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书|浮荒
来自:易思棠(鼓起勇气!夏洛蒂,鼓起勇气!)
好像没有在组里看到过这篇,发一下,是《香港文学》杂志2002年刊登的。
溺死者的幽灵,从天花板渗入,一点一滴,慢慢凝聚成人的形象。有修长的四肢逐渐显影;白晳的指尖垂下,乌亮的发绺贴着苍白的脸颊,犹且淌水。
幽灵在病房内踱步,你知道下雨了。她走过那里,那里的空气就开始变冷:从四号病床一直走来,躺在四号、五号、六号病床的病人,便逐一打起寒颤,有人把被子拉直,盖到嘴巴的部分。七号病床空着,护士已经整理过了,折叠得很整齐的床单与枕头,依然凹陷着死亡的形状,有一声哽咽在那里散发恶臭。
你像别人一样,把自己窝在床铺里。溺死的少女亡魂,已经来到你的床畔,斜倚窗台凝望远方最深处。幽魂一直湿漉漉的,你甚至听到水珠滑落地面的声音,轻微地绽放开来。水的味道清新,透着草叶葱绿的芬芳,你猜想她大概刚死不久,不然灵魂怎会如此润湿而剔透。
那是感官上的事,新鲜的灵魂呈半透明,目光似乎得以穿透,而且清冷,他们偶尔穿越你的身体,在你的脏腑留下一股沁凉,如同一滴冰水渗透。
你说,鬼魂老了就会变得混浊,并且腥臭。你一直忙于闪避,害怕与老去的幽灵相撞,也许你直觉他们会在你的内里留下什么,譬如病菌或其它秽物,并且担心死亡会藉此传染。可是你相信所有人都有过与鬼魂交错的经验,在某个回廊转角,或者在拥挤的电梯内,他们穿透人体,跟谁重叠在相同的空间。你一直竭力避开这种事,不愿与死去的人们交叠在同一个点上。
现在溺死者的灵魂,伫立在你的床边,她和其他新鬼魂一样,用好奇的眼光审视自己刚抽离的人间。要很久你才渐渐习惯这概念,死亡是为了对这尘世重新发现。这是细姨的遗言,她弥留时抚摸你的脸,说这话时口腔喷出一股蔬果发酵霉烂的馊气。你看见死亡藉着倾斜的日影,像蜘蛛一样轻巧敏捷,爬行于她松弛下垂的脸:伸长触须探入她皮层折叠的沟痕,也啜饮其中的残泪。
你知道细姨将死,便深情地亲吻她的额头和眼角。眼泪顺势滑下。喔阿姨以后人世这么长,只剩下我独自游走。夜里细姨果然咽下最后一口气,她,你的老情人,眼珠翻白,像被谁捏住脖子似的喘不过气来。当时,伫立在床畔的少年,你就像现在这个溺死的少女幽魂,无言地凝视着死亡狂暴地侵入及掠夺。细姨最后尖声呼喊谁的名字,啊——苍白而嶙峋的指爪高举,探触你以后三十三年的暗夜与梦境。
那临终的一声呼喊,末了尸体盖上白布,你抬头,房中余音犹且:三十三年,那凄厉的嗓音始终在螺旋状的耳蜗内回荡。可惜你一直没遇着细姨的鬼魂,头七到七七,回魂夜里她也没出现。你记得自己在住处等候,阳台上月影婆娑,月光呈液状晕开。你坐在栏杆上,夜色中的老街向远处爬行,两排古老的屋子如往常一样鬼影幢幢。你的目光穿透别家窗户,看见无数魂魄在昏色里漫游。
自小,你就可以辨识出来,哪些是已经没有躯壳归宿的鬼魂,哪些又是趁着身体休歇,暂时脱逃出来野游的魂魄。他们的目光呆滞,承担着日间的疲劳与寥落,便连魂魄也笨重起来。逝者的灵魂却是轻盈的,胜过一根羽毛,可以在风不动叶不抖的空中滑翔。你的细姨呢?住家楼下仍挂着塔香,匾额上斑驳的红底金字依然:扶乩用的鸡翅木八仙桌上,砚台还镇住一迭蝉翼似的白纸。但细姨的亡魂不在,只有过一两个误闯的幽魂,巡视一遍后,又如受惊的飞蛾莽撞离去。
