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纳富瓦:为万事万物重新命名( 陈力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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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纳富瓦:为万事万物重新命名 牛津大学出版社“国际诗人在香港”丛书又添一本力作,法国当代诗歌巨匠伊夫·博纳富瓦双语诗集《词语的诱惑与真实》(陈力川翻译、北岛序)近期正式出版。日前,博纳富瓦诗作译者、旅法学者陈力川在香港参加了一系列关于推介博纳富瓦其人其作的活动,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博纳富瓦这位“二十世纪中叶以来最重要的法国诗人、翻译家和批评家”,我们特邀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杨静专访了陈力川。 谁是博纳富瓦? 晶报:您这次来香港马不停蹄,先是在北岛的诗歌工作坊讲了三堂法国现当代诗歌流派,又去商务印书馆香港中文大学店举办了读者交流会,开讲座谈词语与诱惑,每个活动都围绕着博纳富瓦展开,辐射教育、文学、当代社会等很多话题。在谈其他话题之前,可不可以先请您为读者介绍一下“谁是博纳富瓦”? 陈力川:好,我想从三个侧面来谈这位法国当代诗歌领域的重量级人物。博纳富瓦之所以会被称为在世法国诗人中的大师,首先是因为他的创作生涯非常漫长。博纳富瓦1923年生,今年已经91岁高龄。从他1954年发表了第一部诗集起,到2013年出版最后一本书,中间跨越了六十年。很少有作家有这么长的创作生命。 第二,作为诗人的博纳富瓦,他的学术背景其实是数学和哲学。他早在高中时就偏爱数学,毕业后在预科班选读的是数学。入索邦大学后的第一年,他本来也是要选数学的,不过由于随后投身于1940年代的文化运动,休学了几年,1948年重拾学业,选修了哲学。其实一个人年轻时的专业对于思维方式和知识结构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博纳富瓦一生对于诗歌的热爱超过了数学和哲学,但他的诗歌创作其实深受后两者的影响。 理解博纳富瓦的第三个点在于认识19世纪诗歌对于他的影响。像瓦雷里(Paul Valery)、克罗岱尔(Paul Claudel)、米肖(Henri Michaux)、圣琼·佩斯(Saint-John Perse)、蓬热(Francis Ponge)这些都是19、20世纪世纪之交的大诗人,但是博纳富瓦和他们没有很多共鸣,他认为那一代诗人的作品比起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那一代是个退步。所以他所继承的,或说至少他希望继承的是兰波、波德莱尔、马拉美的传统,但他自己其实和兰波一代隔了好几十年。 晶报:请您详细讲讲博纳富瓦为什么会从数学和哲学领域跨越到了诗歌创作?哲学和数学的训练又如何影响了他的创作? 陈力川:我认为在学生时代,博纳富瓦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是一个诗人的命运,这既因为他本人的气质,也是因为一些偶然的事件。 他的学士论文是哲学和诗歌的交融,写的是波德莱尔和克尔凯廓尔。两人都生于18世纪下半叶,在19世纪中叶去世。克尔凯廓尔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对后来的尼采、萨特等哲学家影响巨大,是位反对哲学的哲学家。他反对笛卡尔式的体系化哲学,认为哲学的目的并非建立解释世界的体系,而是要认识生命。他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哲学家,而波德莱尔本身就是诗人——这次论文写作无疑影响了博纳富瓦的诗歌转向。 而数学是一种很抽象的思维,博纳富瓦反对概念,认为概念使得语言干涸,束缚思维。他认为由于概念赋予人某种抽象的权力,导致了词语和事物脱节,他反对这种脱离, 并专门写《反柏拉图》谈这个问题。但这不等于说他的诗歌里没有抽象,不过这种抽象是用形象来完成的,用形象化解概念,比如他写虚无,马拉美写焦虑,艾吕雅(Paul éluard)写自由,都是这个味道。这也许是数学的隐性的影响。 数学和哲学之外,他最喜欢绘画,他研究过法国的哥特壁画,巴罗克艺术,戈雅(rancisco José de Goya)的黑色绘画,并且和很多画家合作出书,比如巴尔蒂斯(Balthus)、乔治·纳马(George Nama),包括在法国的华裔画家赵无极 。