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公羊学义理浅谈三——孔子王心
承冯志
张延国
在上两次课中,我们谈了春秋公羊学义理中的“礼让为国”和“夷夏之别”,这一次我们来谈一下春秋公羊学义理中的“孔子王心”。
在孔子生活的时代周天子还存在,但当时的周天子只剩下了一个天子的身份,天子的许多职责已经不能履行。天子失去了统帅天下诸侯的能力,天下诸侯以及诸侯的臣子也不再顾忌天子的惩罚,不再讲究什么是非对错,全凭自己的实力、好恶去侵略杀伐。
孔子面对这样的一个乱世,选取了一种独特的“后起的王者”的视角来进行是非的判断,这个“后起的王者”的是非观念就是公羊学义理中的“王心(或王法)”,因为这些是非的判断是孔子代替“后起的王者”作出的,所以又称之为“孔子王心”。
“孔子王心”本于尧、舜、禹、汤、周文王等历代圣王所传的圣王之心。对于孔子来说可以学习的最近的圣王就是周文王,所有周文王也就是孔子要学习的主要对象。这一观点是春秋学公认的观点,不单单是公羊学的观点。晋朝的范宁为《春秋穀梁传》作注,在序文中写道:
四夷交侵,华戎同贯,幽王以暴虐见祸,平王以微弱东迁。征伐不由天子之命,号令出自权臣之门,故两观表而臣礼亡,朱干设而君权丧。下陵上替,僣逼理极。天下荡荡,王道尽矣。孔子睹沧海之横流,乃喟然而叹曰: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言文王之道丧,兴之者在己。
孔子认为只有周文王那样的圣王出现,天下才会重新安定下来。在这里我们要注意一个观点,那就是在公羊学义理中孔子想恢复的“礼”并不是周公旦制定的礼仪,而是周文王受天命即位之后颁布的“周文王之礼”,这个我们一定要分辨明白。
孔子周游列国是想找到能够成为周文王那样的圣王的诸侯,西狩获麟以后,孔子对当时的天子、诸侯、大夫完全失望,但是孔子对“后起的王者”的信心还在,《春秋》就是给“后起的王者”准备的“王道世界策划书”。孔子用后起王者的“王心”来平定天下的是非善恶,如果我们想体会“孔子王心”的圣境,可以假设我们已经穿越至数千年以后,在那个时代有一位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的联合国首领(王者),然后我们和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一起讨论一下孔子传下的“王道世界策划书”。
在孔子的心中,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拥有以下特点:
1)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他可以轻易的打败任何一个国家,这在公羊学义理中为“王者无敌”。
2)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得到了大多数国家的授权,他必须对所有的授权国家都负责,这在公羊学义理中为“王者无外”。
3)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只能获得固定比例的收入,不能向一个或多个国家索要额外的财物,这在公羊学义理中为“王者无求”。
此外,在孔子的心中,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还需要具有以下基本功:
4)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需要有很高的哲学修养,能够经常思考天地万物形成之前的情形(元),同时也能明察“元创造天地万物”的过程,能够体悟“元创造的天地万物的运行过程”,同时也能够参与进去促进天地的运行。王者当继天奉元,养成万物。
5)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有很大的权力,但是他非常谦虚,感觉自己没有太高的德行,不能自己一个人治理天下,所以选择了很多有品德的人全权负责具体国家的治理。开贤者之路,谦不自专,故列土封贤,因而象之,象贤重民也。