你在小楼上抱膝而坐,像过往凝视细姨给人们扶乩占卜。上门的人大多眉目倒挂,脸上染着青烟长年累月熏出来的惨色。你细姨燃香烧符,把符水大口大口灌入胃中。咽不下去的从嘴角溢出,有时候也呛出了一长串咳嗽,你奇怪那些信众从未察觉,请来附身的亲属亡魂都抑制不了胸臆间的气流,咳嗽时有灰烬溅出。偶尔真有一些幽魂在附近晃荡,他们掩嘴窃笑,或者捣蛋地吹熄了坛上的烛火。小楼中光影明灭,众人的影子在墙上荡漾;荡漾,彷佛有水声。细姨脸色苍白,浑身乱抖,失神的眼睛附合大家对幽灵的想象,于是信众们潺潺泪下。
落下泪来就好了,你为细姨的演出舒一口气。闲逛的阴魂错落来回,前来问魂的人虔敬而无助地接受细姨很心理学的抚慰,完全没有一丝怀疑。整套演出收费八十八,然后楼里的野鬼簇拥着来人离去,你的细姨便累倒在八仙桌上。
只有那么一两回,你在夜半里遇上细姨出走的魂魄。她行过你的床沿,也不看你一眼,像梦游者游行于老旧的小楼。你跟随她走到厅里,看她艰辛地爬上仙姑坛,或是攀上阳台的栏杆,在电线缆上蜗牛似的蜒行不休。细姨的灵魂在风中掀动,彷佛纸镇下翻飞的批命纸一角。另有一些不知名的野魂,像街上的野狗被嗥声召引,很快聚集在四周,眺望你细姨笨拙的举动。夜空是好大一幅银灰色镀宝蓝的背景,细姨的魂魄倒吊在电线缆上,眼泪逆行过额角,沿发丝坠落。.
那泪珠当然只是幻影,一接触地面就被蒸发了,从来没有一点痕迹。你打从心底怜悯着细姨残缺的灵魂,像她背熟的台词:唉,人有三魂七魄,还不知能不能召齐。说着紧闭双目,进行她颤声唤魂的仪式。细姨不知道,她的三魂七魄也总处于离散的状态,一魂被男人牵着鼻子带往远处,一魂随她早夭的孩子八方悠游。残余的魂魄,由一副肉身勉力维系。而那躯壳也撑不得多久.,你的细姨大量灌入劣质烟酒,像毒杀一棵老树似的残害自己的肉体。那几年里,你目睹她迅速老去,一大撮皱纹在她的脸上散布,干褐的头发像枯叶似的,随她的踪迹散落四处。到医院里来之前,你仍然常常在小楼的阴暗角落,捡到许多缠作一团的发丝。
男人离开以后,细姨就开始她在小楼的营生。你还是一个孩童,刚从父母的殡葬仪式中哭别了两个恋恋不舍的鬼魂,便拽着细姨的裙摆进入小楼。神台上两朵黯红的火花,像是小楼的瞳孔,闪烁鬼祟的眼光;婴孩在摇篮中沉睡,你的小表妹,被谁家的孤魂渗透梦境,舔饮她奶瓶中剩余的母乳,于是那婴孩哭醒过来。
有一阵子,你觉得自己和细姨在幽闭的世界里,有着另一层模糊而黏稠的关系。你们睡在一张床上,枕头套上总透着某种男性发油异变后的酸味,细姨因而常常在昏昧中靠拢过来,温热的泪水落入你的耳蜗。你为这种感觉窃窃地骚动,日间严厉冷漠的女人,夜间才终于有了雌性的温度和质感,她饥渴地拥抱你,偶尔指甲掐入你的手臂,痛得你梦中血红一片。你睁开眼,小表妹哭泣的调子悠忽高低,像受伤的蝙蝠在斗室里盘旋。
细姨醒来就忘了晚间的事,她说你臂上的血晕是因为冲撞阴人,说罢用符水替你揩抹瘀痕,也混着牛奶喂小表妹喝了一些。她的小手和粉嫩的脖颈满布瘀伤,乌青中隐隐透着紫红。婴孩日渐枯瘦,噙泪的眼珠深陷在空洞的眼眶内,惊疑地警戒四周。夜里她尤其哭得凄厉,细姨起床来亮了一盏灯,或者泡奶,或者拿着葵扇给她驱赶蚊蚋。你听到谁在厨房移动瓶瓶罐罐,婴儿微弱的哭声,细姨哄孩子入眠时黏糊糊的呓语和独白。阴风掠过,各种声音把夜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罩住小楼和小楼里的人们。
