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档写字楼里的折叠人生

文/ 大望路女司机

01

一层的郑欣在便利店管收银，24小时营业。

12层的董月今天当上了市场总监，这个总在公司楼后头一个人抽烟的女人。

这是北京三环的写字楼，每天每平8块钱，流线型的建筑直插雾霾。

暴风雨来临时，从24层的窗口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耀眼闪电。

黄绿嫩叶从枝条里抽出来，北京短暂的春天一下就来了。

粉色的桃花一簇簇的开，写字楼的灯从上亮到下，守在门口敬礼的保安收起了保温杯，狗贩子怀里揣着几只小土狗，大声吆喝要卖纯种的拉布拉多。

董月踩着7cm的白色高跟鞋，白色修身套装修饰出纤细的腰肢，她右手握着星巴克，左手拇指迅速滑动着手机屏幕。她一路低头，脚步匆匆。

正好碰见提着黑色塑料袋下班的郑欣，董月快速的往前迈步，郑欣低头目不转睛的看手机。迎着面走过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董月边道歉边捡掉在地上的塑料袋，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郑欣脸红到了耳根子，忙不迭的抓，滚在地上的卫生巾东一袋西一袋。

董月抬头瞅红着脸的郑欣又说，你是一层便利店的收银员吧？

郑欣点点头，她也想起来了，这是楼上金融公司的高管。

两个人见面次数不少，董月时常来她便利店买烟，长白山777，一盒15块。

董月拾完滚到下水道口的最后一袋，系好了黑色塑料袋递过去。

董月欠身道歉，一阵浓艳的香气跟着风飘过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远。之后，她钻进了停在写字楼门口的黑色奔驰，脸上的笑容不真实。

这是2018年的四月，北京已经飞了半个月的杨絮。紧紧簇拥在一起的白色绒毛漫天飞舞，飘散在空气里，落在行人的头上，脸上，也有的钻进了鼻子里。

02

董月第一次来到这个写字楼的时候，她刚大学毕业，还不会抽烟。她的女领导王爱华，尤爱抽烟。

那时候的她，意气风发，信心满满，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北京闯出一片天，让操心的妈过上好日子，让负心的爸后悔抛下了她。

董月妈说，我这辈子最恨抽烟的人，你姥爷抽烟得了肺癌，你姥姥吸二手烟咳嗽了一辈子。

这句话董月听了二十几年，她给自己定规矩，不仅自己不能抽，自己未来老公也不能抽。

如今，她烟不离手。

董月来之前，郑欣已经在大厦工作了3个月刚转正，她见过董月很多次。

第一年，她穿着蓝色连体牛仔裤，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洗的脱了线。一笑有两个酒窝，隔几天就来便利店买彩虹糖，偶尔会买10几瓶的红牛，问要不要袋子，从来都是摆摆手。

第二年，她时常下午15:00多来便利店买便当，剩下的菜很少，残羹冷炙都是中午剩下的。她长头发已经剪了一半，齐耳的头发掖在耳后，笑容少了。

第三年，她和一个中年女人说笑着来便利店买烟，她买好了烟，递给女人打火机，她眼睛下有黑眼圈，斜分刘海变成了中分，高跟鞋也走得稳了。

第三年半到现在，她时常来买烟，有时候一天两包。即使涂了几层粉底，还是盖不住额头上揭竿而起的红痘。

中午十一点十分。

便利店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数是买便当的。

“啪！”的一声，结账柜台前一阵骚乱。

“这可乐我都拉开喝了，我就把钱给你，你刷什么条码！你输入一下钱不就得了！”

“不好意思，我们每件商品都要扫条码的。不然麻烦您帮我再拿一瓶过来我刷一下！”郑欣指着女人后排的货架，是一排可乐。

队伍里不时地有人探出头张望。

“要刷你不早说，现在才说。耽误我时间！什么破服务！”

郑欣没反驳，顾客是上帝，隐忍是真理。

“这不行，这24.4元，带两个4不吉利，你给我算一下，带4我不吉利！”

董月摘掉耳朵里的耳机，从队伍里出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

“哎呦大姐，那您怎么不买8888的东西啊，这吉利，买个20几块钱的东西还穷讲究！”

“管你啥事，管你啥事，屁话那么多！”女人胸脯起伏，唾沫星子往出飞。

郑欣给董月使眼色，“不好意思阿姨，我给您减掉了一个6.4元的方便面，现在是18块钱。”

“不行不行，这方便面我必须要！”

