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武:《四库全书总目》 经部诗类小叙平议
哲夫成城
《诗经》为古代经书的一种,诗经学又是经学之重要内容。《总目》诗类小叙应该说是总结诗经学史的一篇较早的文献,小文以平议案语的形式对诗经研究史上的一些问题稍作探讨。
《诗》有四家,《毛氏》独传,唐以前无异论。
吴案:汉以来,传诗已成四家之势,但明言“诗有四家”者始于隋唐之际的陆德明。其《经典释文·序录》云:“(《诗》)汉兴,传者有四家。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以《诗经》为训故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号曰《鲁诗》。……齐人辕固生,作《诗传》,号《齐诗》。……燕人韩婴,推《诗》之意,作内外传数万言,号曰《韩诗》。……《毛诗》者,出自毛公,河献王好之。”
《史记·儒林传》只记齐、鲁、韩三家,不载《毛氏》。这三家即后世所谓“三家诗”,均属经今文学,当时已立学官。明代又有“六家诗”之说,始于冯应京《六家诗名物疏》。所谓“六家诗”,是在四家诗的基础上外加郑玄《毛诗笺》和朱熹《诗集传》而成。不过馆臣对此颇有微词,《提要》云:“惟所称六家乃谓《齐》、《鲁》、《毛》、《韩》、《郑笺》、《朱传》,则古无是目,而自应京臆创之。且毛、郑本属一家,析而为二,亦乖于传经之支派。”其实,冯氏分六家,注意到《郑笺》融合今古文,与纯为古文的《毛传》有所区别。
《毛诗》迟至《汉书·艺文志》才见著录,有“《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可见,汉初《毛诗》不显。《汉志》还有一处提到:“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杨树达《汉书管窥》注云:“姚振宗云,平帝时立毛诗博士,以迄王莽之末,此云未得立者,本《七略》旧文,哀帝时之言也。”此为确论。皮锡瑞《经学通论》云:“自谓者,人不谓然也。《毛诗》始发见于刘歆,《汉志》多本刘歆《七略》。”(见《论毛传不可信而明见汉志非马融所作》)大体,《毛诗》立于学官最晚,其源流当时已难以釐清。徐整所记《毛诗》授受源流,疑出徐氏《毛诗谱》一书(《隋志》有著录,惜已佚);而《经典释文·序录》引徐氏之记时又歧出异说,不过二说都以子夏为宗。
《经典释文·序录》云:“《齐诗》久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在人无传者,惟《毛诗》、《郑笺》独立国学,今所遵用。”《隋书·经籍志》云:“《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郑樵《诗辨妄自序》又云:“迨五代之后,《韩诗》亦亡。”其实,据《直斋书录解题》引北宋末年馆阁学者董逌之语,《齐诗》至北宋尚存。《韩诗》亦行于北宋,馆臣已有论断。其证有三:一则宋初所编《太平御览》有载,二则宋仁宗时期所修《崇文总目》已著录,三则刘安世《元城语录》有“少年尝记读《韩诗》”之语。此外,现存数种《韩诗》辑本中,至少有七处佚文仅见于董逌《广川诗故》中(参见《笔者董逌〈广川诗故〉辑考》一文)。
何以“毛氏独传”?这与经古文学的兴盛有关。《汉书·儒林传》赞云:“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经过后汉经师的提倡,《毛诗》和其他古文经的地位渐渐显要。《经典释文·序录》云:“后汉郑众、贾逵传《毛诗》,马融作《毛诗注》,郑玄作《毛诗笺》,申明毛义难三家,于是三家遂废矣。”《隋志》著录有马融的《毛诗注》、贾逵的《毛诗杂议难》,而且还有《毛传》、《郑笺》的合钞本。后来,魏王肃起而述毛非郑,但是仍不敌《郑笺》。至唐初,天下皆服《毛传》、《郑笺》。其实,郑玄虽主毛传,亦有与毛传相左之处。对此,历代皆有研究。