小表妹后来被送到医院时,灵魂已经飘离那脆弱的躯壳。你和细姨坐在出租车上,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婴孩便随妈妈的胸脯起伏,小鼻孔一张一缩,艰难地跟谁讨取空气。就在快到医院的交通灯前,那个坐在你和细姨之间的老妇人的幽魂,伏下身来亲吻你的小表妹。你看见婴孩小小的脸蛋忽然涌现一抹惨青,小拳头抓紧,一滩稀黄的粪尿便渗过尿布。婴儿死时双眼半睁,长长的睫毛覆盖,眼球翻白。细姨的母性不足于感知,那老妇抱着一个晶莹发光的,婴儿的灵魂,离开你们乘坐的车厢,穿入人群与鬼魂熙攘往来的大街。
那是正午,你站在医院大门前,看见众魂栖于树荫之下,他们无精打彩地依附着树干,有的慷懒地抱着树枒,垂下来的两脚被风吹动,像是要被晒干的许多壁虎。细姨穿过树荫,便惊动了这些鬼魂,他们以无言但伤感的眼睛,目送细姨越来越单薄的背影。
怀抱一具婴尸的女人。你挥不去细姨留给你最深刻的印象。她那么立体,而鲜明,而冰冷,而锈黄,浮雕在记忆的版图上。她抱着死婴,乘公交车回家,一路上眼泪像屋檐雨漏似的,滴答落在婴孩逐渐僵冷的脸颊。你紧挨着细姨,陪她一起端详小表妹对人间毫无恋栈的脸。公交车上也有一些没有去向的幽魂,他们围拢你和细姨,细声聒噪;有一个小女孩还把梳了两条辫子的头颅,枕在你的肩膀上,天真地等待婴儿醒来。除了他们,公交车上的其他性灵都不为所动,只有一对坐在前座的老夫妇,曾经回过头来睨你们一眼,却似乎不及表达什么就到站了。
当晚,细姨抱着死婴坐在通往小楼的梯阶上。入夜时婴尸的头脸身体,都已僵硬,并且浮现了铁锈的颜色。电话已经打过去了,那男人始终没来,你的细姨把脸埋入襁褓中,闷声压抑着的呜咽,听来更像一长串语焉不详的咒语。你扶着门楣探头张望,幽黯中,长长的楼梯笔直摊开,像要直通地狱十八层:细姨耸肩啜泣的背影,因而有了沉沦的象征意义。从此她抽烟也这样,肩膊耸动,挺胸呼吸,形象彷如吸毒。
那一夜,细姨的魂魄再次崩析离散。你看她翌日醒来以后,两眼神光散涣,像是灯芯将尽的两盏枯灯。她照旧替人召魂,没生意的时候,也尝试呼唤她的孩子。你给她上灯,烧符,服侍她饮尽那一杯掺了符灰的水。三炷清香……上穷碧落下黄泉……急急如律令。室内终年烟火徐徐,檀香烧过以后便恋恋不去,与尼古丁的味道厮磨,相拥着瘀积在沼泽形态的空气里。你在那里越陷越深,每晚等到细姨睡去,便摸黑起床,藉着桌面上各式召魂工具,邀众魂玩着许多乐此不疲的游戏。
细姨到死的那一刻,从不晓得你交过许多阴间朋友。幽魂们吿诉你许多隔墙的故事,也有对街一些屋子里的秘闻,譬如那个每天拿着书包走过街上,剪了男装头的小女孩,几乎每晚都被她酗酒的父亲毒打;后巷那个常常戴着一顶破草帽,在街上捡铝罐的老公公,其实在东区有一间舒适的楼房,养了一个年轻的泰妹。你左手摇着幡旗,右手撒下一把白米,学着细姨的架势,与每一个寂寞的鬼魂交头接耳。
因为成长的必然,你逐渐明白,在鬼魂的眼中,这世界是一个相通而无际的空间,他们任意在其中游走,因为过于自由而显得无趣。因为在房子与房子之间,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之下,再也没有一点神秘可言。那些门窗和帘子,过去曾经撩动过他们的心神,尔今却变成毫无意义的框架,让那些老魂感到彻底的失落和沮丧。你发觉这些老魂都犯了严重厌世的毛病,也有程度不同的自虐倾向。他们喜欢躲在女性的衣柜里自渎,或是正午时在某个繁忙的商区,裸露身体等待被太阳蒸发。你见过不少这些自杀的鬼魂,他们一般面容枯槁,眼眶深陷,行尸一样走在汹涌的人潮中。在众魂眼中,你看见人世是如此空旷的一片野地,他们日以继夜走动,癫狂地渴望另一次真正的死亡。
