁瀛的一部耗时三年的力作。所以我还是由衷地希望它成功,希望它成为宁瀛的一部里程碑的作品。另外我对洪晃说,以后说不定会有大师级的导演看完这个片子力邀她和索拉出演大片。洪晃是不安于现状的,媒体干久了,说不定有志去演电影,说不定哪一天“大器晚成”,一举成为奥斯卡影后,那时由她带我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岂不是我人生一大新的亮点! 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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