当然在孔子的心中,这个联合国首领(王者)并不是固定的一个人或固定的家族。如果联合国首领(王者)如果不能履行职责,那么新的联合国首领(王者)就会出现。新的联合国首领(王者)出现以后,可以重新划分各个国家的疆域,废黜或任命诸侯。
6)新的联合国首领(王者)出现以后,需要选择一个月作为“正月”来颁布自己所要实行的政令。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
7)新的联合国首领(王者)出现以后需要变更都城、更改历法、改换衣服的颜色等等。王者受命,必徙居处,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变牺牲,异器械,明受之於天,不受之於人。
8)新的联合国首领(王者)上台以后,对于以前出现的不合理的行为,不深究。明王者受命不追治前事。
通过上面的这8条大家应该可以感觉到点什么。以我个人的学习公羊学的经验来看,“孔子王心”还有一下几个特点。
1)“孔子王心”关注天下各阶层的权利和义务
2)“孔子王心”关注天下如何从无秩序逐渐走向有秩序
3)“孔子王心”关注天下视野下的“是非善恶”的评定
在春秋公羊学义理中“孔子王心”是一个比较抽象的入门概念。公羊家研习《春秋经》探求的是“孔子王心”,学习公羊学就是以“孔子王心”正“己心”的“正心”过程。按《礼记·大学》“正心”需“诚意”的要求,公羊家探求孔子“王心”当先“诚其意”,欲“诚其意”又需要“致知”,而“致知”则在于“格物”。“格”就是“来”,“物”就是“事”,“格物”就是学习、了解诸多事情的本末始终,“致知”就是通过“格物”知道诸多事情的“是非善恶”。
《春秋经》是孔子以“孔子王心”评定天下是非善恶的书,孔子之后的王者德行差于尧舜,于是公羊家不得不试图以“孔子王心”正后王的“私心”,这也就是公羊家“致君尧舜”的事业。
公羊“修心”,参的是“王心”,是心归“王者”、心向“王道”的修行。公羊家口传夫子说:“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又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因此公羊家的修行主要就是“于行事见王心”,然后以“王心”正“己心”。
“王心”是“王者(包括素王)”的“良知”发用,类似于先儒所谓的“道心”。在“心学”体系下公羊家以“王心”正“己心”就是“去物蔽致良知”的一个过程。
公羊家认为夫子是“素王”,夫子以“素王之心”定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所以公羊学学习《春秋》也就要探求夫子在这二百四十二年的之间的“王心独断”。公羊家如何以“王心”正“己心”?我尝试着从展无骇、逢丑父等人的行事说起。
一、展无骇处的“修心”
鲁国的第十二任国君是鲁孝公,鲁孝公的儿子中有一个名字叫“展”,鲁国人称他为“公子展”。公子展的孙子中有一个叫“无骇”的,在春秋初年担任鲁国的司空,鲁国人称为“司空无骇”。司空无骇跟随鲁惠公征战四方立下了不少战功,因此当司空无骇死的时候,司空无骇的家族还被鲁隐公赐姓“展”(展无骇就是“展”姓人的祖先)。因此从鲁国君臣的角度来分析,展无骇是一个还算称职的大夫。
但是,在《春秋经》之中,展无骇是被夫子定了大罪的罪人,定罪的原因就是司空无骇在鲁隐公二年率领鲁国军队灭掉了极国。
【春秋经】鲁隐公二年:夏五月,莒人入向。无骇帅师入极。
【公羊传】:无骇者何?展无骇也。何以不氏?贬。曷为贬?疾始灭也。始灭于此乎?前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曷为托始焉尔?《春秋》之始也。此灭也,其言入何?内大恶,讳也。
《公羊传》解经,将重点放在为什么没有写“无骇”的姓氏上,认为之所以不写“无骇”的姓氏,是夫子的特笔,也就是传说中的“春秋笔法”。那么为什么夫子不写“无骇”的姓氏呢?
