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读司马翎之《迷雾》
来自:山海有渔忆秋香
迷雾,迷雾 ——浅读司马翎之《迷雾》 迷雾成书于1979年,署名天心月,是司马翎先生的一篇短篇小说,全书只有五万余字。这是笔者第一次读司马翎先生后期的作品。说起司马先生后期作品,一向是不被世人所重视的,盖因完本者少,伪续者多之故。就连一向被读者视为台湾武侠评论教科书的《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对司马翎后期作品也未予以肯定,只说是除了强人与人在江湖有些亮点外,则每况愈下矣。笔者未读此书之前,未曾有不同的看法,待读罢此书,笔者便不太赞同此种说法了。因为笔者深切的感觉到司马翎后期作品亦有其独特的魅力,他的这种风格不仅在其前中期作品中看不到,甚至在其他同期台湾作家身上也是看不到的。众人皆知,司马翎后期走了古龙路线。那么什么是走古龙路线呢?无外乎是学习其简洁的语言,奇诡的剧情吧。如台湾武侠作家慕容美,香港武侠作家黄鹰。众人皆知,黄鹰模仿古龙十分神似,至于慕容美,其后期作品,亦十分神似古龙。至于司马翎先生,笔者不能说他未受到古龙影响,因为在他的行文之间,能隐隐感觉到古龙的气息,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因为无论是他讲故事的方式,还是对人物的刻画,都与古龙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有人说司马翎是借着古龙的模式,讲述自己的故事。所谓皮之为古龙,魂实乃司马也! 说起读完此书的感受,最明显的一个感受就是此书风格与他前中期的作品大不相同。无论是情节上,还是人物刻画,甚至讲故事的方式都有了很大的改变。本书的故事情节正如书名一样,充满了扑朔迷离和未知。这是一个关于捕猎和被捕猎的故事。讲述了江湖上最新崛起的新一代绝顶杀手李十八受雇去杀几十年来一直有着“江湖头号杀手”之称的五更鸡钱通的故事。在这里,作者借主人公李十八的口吻,不断的思考着,自己作为一个杀手,到底是捕猎者,还是被捕猎者。虽然直到最后,作者也没给出答案。但是笔者在他杀死“五更鸡”钱通的瞬间明白了,原来他是捕猎者,却也是被捕猎者。因为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在蛰伏,他给追杀李十八的人发消息,他也追踪过李十八,但是他却始终没有露面。他究竟是谁?就像是这本书的书名一样,是一团迷雾,谁都无从得知。久经思考,笔者得出了几种猜想:一,他可能也是位杀手,受某人之托,来杀死李十八,可惜他没胆,只能用借刀杀人之计。二,他是一名绝顶杀手,想要取代钱通和李十八的地位,却又无法同时杀死两人,只能雇佣李十八去杀钱通,无论胜败,他都可坐收渔翁之利。三,他只是想看一场绝顶杀手的对决,没有别的原因。想来情况绝非只此三种,但也不必过分纠结。因为这本书的精彩之处绝非只是这一点。 本书从一场英雄救美开始,袁小华和袁初两兄妹在路上被人截杀,幸得李十八出手相救,袁小华因此对李十八暗生情愫。当然看到后来读者不难看出,这只是对方设下的局。袁小华与袁初不是一般人,他们也不是兄妹,他们是情人,也是搭档,归根究底,他们是杀手。不过二人身份早就给李十八识破了,二人并非李十八对手,而他们的强援也被李十八收拾了,正当此时,李十八给了袁初一个活命的机会,就是在杀了袁小华、唐天翔等人,然后去杀死另外一个人——谢怜人。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平生杀人一定要有银子才干。袁初无从选择,只得答应了。镜头一转,便是袁初与谢怜人的对决,在此,二人的对话可说是很有意思。原文如下: 谢怜人忽然道:“往事不堪回首,还是目前要紧。” 袁初应道:“听说你的铁笛不但是武林有数奇门兵刃,吹奏时也是天下一绝。可惜我是外行,不然的话我的心情真想听一听。” 谢怜人轻喟道:“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他不是说话而是吟一首词其中几句。那孤寂向往的声调神情,使得不甚通文墨的袁初也深感怅触。 袁初道:“好听得很,还有没有?” 谢怜人的微笑好像千百年来独自行往于荒旷山川大地。 他道:“有,还有。难道春花开落,又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袁初道:“我虽不明其意,但觉得末后两句没有那么好听。” 谢怜人道:“沉哀悲伤的气势果然大大弱了,你说得对。不过假如我们继续吟咏下去,却把生死决战忘了岂不笑话?” 袁初道:“多谢你提醒我。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因为‘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就足以保证有余。” 谢怜人惊讶得有一剎那失去潇洒风度,问道:“‘冷血’李十八?他要你杀我?” 袁初道:“正是。你想想看,既然李十八叫我杀你,我敢不敢忘记呢?” 谢怜人道:“想不过真想不通。‘冷血’李十八为何要杀死我?” 袁初道:“因为你是曾老员外的保镖。而曾老员外就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杀手‘五更鸡’钱通。” 谢怜人叹气道:“这种事谁想得到?但居然给我都赶上啦!” 这段文字文笔清新自然,以文中人物的口吻抒发作者对于世界的看法。张惠言这首感怀往事的词作用在此处也恰到好处,笔者找来原词读后也很是喜欢。不用笔者多说,想必熟悉古龙作品的读者应该也已经看出,这一段对话真的有古龙中期的味道。但是笔者却不认为这是模仿古龙,有其痕迹却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言行举止之中依旧充斥着司马翎自己独有的风格。更何况,相比于语言风格,笔者更欣赏这段对话内容。人生的无奈真是让人意兴阑珊,就像袁初必须杀死袁小华,就像他必须杀死谢怜衣,就像谢怜衣不知道曾熙(钱通)的真实身份而成了他的护院,却要迎来被杀的命运一样。命运仿佛是那么莫测,又似乎很玄妙,在这段讨论之间,笔者似乎也明白了许多。 在笔者看来,此书最大的看点并非是其似古龙而非古龙式的语言,也并非是到文末都让人丈二和尚的情节,而是在各人物之间的纵横交错的关系,以及作者通过各人物之口所阐述的对人生的思考。如下文广元和李十八的对话所云: 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见她。