他在带有一些自传性质的著作《他乡》(L’Arrière-pays)中回顾了几位西方艺术家对他思想的影响,主要是画家。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绘画会成为你的创作源泉之一?他认为绘画表达的很多东西恰恰是诗人尝试用语言表达的,甚至有时绘画比诗歌更容易表达。他曾和我说,他看到释迦摩尼雕像脸部有一种笑容,那正是他想用文字去写的,但是写不出来。 兰波、波德莱尔、马拉美…… 晶报:博纳富瓦的起点确实很高。在您看来,他希望继承的法国诗歌传统具体是? 陈力川:19世纪的法国诗歌仿彿山洪爆发,汇成三个瀑布:浪漫主义、巴纳斯诗派和象征主义。瀑布飞流之后,成了泉水、溪水、山涧和湖泊——这就是20世纪的诗坛,似乎没有大瀑布了,但是有浪漫主义的余波、象征主义的主流、宗教诗歌的兴起和前卫诗的萌芽。其中博纳富瓦最推崇象征主义,尤其是兰波、波德莱尔和马拉美三位诗人。 兰波的诗歌最难懂晦涩,因为他希望建立人与语言与世界三者之间的另一种关系。语言不得不用,但是语言有很多定式,所以兰波要破除约定俗成的语言格式。他说:“我是另一个人”,因此无法用约定俗成的关于“我”的语言来写“我”,不然就等于是扭曲了这“另一个人”。 晶报:这是很大的野心,要通过语言去反对语言。 陈力川:对, 博纳富瓦要自己来为万事万物重新命名,这是可与上帝造物比拟的事情。有人认为除了语言没有真实,也就是说人要观照世界,其实就是通过语言来再现世界。但是兰波怀疑语言,认为一旦语言成为约定俗成,就脱离了现实。兰波走得更远,他有一首诗作讲字母和色彩的东西,叫做《元音》。这与波德莱尔契合,都讲究交感。虽然按照逻辑语言来讲,色彩、气味、声音都各自是各自的,但在他们的诗歌中是相通的。所以博纳富瓦在兰波这里看到了人和语言和世界的关系。 博纳富瓦认为波德莱尔是一个用生命去体验死亡的人,用自己受伤的身体与诗的语言结合来产生一种真实,就是用自由的诗的语言来写身的痛苦。他认为《恶之花》是真实的创作,并称之为我们诗歌的杰作、一部圣洁的书,因为书里没有虚情假意的东西、没有那种抒情,没有浪漫主义那种较为肤浅的东西。在这种真实性上博纳富瓦深受波德莱尔的影响。 马拉美说自己“发现虚无,然后发现了美“,认为只有美能够挽救人类,美不能取消虚无,取消生命的无意义感。人在世界上的存在充满了偶然的成份,瓦雷里甚至说,没有人的宇宙是完美的存在。但美可以平衡这种感觉,使虚无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博纳富瓦说,把虚无变成一种言说,还有他写虚无像窗玻璃上的水流、写两个人的亲密与爱情,这都是美与虚无的一种平衡的张力。 不幸的时代,不幸的人 晶报:难怪您这次来香港中文大学讲博纳富瓦,要开三堂课讲诗歌史,跳开这些确实讲不了。 陈力川:对,单个的诗人无法讲深入,而是要看他所置身的那个时空的诗歌、甚至艺术和哲学思潮。正是由于他学习过数学和哲学,由于他在诗歌传统上的很高的起点,所以他的诗歌既有哲思又有诗的意境。 晶报:我想,博纳富瓦也经历了现当代历史的很多重要转折,您觉得时代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影响? 陈力川:对诗人来说,任何时代都是不幸的时代,任何时代的人都是不幸的人。之前谈到的那些诗人,急剧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带来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战争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伤痛,对他们都有巨大的影响。博纳富瓦也经历了“二战”,他读中学时曾在上学路上目睹过大批逃难的流民;他也经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五月风暴,那时他刚从印度和日本访问归国,对于法国、法国社会的未来的思考也经历了一次很大的动荡。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他赶上了一个很好的时代,那时法国社会已经开始稳定发展,哲学和艺术领域在爆发,有福柯、有德里达、有利奥塔、有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是文化强盛、名家辈出的时代。诗歌界也涌现了很多才华洋溢的诗人,如保罗·策兰(Paul Celan)、布谢(Andrédu Bouchet) 德福雷(Louis-Renédes Forêts)、雅克泰(Philippe Jaccottet)等等。博纳富瓦正值壮年,这一代人的思想交流激荡,他没有被这个激荡淘汰或是感到无所适从,而是将之变为动力。他和同代人交往很多,还和博尔赫斯等外国文学家保持着联络。