你对这些魂魄的同情,远超过对细姨的怜悯。几乎每一天,你坐在往返学校与住处之间的校车上,看见幽灵们游过一格一格的车窗。就像在水族馆,鬼魂款摆各自的腰身,偶尔回头浏览,用不解的眼神参观受困的人们。从人间出走的灵魂,明明知道不该留恋,却还是忍不住嫉妒,艳羡着世人对未来的好奇和对死亡的无知。是的,跨过了死亡的门坎,转身看见世人都只是稚龄孩童:都茫无头绪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对另一个未知的空间充满窥探和打听的欲望。
只有你是例外的,从一出生就透视了这世界。那肉眼无法洞察的阴间,被你的视线洞穿。奇怪的,你从小以鬼魂的眼界去认知人间,对生存本身有异于常人的怀疑和见解。所以你孤僻、早熟、冷漠,又像老师写在成绩册上的评语,说你乖戾、冷酷。怎么你可以面不改色地扔掉被解剖的青蛙,或者把辗毙在路上的动物捡起。再说,你不隐瞒自己对所有宗教神学的厌恶,包括随手扔掉朋友送你的《圣经》,或是刻意疏远所有对宗教虔敬的师生。毕业那年,成绩册上有老师的红笔标示,说你歧视教徒。
你从来不介意这些评语,连细姨也无动于衷。她在家长栏上签名,像画符一样,用朱砂笔。你们以各自的方式与阴世沟通,因为习惯了阴间的语言和符号,反而觉得人世荒腔走板。你和细姨各自游走在人世的边缘,但情况不尽相同,细姨所沉溺的阴世,其实是一个假想的世界,像蜃楼海市似的,建立在她坚定而歇斯底里的信仰上。夜间的鬼魂描述你的细姨,形容她是一个“假活人”,并且揣测她死后也许会因为看见一个不符合想象的阴间,深深落入悲伤的泥沼。
没有遇见细姨的鬼魂,你隐隐预知她将会是其中一个厌世的幽灵。因而你总在潜意识中寻找,也许在谁家的晾衣架上,细姨曝晒过度的灵魂随风翻动;也许在正午的伊斯兰教堂塔顶上,细姨干瘪的灵魂正浴火自焚,然后烟灭在被污染的气层中。你经常神经质地四处张望,后来几个女性都无法忍受你那过敏的灵魂,为何总是心不在焉,或者目光失焦,连性爱中也常常环目四顾,或是为了聆听老鼠们的轻声絮语而回不过神来。
女人们的离去都不作预吿,但你已经习惯被遗弃,或甚至被女人厌憎。她们从此视你如陌路,许多次在路上擦肩而过,女人蹬着高跟鞋,目光一致地急步在追赶什么,而你愕然停步,回头来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人流中淹没,来不及辨认那究竟是人是鬼。这种距离让你对自身的存在感到不可置信,曾经相互拥抱的躯体,又彼此互舔伤口的灵魂,你的记忆还透着她们留下的体温与氛味,但她们的目光穿透你,彷佛你才是一个无形无体的鬼魂。
细姨病重期间,似乎真有了通灵的异能。你察觉她在病榻上念咒,想要呼召谁的灵魂,果然有魂应声前来,他们或男或女,喜欢坐在床缘,与细姨压低声量密谈什么。老护士由此判断细姨的病情,都说她像其他病危的人一样,看到了死前的幻象。你沉着地点头,夜里果真看见细姨的魂魄,一片一片剥落,像枯萎的花瓣被风卷走。一切如同你所知道的程序,鬼魂称之为“自然死亡”。你想象细姨失散的魂魄在地球上寻找彼此,终于在某处会合,便会像一个新生儿诞生在人们看不见的灵异空间。