你总不能说‘她’是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绷绷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刻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那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光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一个女人因而产生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永在时空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 (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脱“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显浅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更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甚么? 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实) 正如那句俗话说的一样: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却很难。但是道理真的是人人都懂吗?恐怕并非如此,笔者不敏,读到此处,竟有一些磕磕绊绊之感,之后也思索了许久,才明白,有些问题是需要有人提出来,有些答案甚至自己可能都给不了,何况是借人之口呢?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读者便觉得作者在灌水,在骗稿费?但是不论别人是如何的说法,笔者在此还是想表达一下自己的一点细微的感触。正如前文所说,司马翎善于刻画和尚这一形象。文中的广元,是个涉世未深,年纪不大的小和尚,虽然如此,他却对佛法研究得很深。这里便牵扯到一个问题,和尚究竟是入世之后看破红尘之后,对佛法的感悟深,还是保持心灵纯净对于佛法的感悟更深?根据一般的说法,是要一直保持本心,不断的坚持,才能得到更好的提升。而另一种说法则是要走出去经历,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就能将天地万物的本质看得通透(剑海鹰扬中秦霜波便是如此)。似乎有些说多了,那么言归正传,在这一段对话中,广元为了开解李十八,由个人情爱所产生的痛苦,说到人在时空中的渺小,大有苏东坡《赤壁赋》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境界。广元对于佛法的理解固然精妙,但他毕竟不是李十八,他可以劝慰李十八,却无法理解李十八的痛苦。正如作者所说,广元的种种道理纵然能说得天花乱坠,其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的危险。现实就是如此可悲。 有人质疑说此书三观不正,先是王淑娴与公公钱通扒灰,之后又有潘夫人先后对李十八、钱通两位杀手生了好感。对于这些,笔者倒没有很深的感触,正如当年三观极正的样板戏,如今安在哉?正如我们小时候很迷信课本一样,总觉得正义必定会战胜邪恶,有人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而时至今日,还有人会把自己在书上学到的理论用在生活中吗?可能有,但笔者认为绝不会太多。因此,笔者面对此等言论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说到此处,不得不说说本书的现代元素了。作为一部武侠小说,书中竟然出现了飞机、火车等词汇,虽然只是在旁白中出现,但还是引来不少读者的批评之声。而本书对于性的大胆描写大胆,这对于那些假托传统文化而“胸怀坦荡”的君子来说,无疑是一把可以抨击作者的利刃。明末清初的那些假道学固然讨厌,但是李贽的离经叛道也不完全可取,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值得尊敬,不是么?或者,如一些侠友所说,可以抛开武侠的范畴,把它当作一本文艺小说来读。 文中似乎有一根线一直牵着读者的心弦,现在我们不妨来谈一谈那首一直被吟唱的歌曲。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这是歌手李碧华《偶然》里的几句歌词,歌词的意境很哀婉,也很美。正如李十八对于黄杏秀的追寻,苦苦寻找,他找到了王淑娴,他以为王淑娴就是黄杏秀,但是根据情节可知王淑娴应该不会是黄杏秀。但是王淑娴跟李十八最终还是结识,并且擦出了火花,正如书的结尾描写的一样: 秋意更深,夜风也就更为凄冷。 如此寒冷的夜晚,谁会在街头低唱呢? ──虽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王淑娴连披风也来不及披上,急急忙忙冲出庭院,冲过走廊和厅堂,最后冲出大门,看见了唱歌的人。 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握着三弦。 虽然是在黑暗中,虽然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但他眼睛明澈,目光锐利,他似乎能在黑夜中把王淑娴看得很清楚。 王淑娴面上露出无尽的失望和寂寞。 但她仍然从髻上拔下一支碧玉凤钗,放在那老人手里。 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再见一面的,王淑娴很失望地叹口气,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回转身子,袅娜背影很快就隐没在大门里面。 她在银灯下又听到悲凉缠绵的歌声,只是当时她却不知道这回竟然是最后一次听到。 ──纵然不能长相聚,也要长相忆。天涯海角不能忘记,我们的小秘密…… 笔者自认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在读梁羽生《云海玉弓缘》和萧逸的《西风冷画屏》时都不曾流过泪,但是在读到本书文末,眼圈竟是微红的,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深深地惆怅之感,这感情很复杂,其中隐隐有一丝感动,亦有一丝顿悟。看过后记之后,就不难看出,司马先生当初写下此书之时心中应亦感怀颇深。虽然这本书有太多的迷题没有解开,但是正如本书的书名一样。人生就像一团迷雾,迷雾中有太多的未知,我们在未知中摸索前行,其中得失看似天定,但只要能多一点点洞察,或者是不屈的精神,命运总能让你看清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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