他在法兰西公学做教授时,曾经邀请博尔赫斯来做讲座,结果来听的人实在太多,秩序大乱。校长批评他组织得不够好,他的回答是:“好,下次我请个化学家来。”保罗·策兰自杀前,还和博纳富瓦一起吃饭;博尔赫斯在瑞士去世前,博纳富瓦也去医院看过他。 博纳富瓦的启示 晶报:他的一生如果拍成电影,也是一部文学史。您在讲座里提到,博纳富瓦认为人生虽是虚无,但如果您能在当下感受到感动,人生无形中就在延长,有了更多体验。这也许和他广泛的交游与丰富的生命体验有关。 陈力川:可能是吧。博纳富瓦认为没有必要为人生的短暂悲伤,因为短暂是一个人类的生存条件——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追求永恒,而是每时每刻的感悟。除此之外,我特别想说,博纳富瓦给我们、尤其是年轻人,还提供了另一些启示: 首先,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该勇敢作出自己的选择,尝试不同的学习,发现自己的兴趣 。就像他一样, 当时主流观念一定是鼓励他学习数学做工程师,或学习哲学当大学老师,他却选择了做一位诗人。 第二,一旦做了选择,就要有很高的起点。博纳富瓦不是一个闭门造车的人,他的阅读面非常宽广,熟读古希腊、古罗马神话,曾经主编过神话词典。他不仅通读现当代诗歌,也很熟悉法国和欧陆文学。所以年轻人要努力,眼界要高,不能总是读二流的书。很多优秀的原著不读,反而去读解释原著的东西,甚至更不入流的——这样你的阅读起点就太低。 最后,要坚持不懈这个选择。博纳富瓦写了六十年。要知道,做诗人在哪里都很难。19世纪时,诗人是先知一般的人物,或说真理的代言人。到兰波、甚至到20世纪超现实派的诗人,都是叱咤风云的革命者。可现在,诗人是被边缘化的一群,但他们代表了人类的希望,是我们不可缺少的一个维度,所以很重要。 晶报:您在翻译的过程中是不是经常拜访博纳富瓦?他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陈力川:我们见过太多次了。他还是很早起身,九点开始工作,直到晚上十点、十一点睡觉,下午会休息一下。同时坚持旅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三个星期之前,他告诉我他刚从摩洛哥回来,去年年底还去了墨西哥,也常常去美国、意大利。 晶报:最后,还想请您谈谈牛津大学出版社这本双语诗集的翻译过程,您是如何选诗的?似乎您比较偏向于博纳富瓦中晚年的创作。 陈力川:选诗是很主观的事情,我的考虑是,博纳富瓦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部分诗歌已经有中文译本,反而这之后的作品中国读者不熟悉。同时我觉得他中晚年的诗歌更有深度、语言的使用也更加自由。如果有人想深入广泛地读他或研究他,还是要读读法文原文,翻译可以帮到很多,但还是要学习法文,感受原文。 伊夫·博纳富瓦Yves Bonnefoy 当代法国著名诗人。1923年生于图尔市。高中毕业后入巴黎索邦大学攻读数学和哲学。1946年开始发表诗作,195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崭露头角。此后又陆续出版了诗集《昨日统治荒漠》、《刻字的石头》、《先于光的存在》、《在门坎的诱惑中》、《漂泊的生活》、《弯曲的船板》、《长锚链》、《当下时刻》等二十多部诗集,享誉文坛,作品被翻译成32种文字,数次荣获法国和外国的诗歌及文学大奖。1960年后,博纳富瓦应邀在法国、瑞士和美国等多所大学讲学授课,被欧美的九所大学授予荣誉博士。1981年当选为法兰西公学教授,讲授比较诗学。美国艺术文学院和美国人文与科学院授予他荣誉院士的称号。 博纳富瓦继承了波德莱尔、奈瓦尔、兰波、马拉美开启的法国现代诗传统,扬弃浪漫主义抒情和雄辩的诗风,忠实于诗人在词语以外获得的经验,使贴近真实的语言成为诗歌的主体。博纳富瓦的诗歌推崇形象,反对概念。他认为纯概念将词语与现实分开,使事物凝固,使语言干涸,而形象赋予思想以形体,故形象在人的头脑中远比纯粹的理念更有分量。他据此提出“在场”和“及物诗”的观点。“及物诗”就是人与物“在场”的地方。 博纳富瓦还是著名的翻译家和批评家。他翻译过彼特拉克、莎士比亚、莱奥帕尔迪、叶芝等人的诗作和莎士比亚几乎所有重要的剧作。在文学艺术评论领域,他出版了《法国哥特时期的壁画》、《兰波自述》、《罗马,1630:早期巴洛克艺术的视野》、《他乡》、《贾克梅蒂作品评传》等三十多部著作,还主编了《传统社会及古代世界的神话和宗教辞典》。 原文发表于深圳《晶报》2014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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