可怜的细姨,你多想吿诉她,生存是一件没有机会也无从选择的事,死亡只是另一种形态的活着。这一番话终于没有说出来,因为不忍,你觉得命运对待细姨已经够残酷了,因而狠不下心阻止她对另一种层次的存在寄以厚望。于是你缄默地目睹细姨死亡,看她怀着对轮回的想望,以一副诡谲的遗容离开阳世。至今你仍然忘不了与她共枕时做过的许多的梦,郁蓝色的梦境诱你遗精。你在深夜里蹲着搓洗内裤,身后传来鬼魂的窃笑与私语。
在那些梦境,你看见梳孖辫的细姨在黑白照片里,脸上有腼腆而含糊的笑影。她的笑态让鬼魂都疯狂起来,他们日以继夜尾随女孩,走路时两脚垫着女孩的脚跟。你多么钟爱细姨的脚踝,白晳而脆弱,微丝血管纵横交错,让这细致的双足有了玻璃一样的透明感。从小你就预知了细姨的不幸,人世的路这么崎岖这么长,这双被鬼魂宠溺着的脚该怎么走。关于这些,人间自有术语曰“桃花”,祖厝里众鬼听了忍俊不禁,只有你知道这无关命理,那是鬼魂们充满妒忌与怨忿的爱意。
他们都说细姨是你的老情人。每一个和你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都发觉了你对细姨的思念。床上有你们相拥入眠后留下的绮梦,你数度梦回童年,一次一次推开房门,看见少女细姨裸捏上身躺在男人的怀中。梦里有气味,有空气的流动,有色相,有触感,甚至也有一个六岁孩童心灵的悸动,以及属于青涩岁月的勃起和冲动。梦境是一片纯净之地,你喜欢,也眷恋,因为那里没有幽灵和鬼魂。
也许自小你就在寻觅这样的地方,可以远离所有幽魂:他们无所不在,日里夜里,如不眠的苍蝇和蚊蚋,干扰你敏锐的感官。关于鬼魂,你该怎样吿诉别人,一种无法印证的真实和存在?他们把你送入精神病院,强制你在医生面前回答许多愚蠢而无聊的问题。你在那伪装洁白的病房里,数算着病人们如厕后在墙上留下的掌印,并且像医院里众多无灵魂的躯壳一样,百无聊赖地供养自己的肉身。两年以后你果然崩溃,错乱时会把鬼魂都指认为同伴。那些护士把你捆在椅子上,任由幽灵对你肆意亵渎。他们朝你的耳蜗嘘气,阴森森的气流冻结在耳膜附近,形成一些无法传达的哀嚎。想起来你禁不住颤抖,那是生命里最无助的一段时日,幽魂们聚集在这个无魂之地,像占据一大片领土。他们在那里日夜狂欢,彼此交换各自侵占得来的身躯。
也有一些温顺的幽魂,寄生在那些丢失魂魄的肉体之中。他们在生时都曾经厌弃过自己的生命,尔今发现死亡完全不是想象中那回事,因而深深懊悔,并努力要回到人世。你看见这些幽灵汲汲将自己寄托于另一副肉身,或者重新选择他们所欢喜的身份、年龄和性别。那些愚昧的医生护士,妄想把心理学和化学注射到病人的皮肉血脉,而你冷眼旁观,心里明白不管是药物的暴烈或语言的温柔,都无力讨回那些出走苦行的灵魂。可是肉体有他们潜在的意识,他们像家犬似的忠于主人,纵然灵魂抽离,这副肉身只要不死,便惦记着故主的气味与特质。你从未见过有谁可以重新驾驭这些肉身,他们从五脏六腑、静脉动脉,及至左脑右脑,强烈地抗议新魂的统治。因此这些人的病情日愈严重,言行由失常而至荒诞,便因为肉体总是在排挤新灵魂。然而除了你还有谁看出来,大家都在徒劳无功地抢救这些灵肉交战的生命。