若以周天子的“王心”去评判“无骇灭极”的行为,那在“无骇”灭极的时候,“无骇”就应当立刻被诛杀。夫子渴望的人间世界,是“人人有君,君能尊王者、行王道”的世界,而不是弱肉强食诸侯争霸的春秋乱世。虽然鲁国有能力灭极国,齐国也有能力灭莱国,但是有能力灭而不能灭,这就是一个诸夏国君应当具有的“王道”意识。因此虽然鲁国的君臣不认为司空无骇有罪,鲁国的国人也不认为司空无骇有罪,但是司空无骇就是“王者(素王)”的罪人,有王者起要立行诛杀的恶人。
在春秋战国以后的朝代里,我们知道如果曲阜(鲁国原址)的行政长官带领军队攻占济宁市金乡县(极国原址),那么这个曲阜的行政长官就要被当时的天子处以严刑。而在春秋时期,周天子懦弱不能行使这个处罚,也正因为周天子不能施行这个处罚,鲁国的司空无骇才有胆量去灭极国。周天子不处罚,夫子以素王之笔本王心来进行处罚,在修《春秋经》的时候去掉了展无骇的姓氏,给后世人立下了法则。即便周天子不能处罚,君子也应当心中有王者(天子),心中有后起的王者的是、非观。
在“展无骇”这里我们学习到的,就是《春秋》“王心”的一个特点——“王心”是“王者”的是、非观,是周文王或后起的王者的是、非观。
二、逢丑父处的“修心”
逢丑父舍弃自己的性命换取了齐国国君的平安,在齐国的君臣看来逢丑父可以说是一个大忠臣,但是在夫子看来,逢丑父却是一个死不足惜的小人。
【春秋经】鲁成公二年:秋,七月,齐侯使国佐如师。已酉,及国佐盟于袁娄。
【公羊传】:君不使乎大夫,此其行使乎大夫何?佚获也。其佚获奈何?师还齐侯,晋克投戟逡巡再拜稽首马前。逢丑父者,顷公之车右也,面目与顷公相似,衣服与顷公相似,代顷公当左。使顷公取饮,顷公操饮而至,曰:“革取清者。”顷公用是佚而不反。逢丑父曰:“吾赖社稷之神灵,吾君已免矣。”克曰:“欺三军者其法奈何?”曰:“法。”于是斮(zhuó)逢丑父
【解诂】:丑父死君不贤之者,经有使乎大夫,於王法顷公当绝。如贤丑父,是赏人之臣绝其君也。若以丑父故不绝顷公,是开诸侯战不能死难也。如以衰世无绝顷公者,自齐所当善尔,非王法所当贵。
【疏】:丑父权以免齐侯,是以齐人得善之,但《春秋》为王法,是以不得贵耳。而《公羊说》、《解疑论》皆讥丑父者,非何氏意,不足为妨。
齐国的国君齐顷公戏弄晋国和鲁国的大夫,并因此招致晋国和鲁国联合起来攻打齐国,齐顷公率领齐国军队前去迎战,失败之后又让逢丑父装扮成自己的样子欺骗晋国和鲁国。从这些经历来看,齐顷公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因为自己开玩笑给齐国招来得刀兵之祸,如果王者兴起,齐顷公是要被诛杀绝灭的。当然若站在齐国的君臣或齐国国人的立场上,一个臣子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了国君的安全,是符合忠义之道的,但是这种忠是愚忠,是陷国君于不义的做法。
诸侯有诸侯的尊严,齐顷公如果战死,仍然可以算诸侯,齐国还可以存在。但是当齐顷公换上仆从的衣服逃离战场的时候,齐国这个称号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逢丑父”这里我们学习到的,就是《春秋》“王心”的另外一种提法——“王法”,“王法”是“王者”的法度,是自天下而言的诸侯、大夫所应遵守的法度。
三、郑庄公处的“修心”
在我小时候读东周列国故事的时候,非常佩服郑庄公,佩服郑庄公在平定“公子段之乱”时的英明神武,同时也很佩服郑庄公在事后对母亲不计前嫌的孝心。但是后来学了《公羊传》以后,我的观点慢慢的就变化了。
郑庄公于春秋前22年(公元前743年)即位,当时年仅13岁,如果从常理来揣测,在这位少年国君刚即位的时候,国家大权实际上是在庄公的母亲——武姜手里的。国家的大权在母亲手里,而母亲又不喜欢自己,当这样的国君的确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方面是恐惧(说不定哪天母亲和弟弟就把自己废了),另一方面大概就怨恨了。怨恨谁呢?也许是怨恨自己的母亲,也许就是怨恨自己的弟弟。怨恨自己母亲是因为母亲不疼爱自己,那么想重新获得母亲的疼爱与支持大概就是郑庄公日思夜想的事情了。