董月冷笑：“老太太别欺人太甚啊！”，说着脸贴近了女人的脸。

西装革履的房地产销售，油头粉面的理发店老师，半秃顶挺着肚子的IT工程师，人群里小声的骚动。

“我，我告诉你们，就你，你，以后在北京都别想混了！”女人先指郑欣，又指已经手搭在她肩膀上的董月。董月力气不小，女人肩膀提不起来。

“姐，您这话说的我都害怕了。您这能耐了不得啊，不然您看您明天去中南海一趟，把天安门上那相片不然也让换上您？”

郑欣看一眼董月，董月看一眼里郑欣。人群里发出笑声和唏嘘声，便利店门口也开始有人围观。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围观。

03

要问，在高档写字楼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无论是收银员，还是高级白领。

都会回答：挺累的。

毕竟收银员要结账到深夜，高级白领要应付层出不穷的办公室政治。

写字楼后头是一个不大的花园，后边连着一个高档小区，夜晚，小花园浸泡在寂静里。

因为便利店的拔刀相助，写字楼后头抽烟的董月在每周三22:30多了一个烟友，但郑欣并不抽，只是看着董月抽。

“月姐，我最近犯难，你说我能在这写字楼干一辈子收银员吗？”郑欣仰头看这个24层的写字楼，夜晚，闪着光的它，像一座宝塔。

“除了干收银，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吗？”董月闭上眼睛，闻她刚吐出去的烟圈，浑浊而柔软。

“不知道能干点啥？我就会干这一个。”深夜的花园雾气沉沉。

“那你犯难的是什么？”

“我三姨家表哥在上个月回老家了，临走前跟我说别混了，挣再多钱都不够在北京买房的。我爹妈也催，说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郑欣叹了口气。

“怎么选都没错，看你自己怎么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董月把烟碾灭，“有时候不一定年纪比你大或者阅历比你深的人给你的意见就一定有用，这你还得自己想清楚，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

董月点点头。“对了，月姐你戒烟吧！”

“也想戒，天天加班到这时候，能提神的除了咖啡、红牛，也就是烟了。”

“那你，以后别和你们公司那个长挺胖，说话一股台湾腔的叫Daisy还是dei啥的女的来往了！”昏暗的夜里，郑欣眼睛眨的很亮。

不止一次，她听到胖女孩和另外一个男同事吐槽正在抽烟的董月。

“抽烟的女人都有故事啊！”

“十有八九水性杨花，能耐多着呢，不然升职升这么快？”

两个人在便利店门口指指点点的絮叨，郑欣每次听了都不舒服。

“我妈也这么觉得，她说好女孩都不能抽烟。抽烟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抽烟也有性别歧视这就不对了，抽个烟不过是个人喜好问题，还要分男女？。”董月无奈的笑着说。

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工作以后是个好员工，在家是个好孩子。

董月不到3岁的时候，他爸都没来得及跟他妈办离婚，就跟同村一个从北京打工回来的女人跑了，她妈抱怨了小半辈子，时刻提醒着董月：“你将来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让你那个不要脸的爹看不起咱！”

在北京生活过的女人能有多大魅力呢？能让一个娶妻生子了的男人抛家舍业就为了和她私奔。董月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从天津大学毕业以后她直接就来了北京找工作，一定要混出个模样。

也许在北京，会有机会遇到那个自己24年没见过的爹。

郑欣的电话响了，“我知道了妈，这周我就去啊！”放下电话，她气鼓鼓的说：“又让我相亲，这回这个更夸张，比我大10岁。”

“你妈咋老给你找年纪差这么多的？”董月疑问。

“大龄男青年不挑，不然我这工作挣钱少又不稳定，一般都看不上我。”郑欣垂着头，继续说。“我妈啊，从小就看不上我，总觉得我一无是处。不过也是，上学时候成绩就不好，高中都没考上，中专毕业也就当个收银员。”

郑欣记忆里的妈妈从小就没正眼看过她，她胖而笨，不会聊天。直到现在，她还是个很敦实的女孩。

“收银员这个工作其实在哪儿干都差不多，回老家挣的和在北京去掉房租以后的工资几乎一样，但是我就是不想收银的时候再遇到我初中同学、小学同学，太没面子了。”郑欣自顾自的说。

“我明白。在北京这个大城市里，穷也能体面一些。”

冰凉的夜，高耸入雾霾的写字楼很高，仿佛超越了天际。

“为人父母这么重要的事儿，却不用考试，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些悲哀的小孩。”董月边说边把手绕过郑欣的肩膀，郑欣顺势躺在了她的肩膀上。

“以后我会是个好妈妈。”郑欣笃定的说。

城市星星点点，而她们的家都很远。

04

一壶茶已经加了四次热水，茉莉花茶的香气四溢。十一点十分，这个会已经开了2个小时。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空降来的高级市场总监仍在夸夸奇谈。白色衬衫，灰色领带，脖子很短，一脸猥琐相。

