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的诗人
黎戈(公信号:黎戈)
常常在淘宝上逛香水店,不是买,是看买家秀。同一种香水,每个人的穿香感受,都不一样,比如有一款热门卢丹氏,A说是上等精致信笺的纸香,B说是像在教堂遇见了白衣女,C说是焚香之后的烟气。这些描绘官能的、非常直觉化的文字,我看得津津有味。
气味和情境相连,比如,常态下,我比较排斥皂香,觉得是一种过于直白的清洁感,但是穿白衫时,就喜欢用像”GRACE”这种皂感强的香水,像是有人在背上拍了你一把,立刻就会打起精神,挺直腰。但是一个人时,对着世界的拳头松开了,就会用甜甜的樱花,它是递给精神的软枕头。
气味也与四季相合: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初秋,就会把夏天用的绿橘香水换了松香,尾调是甜甜的松脂味道,象穿过秋天的、阳光盛大下的松木林旅行,带着旅途中那种微甜的感伤,和旅人明亮的好奇心。穿香,就是穿过生命中的幸福瞬间。
在小说里,我对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批作家始终情有独钟,可能也和这类描述能力有关,彼时是写实主义文学的巅峰期,随便翻一段托尔斯泰或契诃夫,那就是直接走进了庄园、草原、充满了汗味和皮草味的小酒馆,遍地都是这种枝叶丰满的描述性文字。
最近看了一个调香师的日记。他是爱马仕的香水师,出身于普罗旺斯的香水世家,世代制香。他的文字风格,非常法国:温热的肉感、耽欲、享乐、低纬度性格。
我对他的工作方式很好奇,我在照片里仔细看了他的工作室,有几个装着香精素材的瓶子、一堆笔记本:用来记录制造灵感,修正完配方,就给助手去制作试样、几款试香棒,不能多,会产生气味的噪音,干扰工作,同期一般不会超过四个主题。工作室的窗外,是地中海。即使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中,不抬头,那海潮的清香,也会让他记起,那海环绕着他。每次出差回到工作室,像一堆老同事一样亲切的和他打招呼的,是满室被关住的香气,正在实验状态中的某款香水。
他喜欢享受生活,工作累时,他就去边境的意大利逛菜市场,嗅到一股迷人的梨子香,立刻萌发了创作灵感,想去制造一款凛冽又清脆调皮的香气。他也喜欢浮世绘,东方水质的色彩给他启发,他喜欢挂在屋子里的中国书法,那遒劲的线条打动了他,他直言自己的香水搭配技术和塞尚的光影处理方法一样,他喜欢夏雷的轰轰声,他喜欢雨后草木新鲜的葱茏感,他喜欢爵士乐七彩缤纷的音色,他喜欢意大利语琳琅错落的音节……
他爱读书,总是随身携带着吉奥诺的书(我带着皮看过吉奥诺的《种树的男人》,很法国的作家,离感官很近,擅长描绘)。而香水师则说:“让我调配一款花园香水,无需送我去那里,只要给我描写出来,我就能想象一个花园。”
如果香水也有文体的话,无疑,他不是香水小说家,他不喜欢繁复的素材搭建,总是精简材料,近乎白描(这点,迥异于浓烈强势、气味丰腴的卢丹氏香水);他不是香水散文家,他不会直接写实的把原材料复制成香水——他最怕囿于刻板的印象之中,他想还原的,是诗意的情境,所以他随身携带的那本嗅觉日记本,往往是记录了与某种气味相逢时的场景。
他是一个香水诗人,诗歌这个文字体裁,有与现实底纹的错位、飞翔般的语感、留给读者想象空间、余韵和留白,等待读者自行解读。这才是他。假如说作曲家是听觉的诗人,画家是视觉的诗人,他这个香水师,就是嗅觉的诗人。他的工作方法,也非常像写诗,一方面,是游历四海、丰富官能体验,等待灵感无翼而来,一方面,不断锤炼炼香技术,他对所有香味的化学合成配方都倒背如流——如同诗人用精妙的文字打捞意识深处一闪而过的灵感,香水师一旦想制造某款香气,就能用化学方式捕捉那灵感,比如丁香就是苯乙醇和胡椒醛、吲哚伴随少量的丁香花苞精油。
他在印度的山丘旅行,途中遇见一家园艺店,花盆里种着当地的植物,抽屉里是收满了蔬果药草的种子,这时他遥遥望见露台上有蓝色鸢尾花,于是恳求店员割下根茎给他,他小心的用卫生纸抱起花球,以塑胶袋保湿,带回法国种下,于是,这种花,每一年都会开放一次,它耐心的,在夏天,异国的阳台上,对着晴日绽放,从不爽约……这个调香师也会用数年光景,用一朵花等待开放的耐心,反复删改、调整配方,道出属于这款香水的暗影和清新,达到满意的气味表现力。他是香水匠人,也是艺术家,他有一双鸟之眼,加上一双虫之眼。前者俯瞰世界,具有活泼的好奇心,以广角观察万物,后者耐心专注的研究细处。所有的艺术家,都有这两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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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 赞了这篇讨论 2017-12-29 19: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