从郑庄公即位到“克段”事件发生间隔了22年,在这22年里随着年纪的增长郑庄公一点一点的从母亲那里得到了郑国的部分权力,但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依然没有很好的改善。最后武姜和段居然处心积虑的要谋反,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母亲联合起来谋害自己,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为什么郑庄公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是郑庄公不孝顺母亲吗?这个不大可能。我们认为郑庄公是非常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的,所以我们很难去揣测在这22年中,郑庄公不会有什么明显的不孝行为。与此相反,从《左传》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到郑庄公对于其母亲是非常孝顺的,基本是有求必应。
郑庄公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也算一个人物,有史学家称呼郑庄公为“小霸王”,看看克段以后郑庄公的能力大家也就知道了。若从传承来分析,郑庄公的父亲是郑武公,郑武公的爷爷是周厉王,按后世的划分来说郑庄公和周平王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他们有共同的曾祖父—周厉王。西周末期犬戎攻陷镐京,郑桓公与周幽王一起死于这次国难,其后周平王东迁洛阳,主要也是靠郑国(郑武公)、晋国(晋文侯)的夹辅才稳定下来,也正因此周桓公说“我周之东迁,晋、郑焉依”。郑国和周天子血缘关系见下表:
春秋初年,比较大的姬姓诸侯国有晋、郑、鲁、燕、卫、蔡、邢、虞、虢,这些姬姓诸侯国中,以郑国和周天子的血缘关系最近,郑庄公和周平王乃是叔伯兄弟。郑武公因为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因此一直担任周天子的卿士,帮助周平王处理周天子辖内的部分事务,郑武公死后这一职位就被郑庄公继承。
我们常说历史不能假设,但是如果能假设,如果我们想象一下春秋乱世的避免方法,那么事情应该从什么地方来翻案呢。
从《春秋经》的经义来分析,天下太平的责任首在王者(周天子),如果周天子不能行王道,那就只能依靠诸夏。从诸夏国的地理位置和综合国力来说郑国可以说是诸夏的中坚力量,从诸夏国君的智谋来说郑庄公又是诸夏国君中的佼佼者。如果郑庄公能奋起行王道,天下兴衰可真的是未可知啊。
但是、可是,周天子的卿士、诸夏的佼佼者,郑庄公心中并没有尊尊亲亲的王道,他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收割周天子的麦子,射中周天子的肩膀,这一切的一切都对整个春秋历史造成了非常大、非常恶劣的影响。
学《春秋经》我们知道要“尊王攘夷”,郑庄公在“攘夷”这一层面做得还不错,但是尊王就差的远了。如果郑庄公能“尊王”,那郑庄公虽然比不上周公辅佐成王,但至少也可以是后世郭子仪一类的人物。
班固在写《汉书》的时候,有《古今人表》一篇,把古今人物分为“上智”、“中人”、“下愚”3等,每一等又有“上上、上中、上下”3类。管仲、曹刿、宫之奇、百里奚、狐偃、介子推、先轸、弦高、董狐、令尹子文、叔向、季札、子产、晏平仲、齐太史、南史氏等等都是“上智”。而郑庄公就被列入了“下愚”三等。那么郑庄公真的很愚吗?我们来看看《春秋左传》的描述:
《春秋左传》: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请京,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白话翻译:当初,郑武公娶了申国国君的女儿为妻,叫做武姜;生下了庄公和公叔段。庄公脚在前倒生下来,使姜氏受了惊吓所以取名叫'窹生,武姜因此讨厌庄公。武姜疼爱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都没有答应。等到庄公当上了郑国国君,武姜为共叔段请求把制这个地方作为他的封地。庄公说:“制是个险要的城邑,从前虢叔就死在那里,如果要别的地方,我都答应。”武姜又为共叔段请求京这个地方,庄公就让共叔段住在那里,称他为“京城太叔”。祭仲说:“都城超过了三百丈,就会成为国家的祸害。按先王的规定,大的都城面积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的京邑,大小不合法度,违反了先王的制度,这会使您受不了。”庄公回答说:“姜氏要这么做我怎能避开这祸害呢?”祭仲说道:“姜氏有什么可满足呢?不如趁早给他另外安排个容易控制的地方,不让他的势力蔓延。如果蔓延开来,就难于对付了。蔓长的野草都除不掉,更何况是您受宠的兄弟呢?”庄公说:’“干多了不仁义的事情,必定会自取灭亡,您姑且看着吧。”不久之后,太叔命令西边和北边的边邑也同时归他管辖。公子吕说:“一个国家不能容纳两个君王,您打算怎么办?如果您想把国家交给大叔,就请允许我去事奉他;如果不给,就请陈掉他,不要使百姓产生二心。”庄公说:“用不着,他会祸及自己。”随后,太叔又把双方共管的边邑收归自己,一直把邑地扩张到了廪延。公子吕说:“可以动手了。他占多了地方就会得到百姓拥护。”庄公说:“不行仁义就不会有人亲近,地方再大也会崩溃。”太叔修建城地,聚集百姓,修整铠甲,制造武器,训练步兵,修造战车,要偷袭郑国国都。武姜打算为他打开城门作内应。庄公得知了太叔偷袭的日期,说:“可以动手了!”他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辆战车去攻打京邑。京邑百姓背叛了共叔段,共叔段逃到了鄢地,庄公又攻打鄢。五月二十三日,共叔段逃奔去了共国。于是庄公把武姜安置到城颖,并向她发誓说:“不到地下黄泉,永远不再见面。”不久他又后悔这么说。考叔当时是颖谷管理疆界的官员,他听说了这件事,就送了些礼物给庄公。庄公请他吃饭,他却把肉放在一旁不吃。庄公问他为什么,颖考叔回答说:“我有个母亲,我的饭食她都吃过,就是从未吃过君王的肉羹,请允许我拿回去给她。”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送东西给她,唯独我没有!”颖考叔说:“请允许我大胆地问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庄公把心理后悔的事告诉了他。颖考叔说:“君王您担忧什么呢?如果掘地见水,打成隧道去见面,那谁能说这不是黄泉相见?”庄公听从了颖考叔的话去做。庄公进入隧道,赋诗说:“隧道当中,心里和乐自得!”武姜走出隧道,赋诗说:“隧道之外,心中快乐自在!”于是,母子关系又与从前一样和睦了。
从《春秋左传》的描述来看,庄公不但不愚,而且还聪明的很。武姜和公子段即将里应外合谋反,这个时候郑庄公突然先发制人,迅速平定了叛乱。相比鲁隐公被弟弟谋害来说,郑庄公要幸运的多,或者我们说郑庄公的智谋要高的多。郑庄公杀害了弟弟段,幽禁了母亲武姜,并借此事件从自己的母亲和兄弟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实权,获得了比叛乱之前更多权力。这还不算完,郑庄公最后还通过一个臣子的狡黠之术,重新和母亲和好,又重新获得了母爱,并获得的孝子称谓,如此以来国内臣民肯定更拥护他,他国君的位置再也没有人能动摇了。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郑庄公,郑庄公真是太了厉害了。但是、不过、这里难道没有什么问题吗?郑庄公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吗?