所谓“唐以前无异论”,其实只是就《释文》、《隋志》、《毛诗正义》而言。此三书同作于隋末唐初,为官方所推崇。然而至中唐,异论遂起。比如,施士丐虽宗毛、郑,但其说诗多补正毛、郑。《唐语林》云:“施士丐善毛、郑《诗》,刘禹锡同韩退之、柳子厚诣士丐听说《诗》,曰:‘《甘棠》勿拜,如人身之拜,小低曲也。’”此处解“蔽芾甘棠,勿翦勿拜”之“勿拜”,可补《毛诗》之阙。又比如,韩愈力主“子夏不序《诗》”(见杨慎《升庵经说》引《诗之序议》),并言“汉之学者欲显立其传,因借之子夏”(见《毛诗李黄集解》引),遂开宋人疑序之先河。所以,南宋程大昌《考古编》卷二《诗论十》云:“谓序诗为子夏者,毛公、郑玄、萧统辈也。谓子夏有不序诗之道,而疑其为汉儒附托者,韩愈氏也。”不过,这种怀疑并未导致说诗本身的转变,故欧阳修《诗解统序》云:“唐韩文公,为最知道之笃者,然亦不过议其序之是否?”(见《居士外集》卷十)再比如,成伯玙以为“《诗序》首句为子夏所传,其下为毛苌所续。”(见《毛诗指说》提要)此说对宋人取序首句解诗一派如苏辙《诗集传》等有影响,故馆臣云:“惟取序首,伯与已先言之,不自辙创矣。厥后王得臣、程大昌、李樗皆以辙说为祖,良有由也。”(见《诗集传》提要)
宋以后则众说争矣。
吴案:关于宋人说诗,馆臣云:“自北宋以前,说诗者无异学。欧阳修、苏辙以后,别解渐生。郑樵、周孚以后,争端大起。绍兴、绍熙之间,左右佩剑,相笑不休。迄宋末年,乃古义黜而新学立。”(《诗经大全》提要)此所谓“新学”,即以《朱传》为代表的“宋学”。
宋以后异论,始于欧阳修之《诗本义》。此书《提要》云:“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疑经惑传,中唐首开风气,至宋庆历之际几成潮流。前面提到成氏、韩氏已经疑序,而欧阳氏说诗也不专主毛、郑。然而北宋诸家仍立论平稳,不尚攻诘,处于疑序阶段。比如欧阳氏《诗本义》,《提要》云:“修作是书,本出于和气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又如苏辙《诗集传》,《提要》云:“辙于毛氏之学亦不激不随,务持其平者。”即便王安石的《诗经新义》,所发新解中有不少也是毛、郑旧说。
南渡以后,则大变。郑樵《诗辨妄》率先攻序,以为小序“皆是村野妄人之作”。稍后,王质《诗总闻》、朱熹《诗集传》继之,故馆臣云:“南宋之初,废诗序者三家,郑樵、朱子及质也。”(见《诗总闻》提要)而且,朱子之说多取郑氏,故《黄氏日钞》卷四《读毛诗》云:“雪山王公质、夹漈郑公樵,始皆去《序》而言《诗》,与诸家之说不同。晦庵先生因郑公之说,尽去美刺,探求古始,其说颇惊俗,虽东莱不能无疑焉。”与之相反,尊序最甚者为范处义之《诗补传》,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严粲《诗缉》、林岊《毛诗讲义》亦以毛、郑为宗。故馆臣云:“自是以后,说诗者遂分攻序、宗序两家,角立相争,而终不能以偏废。”(朱子《诗集传》提要)。其实,更多的学者属于仍属于兼采两家、间下己意一类。
另外,郑氏、朱子又创“淫诗”之说。早在北宋,欧阳氏就把《野有死麕》、《静女》等诗说成是“淫奔之诗”(见《诗本义》卷二、卷三)。至南宋,郑樵开始把郑风诸篇说成是“淫奔者之辞”,这与孔子所言“郑卫之声”相一致。至朱子,又把“淫诗”扩大到卫风、王风、陈风、邶风、唐风、鄘风等。后来,王柏据此删诗,为说诗者不耻。
朱子以后,大体说诗者或尊毛郑,或尊朱传,亦有自出新意者,所谓“众说争矣”。
然攻汉学者,意不尽在于经义,务胜汉儒而巳;伸汉学者,意亦不尽在于经义,愤宋儒之诋汉儒而巳。各挟一不相下之心,而又济以不平之气,激而过当,亦其势然欤?