公关总监作为公司著名捧哏，两个小时都在专注的记笔记。并不时的点头、瞪眼，嘴里“嗯嗯啊啊”的回应，不愧是表忠心的公司一级演员，享受公司津贴和奖金优先考虑的福利。

董月笑笑不作声，又啜饮了一口茶。

空降的领导仔细观察和甄别着日后可能出现的对手，刚来公司根基不稳，要先用慷慨激昂掩饰内心发虚。

“昨晚刚到北京，张董派秘书接我，8年没回过北京了，8年前那时候我和张董都还是刚毕业的学生呢！北京这几年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新领导不禁感慨的说。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多大，不言而喻。公关总监头点地更勤了，财务总监也拖着腮微笑，一旁的行政助理赶紧给新领导添满了水。

转着笔的人事总监打了几个哈欠，办公室政治和她无关，因为这公司是她舅舅开的。年纪轻轻就当上总监的，除了有背景有路子，还有就是有点姿色。

董月就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姿色加上努力才能让她在加班加点、斗智斗勇的办公室斗争里脱颖而出。如果她能放得开，领导都喜欢的话，也就能少用1年就像行政总监一样，升职像坐飞机。

会议室这个战场，短兵相接，未见硝烟却充满艺术，核心思想是“装”。装臣服、装才华、装野心，实施策略是结盟，和敌人的敌人结盟，对抗敌人。

接受自己是个凡人这事儿，董月用了4年。她最先奉行的不站队、不唯上、独善其身，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不站队的好处看上去没人压制你，但也意味着没有晋升的机会。工作了3年，当她学会结盟时，爱抽烟的王爱华只是说了句话，她就很快升了职，也因此染上了烟瘾。她至此明白，靠自己太难。

“董月，一会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新领导说完散会，对董月说。

董月点头，收拾文件。

“哎呦，你看我们董小姐啊，真是人见人爱呢！”

“被叫去吃香蕉了吧！”

“快快快，把表拿出来，看几分钟能出来！”

“新领导这么肥，估计2分钟。”

办公室八卦是最喜闻乐见的事儿，也是办公室政治的一部分。董月从办公室里出来，空调开的很大，她脸憋的通红。

办公室的人都抬头看她，她仰起头，腰板挺得很直，径直去了便利店。

便利店里，郑欣蹲着整理货架上的商品，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年纪不大，穿白裙子：“欣儿啊，我真羡慕你在这大城市生活啊，你看你这衣服多好看！北京真好啊！”

郑欣嘿嘿笑着，她内心有一点骄傲，生活在北京，她时常也觉得骄傲，虽然她的身份证永远改不了110开头，也无法在这里扎根。不过，回到老家又能怎么样呢？家里都是靠人脉办事，没关系，没人脉还是要过苦日子，还要被妈妈天天骂。

对于在小城市里没有人脉继承的普通人，留在北京，至少是选择了一个自由、公正、平等的生活。

“郑欣！”董月叫她。

郑欣咧嘴笑，白牙齿闪着光。

05

下午14:01，便利店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三三两两的白领们从写字楼的电梯下来，保洁阿姨推着保洁车小心的拖着地，踩着高跟鞋的董月在写字楼门口接电话。

放下电话，董月看到一个黑色裤子，蓝花短袖衬衫的女人正在写字楼门口，她仰头往上看，脖子已经仰到了极限，董月用手遮住阳光，仔细看。她见过这个女人，在郑欣的手机相册里。她的鼻子和郑欣如出一辙，鹰钩鼻。

“阿姨，您是找郑欣吗？”董月上前问。

“啊，是！”她收起脖子，左右转了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你认识郑欣啊！”郑欣妈妈问。

“认识，阿姨您进去吧！外面这么晒！”董月说。

“哎呀，这写字楼这么高级，我怕被撵出来。郑欣说她马上就出来了！”

“那好。”董月礼貌的微笑，走进了旋转门。

快走到电梯口，她又折返了回去。

“阿姨，我是郑欣的领导，郑欣非常的棒，工作很努力，非常聪明，我们都很喜欢她，谢谢您培养了这么好一个女儿！”董月走到郑欣妈面前说。

郑欣妈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角，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

初春的花，浮动着光和影。

春天一来，整个写字楼蓄势待发，等待着新鲜的血液输入，送别着收获满满的离人。光华流转，它不曾老去，记得每一个来过人的梦想和彷徨。

董月拎起包，理了理额间的碎发，抹了抹眼角的水痕。

“再见，司机！希望下次还打到你的车。”她踩着高跟鞋，颤颤巍巍的往小区里走。

“有缘再见！”我摆手。

这城市，她和她，他和她，他和他，都各有各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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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谢谢你的阅读！

新杭豆，干净的杭州同城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