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碧云 vs. 苏伟贞——关於写、演、身、病、死的对话
来自:湾的海风月亮(七个小橘瓣儿)
黄碧云 vs. 苏伟贞 ——关於写、演、身、病、死的对话 整理/赵启麟 摄影/林盟山 时间/二○○四年八月三十日 我在威尼斯。但我以为我到了一个黑暗房间,没有声音,没有言语;灵魂在黑暗之中游荡寻觅。 苏伟贞:你用一个小时,在剧场中表现小说《沉默。暗哑。微小。》,这需用很精准的语言。你这次用了很多广式语言,如细小、暗哑,虽然我们平常不用这些词,但在舞台上的效果却很准确。 黄碧云:很多话用普通话说,「语感」就是不对。香港表演场地更小,特别难跟观众说话。在台北表演要讲普通话,便拼音在剧本上,「读」的感觉明显;读的感觉是更好的表演方式,虽然说得不准确,但对我而言比较容易。 苏伟贞:这种表演形式更像读剧,转换成另一种语言,更像演出的感觉。 《媚行者》是较单薄的舞台演出,这次蛮有「肉」的,回复到你以前的作品。台湾作家因为跟你的距离,会觉得你很暴烈、无情,但我这次特别看到你的温柔。你的独白,让他人对你产生距离,但是你用独白讲自己的生活时,我看到温柔及多情,譬如你看待自己姊姊生病的时候。 黄碧云:这次演出让我想一个问题:作品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刚开始写作时,出於一种本能,写与自己生活接近的题材,後来觉得这是很大的限制,开始追求比较大的东西,再後来觉得不必限制自己的高度跟广度。 这次表演,与观众的距离引起我最大的焦虑。在香港演四场,台湾演三场,剧场中表演者的权力比小说家更大,让我害怕。舞台形式制约了权力,制约了表演者的眼如何看、手怎么放,也决定了观众怎么看你。在香港演出时有人手机响,我有权力骂人。因为空间小,我可以蹲下来与观众说话,我完全可以控制与观众的距离。演出前没想到这种权力关系,本来以为只是分享。 我好晕,一直的冒汗,只有紧紧地捏著我手里的一封无内容的信。 我想我要跌了。这么低,还可以跌。 从床上跌到床上,从站在地上跌到地上。 苏伟贞:台北演出有什么特色? 黄碧云:第二晚演出时的感觉特别坏。本来想演「轻」一点,十分钟後觉得太轻了,感觉特别不集中,可以感觉到自己一直在下沉,很绝望,我 转身用力吸气,气却提不上来,一直在流汗,因此舞也跳错了,台词也漏了几句,精神不集中会讲广东话。最後一场戏,跌到一个限度了,真不想演下去,一直在挣扎,但不可能就这样下台了。我就在舞台上转比较大的圈,给我自己一点时间。那个晚上我在舞台上完全无法控制我自己,很懊恼。当时我念台词时,听到有别人的说话声,但是我停下来,说话声也跟著停下来。原本这个说话声对我很干扰,後来听说当晚有一位盲观众,他因为看不到字幕,朋友念给他听。散场後,听说他去摸了舞台上的纱帘。他是让我最感动的观众。 苏伟贞:听一位作家说,有位盲人喜欢旅行,他到了澳洲机场会说「这边好美」。有一次我在街头看到盲人,他们凭全部的感觉,包括风吹过来的触感,完全掌握四周的状况。黄碧云:盲观众对声音可能特别敏锐。纱的感觉,全场只有他和我知道。我进出场都要摸纱,它给我一种柔软挣扎的感觉。 苏伟贞:学会控制挣扎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写作、表演前都会挣扎。 苏伟贞:这样的表演更接近小说,用直接、立体的方式表现小说。文字上的过场、连接词、沉默的空白,在舞台上会变成节奏感。你的舞台语言很准确,但节奏感似乎不是很流畅。 黄碧云:演出的opening,就像小说的第一句话,我在剧本上只写「入场」,但却试了四、五个版本。每一种艺术虽有接近的地方,但仍不一样。文字用久了,所以文字的节奏很容易把握。但舞台也有自己的节奏,真正演出时可以很明显感觉到那种节奏,没有处理好,大概是不明白、不能掌握表演的节奏。 苏伟贞:除了节奏,还有临场感的差别,因为演出时无法修改,小说写完後却可以修改。黄碧云:所以第二场特别难受。写小说时,如果今天不在写作状态可以不写,但演出不行,只能在台上流汗。 终生的承诺一旦成为了终生,就没甚么罗曼蒂克,以作书写。生活本身没甚么罗曼蒂克。每人上一个伤害身体与灵魂的班,所剩余的欲念已经非常牵强,更不说与温柔相近。 苏伟贞:看你演戏,我永远做不到,我大学时念戏剧,在台上演出糟透了,我永远记不住台词。你的记性好,可以记台词,我一度以为你是看著书念的,而不是背下来的。朋友说,你的好多角度很像我,但我没办法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范柳原对白流苏说,「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或许我们平常可以有罗曼蒂克的动作,但是在舞台上却很难表演。 黄碧云:舞台上一点也不罗曼蒂克。 苏伟贞:看你的表演蛮震惊的,台北作家不会用这种形式表现身体。你的表演很勇敢、直接,这不只是表演了。 黄碧云:最痛苦的就是,用肉体呈现。你不会也不敢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是欲望场所。