孟夫子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作为人“仁心”的发端,而郑庄公眼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步一步的滑向叛乱的泥潭,他心中的仁心并没有发动,不但没有发动,还存有一种幸灾乐祸的仇恨心理。
夫子是圣人,其智慧远在郑庄公之上。夫子在修《春秋经》的时候,就直接用一个“克”揭发了这个奸雄。夫子将郑庄公的恶行用放大镜放大了,然后指点给我们看。是啊,你郑庄公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封地封给自己的弟弟呢?你不给自己的弟弟封地,他不就不能造反了吗? 这就是《公羊传》传下来的夫子的话语。
《公羊传》: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
《榖梁传》对这个“克”理解也基本符合夫子意思,
《榖梁传》: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段,郑伯弟也。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贱段而也。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
将“克”解释成“能”,是儒家经典的常用解法,比如《尚书》中有“克明峻德”,其中的“克”就有“能”的意思。若以春秋为春秋,则《公羊传》中还有“雨不克葬”、 “弗克纳”等等。但是“克”在儒家经典里还有另外一种用法就是“胜”,比方“武王克殷(商)”,“克己复礼”。
《公羊传》和《榖梁传》都认为“克”本来应是“杀”,这一条经本来应该记为:
郑伯杀公子段。
但是如果这样写,后人读起来,就很难有直接的感触。所以夫子就变为
郑伯克段于鄢
读过《公羊传》之后再看“郑伯克段于鄢”,我心中就有无限感慨。作为父母一般喜欢看到子女们快乐,不喜欢看到子女们愁苦。但是就我们家来说,小孩子喜欢玩游戏,看电视,不喜欢写作业。我常常把孩子从电视面前赶到书桌面前,次数多了,有一次孩子说:“爸爸,你不让我玩游戏,我恨你”。我当时就乐了,我说:“你就恨我千百回,你也得先写作业再玩游戏”。这是作为父母的态度。
我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一起到村口的河边玩耍,有一次我的一个伙伴说,他哥哥因为他去河边玩水打了他一顿。他非常恨他哥哥,但是也很害怕,所以就不跟我们去河边玩了。这是作为哥哥的态度。
《孝经·谏诤章第十五》: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故当不义,则诤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这就是作为儿女的态度。
儒家有亲亲尊尊的说法,亲亲是仁心的源头,很显然郑庄公的这个源头没有巩固好。
郑庄公处修心的结论:
1)孝顺父母,在顺父母的本心,而不在具体的言词或特定的“令”的服从。对于郑庄公来说,即便让弟弟和母亲都很恨自己,自己也要早点制止弟弟的叛乱行为,不给他叛乱的资本。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应如此,探求父母的本心,这才是孝。
2)亲亲是儒家仁心的本源。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巩固好亲亲这一本源,这里就有一个恕的概念,宽恕亲人是对自己的仁心发端出的爱护,我们熟知的大舜就是这样的。
四、鲁桓公处的“修心”
鲁桓公同意了公子翚的弑君计划,在自己的哥哥被杀害以后登上了鲁国的君位,在鲁桓公三年的时候《春秋经》记载了一个“有年”。
《春秋经》:有年。
《公羊传》:有年何以书?以喜书也。大有年何以书?亦以喜书也。此其曰“有年何?仅有年也。彼其曰大有年何?大丰年也。仅有年,亦足以当喜乎?恃有年也。
《解诂》:恃,赖也。若桓公之行,诸侯所当诛,百姓所当叛,而又元年大水,二年耗减,民人将去,国丧无日,赖得五谷皆有,使百姓安土乐业,故喜而书之,所以见不肖之君为国尤危。又明为国家者,不可不有年。