在众鬼喧嚷中,你毕竟遇上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女孩的笑容有音乐的疗效,她沉着坚定的眼神让人安心。记忆很清晰,可是有很多细节你无法确认,譬如你喜欢的是那灵魂抑或肉身:譬如是爱恋还是怜悯。女孩也不置可否,她们相互拥抱厮磨,让你看着妒恨得快要发疯。从来没见过有幽灵如此迷恋自己找来的躯壳,她不像别的鬼魂,对肉体的不合身之处诸多挑剔与埋怨,反而液态地,随时适应着这副灵魂的容器。她这么柔顺,几乎让肉体察觉不了灵体的存在,因而女孩看来比别的病人笃定,脸上总是浮现着安稳的表情,还有一种无声,却有韵律感的笑。
那是一副出身很好的躯体,除却皮肤透着缺乏日照的苍白以外,眼睛是读过很多课本和参考书的眼睛;嘴唇是清白洁净未尝爱情滋味的嘴唇:手指是钢琴第八级修长优雅的手指。但这身躯的主人已经离开,你听说她在会考前夕突然晕倒,醒来便胡言乱语,把书包和课本全部烧掉。你可以想象女孩的家人有多焦虑,他们一定走过很多家医院和诊所,说不定也曾经到访庙宇神坛诘问过鬼神,可是女孩的灵魂从此不再回顾,像你的细姨一样,将自己放逐到宇宙偏僻的某处。
你第一次发现那女孩,她已经被谁的灵魂附身。在许多失控的肢体和声音中,你看见女孩独自坐在三楼围栏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刊,两脚像禁不起风吹似的,轻微晃动。她马上感知你的注视,抬头对你微笑。你不清楚那笑容是否来自灵魂,也许只是肉体不安的一种症状,或者根本是你的错觉;然而那沉静安定的面容有如托瓶观音,又或者圣母像,让你有了彷似宗教的信仰。你养成了在人群中捜索她的习惯,那一张脸,透着慈悲和希望的光芒。
女孩吿诉你,沉稳是驾驭肉体的一种方法。你亲睹女孩以柔声细语去说服她所拣选的身体,尝试把肉身变成自己豢养的宠物。这做法让你隐隐感到不安,因为那身躯果然被许多轻言软语驯服,偶尔也会有暴躁的时候,那雌性的灵魂便以极大而阴柔的母性,像一只水母在内里沉淀。这全部过程,外在所表现的只是一种近似自恋的慈祥的笑容。你看在眼里,彷佛看见一个强酸的灵魂自我溶解,然后渗入到脏腑、血液和细胞中。纵然觉得这工程既细腻又伟大,却不免为这无声无色的入侵,感到毛骨悚然。
这种恐怖感带来了后遗症,有一阵子你甚至怀疑自己也是一个曾经在流放中历尽沧桑的灵魂,尔今安居于别人的肉体:会不会你也在整个侵掠的阴谋中,或者是阴谋的施行者。幽灵们大多活得痛苦,他们要战胜一副强占得来的肉身,殊不容易,常常有人在病院里自杀,你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看见大家以悲悯的眼神观看灵魂对肉体终极的残害与虐待,看肉体死亡之前灵魂的哀嚎和狂笑。你在巨大的悲伤中获得睿智,看到的是一个痛苦绝望的灵魂,拥抱他徒具神经感知而没有精神意识的躯壳,从高处坠下。突然记起细姨倒挂在电线缆上的魂魄,有泪珠在柏油路上迸裂。
唯有女孩以看透人世的眼睛,在鬼魂之间保持一点纯净。你讶异她居然阅读圣经,还笑着把双手交叠胸前,吿诉你,这身体是上帝应许之地。这灵魂多么美好,是她提炼了肉身的气质,你拥抱她,用柏拉图的爱恋碰触她驯养的身体。正如经上启示,应许之地必然芳草青葱,嫩绿鲜美,透着馥郁的处子幽香。