吴案:应当说,北宋诸儒说诗多循史实、义理、人情三者来断毛郑之是非,其旨在经义。而至南宋,“务胜汉儒”之风渐长,故馆臣云:“自郑樵以后,说诗者务立新义,以掊击汉儒为能。”(见范家相《三家诗拾遗》提要)比如程大昌《诗论》,此书《提要》云:“大昌之意惟在求胜于汉儒,原不计经义之合。”
在这一点上,朱子也不能免俗。其《诗集传》初稿多宗毛、郑,馆臣甚至说:“其说全宗小序。”(见《诗集传》提要)据今人潘重规所辑《朱子诗序旧说叙录》一文、杨钟基《诗集传旧说辑校》、束景南《诗集解》两辑本可知,朱子旧稿虽主毛、郑而有变通。后人所见《诗集传》,已是废序之作品。馆臣云:“盖《集传》废序,成于吕祖谦之相激,非朱子之初心。故其间负气求胜之处,在所不免。”(见《钦定诗经传说汇纂》提要)后代宗朱攻毛郑者不少,如清王承烈《复庵诗说》,此书《提要》云:“是书奉朱子诗传为主,以攻击毛郑。其菲薄汉儒,无所不至。”
宋末,诸儒多尊朱传。元承宋风,但是“元儒之学,主于笃实,犹胜虚谈高论、横生臆解者也。”(《诗演义》提要)至明初,此风仍在。然而,明中叶以后有所变化,“愤宋儒之诋汉儒”始于明人郝敬《毛诗原解》。此书《提要》云:“敬徒以朱子务胜汉儒,深文锻炼,有以激后世之不平,遂即用朱子吹求小序之法以吹求朱子。”从此,攻朱传者日多。比如明章调鼎《诗经备考》,此书《提要》云:“是编因钟惺未成之本增损成书,以攻击朱子《集传》。”又如清初吴肃公《诗问》,此书《提要》云:“是书大旨攻朱子《诗集传》,然亦不甚从小序。”
馆臣所谓汉、宋之争,起于意气用事者固然不少,但多数学者仍然是就诗论诗,不必强分汉、宋。比如,明末人说诗非汉非宋,如何入汉、宋?馆臣云:“明季说诗之家,往往簸弄聪明,变圣经为小品。”(见《毛诗陆疏广要》提要)又云:“盖钟惺、谭元春诗派盛于明末,流弊所极,乃至以其法解经,诗归之贻害于学者,可谓酷矣。”(见《诗经偶笺》提要)无论如何,明末人说诗亦自成一派。
夫解《春秋》者,惟《公羊》多驳,其中高子、沈子之说殆转相附益。要其大义数十,传自圣门者,不能废也。
吴案:《春秋》三传,其中《公羊》、《谷梁》乃经师口授之学,至汉初才书于帛上。口授之中必有附益,相互抵牾、体例不合之处亦不少。馆臣所举高子、(子)沈子之例,就是体例不合者。
《公羊传》引高子一处,见《文公四年》:“夏,逆妇姜于齐。其谓逆妇姜于齐何?略之也。高子曰,娶乎大夫者,略之也。”考《公羊》书例,“高子曰”部分或为传经之初便入《公羊》者,或为经师口授误入正文者。又引沈子二处,一见《隐公十一年》:“冬十一月壬辰,公薨。何以不书葬?隐之也。何隐尔?弑也。弑,则何以不书葬?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无臣子也。子沈子曰,君弑,臣不讨贼,非臣也;不复仇,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春秋君弑贼不讨,不书葬,以为不系乎臣子也。”又见《庄公十年》:“三月,宋人迁宿。迁之者何?不通也,以地还之也。子沈子曰,不通者,盖因而臣之也。”后汉何休解云:“沈子称子冠氏上者,著其为师也……其不冠子者,他师也。”(《隐公十一年》)由于今本《公羊》成于汉初,何休去古未远,知古之经注非必成于一人之手,故不因书例而删之。唐徐彦亦云:“其隐十一年传记子沈子者,欲明子夏所传非独公羊氏矣,故辄记其人以广义也。”(见《春秋公羊传注疏》)馆臣所谓“传自圣门者,不能废也”,即是。
《诗序》称子夏,而所引高子、孟仲子乃战国时人,固后来搀续之明证。卽成伯玙等所指篇首一句,经师口授亦未必不失其眞,然去古未远,必有所受。意其眞赝相半,亦近似《公羊》。全信全疑,均为偏见。
吴案:唐初以前,诸儒多主子夏作《诗序》,始作俑者为后汉郑玄、三国吴人陆机。《释文·诗音义》引沈重云:“按,郑《诗谱序》意,大序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陆氏《诗疏》云:“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馆臣基本肯定诗序可信,但是其中文字多为后人所搀杂和续写。