如果我们思考一下鲁桓公三年的时候,鲁国的国内国外情况,我们就知道鲁国这个时候真的是很危险啊!如果我们假设在鲁桓公三年的时候,有夫子那样的人在齐国或者宋国当官,那么这个时候列国国君会怎么做呢?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论语·宪问》
白话翻译:陈成子杀了齐简公。孔子沐浴更衣上朝,向哀公报告说:“陈恒杀了他的君王,请出兵讨伐他。”哀公说:“告诉孟孙、叔孙、季孙那三个人吧。”孔子说:“因为我跟随在大夫的后面,不敢不报告这件事。君王却说出‘告诉孟孙、叔孙、季孙那三个人’的话。”到孟孙、叔孙、季孙三个人那里报告,请求不被允许。孔子说:“因为我跟随在大夫的后面,不敢不报告这件事啊。”
因此,在王道大行的时代,鲁桓公是要被讨伐的。如果周平王有这个心,就可以命令郑庄公和晋文侯一起讨伐鲁桓公,如果鲁桓公兴兵抵抗,那鲁国可能就会被灭国。即便周平王没有那一个心,郑国、晋国、齐国的大夫如果有像夫子那样的人存在,也可以请求自己国君兴兵讨伐,如果这些诸侯国兴兵来讨伐,鲁国的大夫应该站在那一边呢?或者我们说,即便郑国、晋国、齐国等等这些诸夏的国君、大夫的心都被狗吃掉了,根本不想伸张什么正义。那么如果鲁国在这个时候遭遇大的天灾,那鲁国的百姓就有可能会逃离鲁国,这样一些诸侯国即便不为道义,也有可能贪图土地而假借道义来讨伐鲁国,这个时候鲁国君民如何处理呢?实际上,鲁桓公即位的当年就发生了水灾,按春秋的义法,鲁桓公一年发生水灾,农田歉收,鲁桓公二年老百姓还可以吃存粮,所以到鲁桓公三年的时候,旧粮食也吃的差不多了,国家又没有道义,如果这个时候其他诸侯来侵犯,鲁国就要处于亡国的边缘了。所以鲁桓公三年的这个小丰年(有年)对鲁国的生存来说就非常重要。
在春秋初年,郑庄公只是不尊王而已,而鲁桓公则是真正的心中无“王”。以明朝为例子,即便山东参政和参议对布政使不满,他们也不敢联合起来把布政使杀掉。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如果这样做,明朝天子不会饶恕他们。那么鲁桓公和公子翚在谋划杀死鲁隐公的时候,考虑周天子的惩罚了没有?肯定没有!所以我们说鲁桓公是“心中没有王”,他的行为也就是“无王而行”,也就是“桓无王”。
此处修心的结论:
1)人生天地间,心中当有王者,当有王道(王法),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应如此。
2)一个国家如果君和大夫均不修身,心中也没有王道、王法,那么这个国家有时候也是可以侥幸存在的,但是也只是侥幸而已。(《论语·雍也》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3)一个国家的存在,是由许多因素促成的。即便国君昏庸、大夫无道,这个国家的人还是不希望这个国家灭亡,还是存有未来的一种希望。如果因为国君和大夫的无道最终导致灭国,那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这样的国家能够依赖祖宗先圣之德受上天的眷顾,侥幸存在下去,以待后辈子孙奋发有为,那的确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情。
4)读“有年”两字,我们可以体会夫子当时的心境,夫子很高兴啊,鲁国有一个好收成,百姓不用流离失所,不用因君臣的错误而承受战争之苦。
五、大夫无遂事处的“修心”
在《公羊传》和《榖梁传》里对大夫要求(或规定)有时候看着是矛盾的,比方说:
1)大夫无遂事;
2)大夫以君命出,进退在大夫也;聘礼,大夫受命不受辞;
3)天子至庶人皆亲迎,所以重婚礼也;
4)大夫越竟逆女,非礼也。礼,大夫任重,为越竟逆女,於政事有所损旷,故竟内乃得亲迎,所以屈私赴公也。
5)古者刑不上大夫;
此处修心的结论:
1)大夫是国之股肱,因此大夫应当享有一定的特权,同时也必将损失一定的权利。
2)大夫是有智慧之人,应该有能力辨别什么是有益于国家的事情,什么是和国家利益相违背的,没有什么可以推诿的。如果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就不是什么贤者,也不能处于大夫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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