「性」的课题我一直很难处理。然後我发觉,其实去面对、承受是最好的方法。我以前不敢做抚摸自己的动作,自己一个人时也不敢。但是透过舞蹈,我可以接受自己的身体。这是文字没有办法处理的题材,用文字写身体,很多人都写过了,但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很二手的感觉。 苏伟贞:我认识的作家中,只有袁琼琼会用嘲讽的方式调侃自己的身体,也很早就会描写身体的骚动。但我们同辈的作者,多数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办到。例如平路,以前何其严肃,写民族、国家的题材,现在则有比较多阴性的部分。我们不是压抑,而是太严肃了,没有办法很放松。 黄碧云:这是性格问题,无法学。但是阴性也可以很严肃,这是题材的问题。 我没甚么可憎恨的人和事,所有事情都过眼云烟,不留痕迹。我只最憎恨他们说看不明白,要我迁就……愤怒很短暂。蜷伏的姿势,我何其熟悉。 花非花 恋非恋 苏伟贞:你在《中报》时访问过我,一九八七年一月七日星期六,登了一篇〈苏伟贞的涤g离世界〉,找出这篇报导,恍如隔世。当时你留给我一个奇怪的地址,我记在本子上,那时没想过你会变成一位作家。後来知道你写小说,出版《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现在重看,发现你一边写一边骂我,说我写的东西很狭窄,没有普世性;那时我刚开始写作,有一切写作者的缺点。 黄碧云:那时在台北明星咖啡屋采访你。因为年少气盛吧,每一个给我访问过的都恨死我了。给你的地址是《中报》的。 苏伟贞:你的新书中充满了独白,似乎愈来愈不在意读者,不企图跟读者沟通。你处在自己的空间中,这种特质非常明显。 黄碧云:在剧场与读者面对面,但也没有交流,这是演出最大的发现。 苏伟贞:但是在剧场中至少会有互动。 黄碧云:写作行为本身就不是很社交性的行为,写作不是与读者闲扯。 苏伟贞:但是有没有考虑过,你的作品是写给谁看?多数作者会设想读者,不然自己写日记就好,不用发表。 黄碧云:刚开始当记者时有社会责任,因此新闻稿会考虑读者。或者《後殖民志》,那是写给读者看的,跟读者说话。但是我不认为小说的特质是这样的。 苏伟贞:你不当记者了,与读者沟通的功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为什么还要一直写?而且写的速度满快的。 黄碧云:我写的时候没考虑读者的要求,但不是说我不希望有读者。现在的情况是,虽然书卖得不多,但很稳定,我已经很满足了。那种独白的状态,我想是可以接近的。剧场中也有独白,读者虽不见得可以投入,但有的地方可以理解吧。 苏伟贞:嗯,你用一种纯净的状态写作,将杂质去掉了。这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一直写。 平常的、每一个人的死亡,没有甚么罗曼蒂克的;来来回回、进院出院,「家人都有心理准备,情况很危险」、「可以出院但两个星期後回来复诊。」病久了也不觉其病。「我只是觉得倦,以为睡著了便没事。」她写。 苏伟贞:书中很多人处在病的状态,无论是身体或心理,例如你提到姊姊。我们在剧场看到你姊姊的照片,接近残忍。 黄碧云:那是我姊姊刚做完手术的照片。 苏伟贞:似乎没有人生是不残忍的,这比较接近我最近的状态。有一本书《病人狂想曲》,书中主角得了摄护腺癌,医生告诉他只有六个月的生命。他父亲也是癌症过世,最後只能送去医院。他发现自己面对父亲时像表演,讲些不切实际的台词,「你会好的。」他爸爸一直设想,如果好了,要比以前更认真面对生命。自己罹病後,他决定用自己的「本色」面对病。他後来说:「病至将死,所余风格而已。」我由此想到自己先生的事情。 黄碧云:我去年知道你的事,听到你在病房中祈祷,很努力对抗这件事。但那时我不敢说话,不敢找你,因为我知道一定会失败的。我不敢说「他会好的」,我说不出来。 苏伟贞:看到你写姊姊的事,更强烈感受到自己的状况,这是接受死亡威胁的过程。 黄碧云:你的情况远远比我困难,我没经过拒绝相信的阶段。 苏伟贞:拒绝相信即是拒绝死亡。我完全不相信祷告,但是有一天我很平静地与神对话,我说,我先生是我看过最有一贯性的人,不卑不亢,笑眯眯地跟朋友告别。不管是何方神圣,如果敢把这么纯净的人带走,我会一辈子恨。 黄碧云:这没办法,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应该很骄傲。这是我们最後的考验,你有很好的榜样。 苏伟贞:你呈现死亡时,表现出完全无能为力与无情,这不是演出,这是最真实的部分。我们写死亡很容易写成另一种样子,你处理死亡不一样,用本色去面对。 黄碧云:我只是很诚实地处理。 苏伟贞:我最近也在写长篇小说,但我希望不要过度表演。 黄碧云:是啊,很多人将死亡想像成很罗曼蒂克的表演。我现在比较接近,精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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