《诗序》引高子二处,一见《小雅·小弁》:“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又见《丝衣》:“高子曰,灵星之尸也。”高子其人见于《孟子》,东汉赵岐以为与孟子同时的齐人。引孟仲子二处,一见《周颂·维天之命》:“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无极而美周之礼也。”又见《周颂·閟宫》:“孟仲子曰,是禖宫也。”郑玄《毛诗谱》以孟仲子为子思之弟子。二人为战国时人,故馆臣有诗序搀续之说。其实,《隋书·经籍志》早已明言:“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又加润益。”稍后,孔颖达《毛诗正义》也多次提到毛公编定《诗序》时加进了子夏以来的种种意见。可见,搀续之说最迟始于唐初。如果考虑到早期古书多成于众人之手的情况,《诗序》原作者本来就难以确认,所以无需以子夏为基点来证所谓“搀续”。
馆臣认为,既便成氏有关小序首句为子夏所传的说法是对的,文字也难保不失其真。成氏《毛诗指说》云:“(关雎之序为子夏所作)其余众篇之小序,子夏惟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葛覃,后妃之本也’、‘鸿雁,美宣王也’,如此之类是也。”同时,又认为汉人所传《毛诗序》,离周、孔不远,其说一定有根据。
今参稽众说,务协其平,苟不至程大昌之妄改旧文、王柏之横删圣籍者,论有可采,并录存之,以消融数百年之门戸。
吴案:四库馆臣虽以汉学家为多,而其论学仍多兼采宋学之精华,故能“协其平”。
《总目》著录程氏《诗论》一卷十七篇,又见《考古编》内。他提出:“《诗》有《南》、《雅》、《颂》,无《国风》,其曰《国风》者非古”,并且认为“《国风》之名,汉人盛言之,而挈著篇首,则自毛氏始。”于是,他改“毛氏本”为“今定本”,即改“国风”为“周南”(“召南”亦归此)和“邶”(自“鄘”以下至“豳”归此)。此所谓“妄改旧文”。
《总目》又著录王氏《诗疑》二卷。此书《提要》云:“攻驳毛、郑不已,并本经而攻驳之,攻驳本经不已,又并本经而删削之。……此自六籍以来,第一怪变之事也。”该书删去了朱子认定的淫诗,此所谓“横删圣籍”。
至于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皆事须考证,非可空谈。
吴案:三国吴人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训释鸟兽草木,开毛诗名物训诂之先,故此书《提要》云:“讲多识之学者,固当以此为最古焉。”宋人亦有名物训诂之学,如蔡卞《毛诗名物解》二十卷。蔡氏为王安石之婿,人虽不足取,其书却多有发明,与《诗经新义》、《字说》同中有异。声音之学,始于宋吴棫《毛诗补音》,后来明陈第《毛诗古音考》、清顾炎武《诗本音》继之。另外,前面所提到的程大昌《诗论》以及宋末王应麟《诗考》、《诗地理考》等也是典型的考证作品。而且,元明两代以朱传为依托的名物训诂之学也有发展。过去大家不太注意,馆臣在各书提要中有说明,但在小叙中却语焉不详,比如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刘瑾《诗传通释》等。所以,“鸟兽草木之名、训诂声音之学”并非汉学之特质,馆臣不误,今人更不可误解。
今所采辑,则尊汉学者居多焉。
吴案:纵观《总目》,除尊汉学者外,属于宋学的考订著作亦不少,另有一些调和汉宋之作。事实上,元明至清初无所谓汉宋之争,各是其是、非其非(参笔者《顾炎武与宋元以来的经学》一文)。门户之见既不始于宋人之疑经惑传,也不始于元明人之科举取士用《朱传》,而始于康熙朝的毛奇龄。故而,《总目》所谓“尊汉学者居多”也是持门户强分汉、宋之见。
近代以来学者对诗经学史的描述,无不从今古文之别、汉宋之争入手,受馆臣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正因为标榜汉、宋起于意气之争,研究者更应当排除那些“激而过当”之词,仔细考察他们著作中的具体说法,才能给予大家一个更符合实际的诗经学发展史。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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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又蓝天 赞了这篇讨论 2019-04-26 21: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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