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眉湖】周文蔚《生本虚妄——关于〈雪国〉的随想》

直到如今，提到《雪国》就让我想起封面上的那般场景——泛着微微蓝色的茫茫白色雾气和澄明的湖面在模糊中水天一色，淡蓝色的冰层覆盖着绒白的雪，天地微茫，凄清而安静。 这样的雪国，给人一种出奇的洁净和空灵感。全篇文章浸泡在一种无端悲戚的虚空中，似乎正如诺奖协会对川端的评语：“笔端常带悲哀。”他描绘的雪国景色也充分展现了日本文化气质中古朴典雅、纤素清冷的内核：沿山坡开遍的白的耀眼的胡枝子花，夜色里自山野亮起的稀薄灯光，染上夕阳的活像燃烧的火焰的雪，缀满了银河的明澈星辰，仿佛从杉树梢顶流下来的河流……主人公岛村便是在这里与艺伎驹子和少女叶子相识。 “你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呢。”这是岛村面对醉酒的驹子不禁发出的感叹，也是川端对驹子形体之美的绝妙描写之一。在全书中，川端用细腻到了极致的笔调，不厌其烦地描写了驹子“令人觉得脚趾弯里都是干净的”的洁净出奇的美好躯体。无论是漆黑冰凉的“粗密如铁丝”的头发，雪似的白皙的皮肤，“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的环节”的娇嫩光滑的嘴唇，“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的浓密眼睫…… 驹子是个美丽而可称不幸的女子，早早便家中变故跟随师傅学艺，在师傅病逝、未婚夫行男病重后无奈做了艺伎，将美好的年少囿于雪国的山村里，奔波于一场场的赴宴陪酒。但即使生活了无指望和生趣，她一直都在努力地生存和生活，用难以置信的定力坚持写了大本大本日记和读书随记，弹得一手远高于山村艺伎水准的三弦琴，每次见岛村都想换身新衣服甚至借女伴的衣服……然而，她被救赎的盼望，连同她对岛村的爱情和依恋，却更令岛村觉得“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卑微而努力的生存对上得不到回应的虚无，故事的悲哀与无解基调由此奠定。 至于另一位少女叶子，川端在开头便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她映在车窗上的眼睛，伴着跃动的光点像是夜里的萤火一样，显出一种纯净而妖冶的美丽。而后叶子每次出场，给人印象最深的都是她的声音，极其的凄清和优美，仿佛出口后还伴着空灵的回响一般。读着这样的描写，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初雪后茫茫雪地里的一行遥远的脚印——这大概便是这声音给我的具象化感受。 与相对活泼娇俏的驹子不同，叶子周身带着一种静默清冽的气场，这姑娘做起事来总带着令人吃惊的格外的认真，与散漫而无所事事的岛村又仿佛正形成对比似的。我亦记得叶子照顾病人时的体贴细致，记得她唱歌哄小男孩洗澡时的轻柔亲切，还有那首带着活泼稚气又莫名哀伤的拍球歌谣： “出了后院看呀看／一共六棵树呀／三棵梨树／三棵杉／乌鸦在下面／营巢／麻雀在上面／做窝／林中的蟋蟀／啁啾鸣叫／阿杉给朋友来上坟／来上坟啊／一个／一个／又一个／……” 值得细思的是，川端不厌其烦地描写驹子几乎每处身体的美，却从始至终没有仔细刻画过最能泄露情绪和性格的眼睛；而对叶子的描写竟主要限于冷冽的眼神和清越的声音，关于她体态相貌的描述则无从寻觅，仿佛她只是一个亦真亦幻的影子而已。那么，也许是不是驹子便象征了现世的、肉体意义的美，而叶子则象征了超脱的、精神意义的美？又或许类似红学研究中的“钗黛一体说”那样，驹子和叶子根本就是一体的，是一个女子的“陷于风尘的自我”和“内心坚守清纯的自我”之间的矛盾和挣扎。驹子虽出来做艺伎但内心对行男也负有牵挂，所以叶子便一直代替驹子似的在行男身边照顾着他；驹子内心怀着愧疚但执拗地不表露，所以又是叶子一直去往行男坟前扫墓；驹子热切依恋着岛村但因为清楚现实而不得不压抑，而叶子大方直接地表示要随岛村去东京，这其实也就是驹子内心的真实愿望……如此想来，豁然开朗之际却有一句“徒劳”无端涌上来，心头陡然一凉。 三个人错综复杂的关系，难以回应也难以为继的无望之爱，挣扎着的希望与生本徒劳的虚无信念……矛盾在琐碎凌乱的意识流叙事中，被一步一步推向顶点。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惊人的嫉妒之火在燃烧呢……呃，你知道吗？” “想到她在你身边受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才快活呢。” “驹姐是个好人，请你好好待她。”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至岛村这一句“什么也不能效劳”出口，原本只零散在篇章里的虚无感瞬间蔓延滋长开来，铺天盖地的绝望包裹得人窒息。 “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再没什么希望了。故事也就该结束了。 在那个银河浩瀚的夜晚，蚕房燃起了大火，纷纷嚷嚷的混乱间，自房上掉落下来一个女人。 是叶子。 叶子死了。随后，驹子疯掉了。 “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下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那世上最纯洁动人的美，现世的，超脱的；肉体的，精神的……一齐破灭，抑或一起升华了。 生本虚妄，灭我为无。合上书，只想起太宰治在《人间失格》结尾那句高度虚无的感叹： 只是一切都将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