她说她也喜欢你的清醒。就像你,女孩漫游荒世,看过太多厌世的人和恋世的鬼,最后在这病院找到新的归宿。你以为自己要等待的就是这女孩,这人与灵的结合体:童稚的肉身苍老的灵魂,人间异类。为了她,你忽然觉得必须离开这一片灵魂与肉身互相屠戮的地方,你们都不再属于这里,而既然你们已寻得彼此,又何必在这阴阳交叠的黑区,继续挣扎、撕扯,消耗生命。
你说过你害怕与死去的人们重叠在一个点上,那是在病院里的经验,鬼魂到了那里都会变得凶悍,他们总是想侵占人体,偶尔也会发生集体抢攻的事,为了人生能够重来。他们轻轻厮咬你的耳垂,煎熬你的感官折磨你的意识,想要驱逐你身体的主人。在决定离开那里以后,你和女孩竭力装扮成医生眼中的正常人,你们谨慎地削铅笔,又异常认真地回答医生自以为很心理学的蠢问题。你们在饭堂帮忙扫地和揩抹餐具,女孩在庭院里找了些野花装饰餐桌。
那一段日子,你沉浸在温泉似的幸福中,因为过度想望而忘记了人间实在的面目。很久以后,当幸福的景象如幻雾破灭,你才顿悟一样,明了了幸福的来源在于理想。那是在虚耗三十二年以后,你第一次拥有的东西,掺杂在恋爱的感觉里,但细微而卑琐,极易融解。你记得女孩哭泣的样子,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眼泪,一切已经太迟了,那个高大肥胖的男人把她按倒在地上。当时你躺在诊疗处的躺椅上,镇定剂的药效把你扳倒,仍然紧箍着你的肢体。眼睛还在,耳朵还在,只有身体暂时不属于你。你目睹男人骑上女孩的身体,扯下她的衣衫,狂暴地驾驭这副女身。女孩泪流满颊,用哀求的眼神仰视男人欲火中烧的眼。这目光令你心碎,却无法软化男人的意志,他从制服里掏出一把粗暴的阳具,你马上被那红黑交杂、昂首吐信的龟头吓着,觉得要呕。
男人这样进入了女身,你虽然麻木,但是从女孩咬出血印的下唇,感应了撕裂般的痛楚。女孩在承受中显得无比脆弱,涕泪和唾液混杂淌下,她类然凄厉地尖叫起来,两手拳头抓紧。你记起多年前死亡如何卷走你的细姨,一切与当下雷同,果然有一个幽灵跃起,硬生生将自己扯离好不容易扎下根来的身躯。你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看见长发飒飒扬过,那鬼魂捂着脸落荒而去,把所有伤痛和耻辱留给肉身去承担。你想唤她,但声音堵在喉结吞吐的地方,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晓得她的名字。
那次以后,女孩的身体再也不收留谁的魂魄。肉体还原为肉体,可以随时附属于别的男身。她也不再认得你,被追问的时候总爱解开钮扣,以一副单薄瘦削的胸脯来包容及消解俗世的疑惑。肉体沧桑无邪,她的眼神清纯明净,但停滞在无知无感的死水状态中。你以后守着女孩,等待离去的魂魄再现,可是所有人和幽灵都一样,他们离开你以后,便彷佛消融在空气里,只留下叹息的声音。你对医生说,人生真是一场恶梦,以后梦醒,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你在一个下午离开病院,回头看见建筑物内影影绰绰,众魂在他们的派对中倾情喧哗,巨大而嘈杂的声音,像重金属摇滚一样痛苦。你独自行到院前的十字路口,忽然感觉恍如隔世,疲惫的感觉趁机一涌而上,都钻入你的行囊中。你跪坐下来,啊人世漫长无际,你们留下我孤身游走。
以后那几年,你回到旧楼里隐居。多少年与阴魂厮磨,让你沾染了一身霉湿的阴间气息,他们说你晾在外头的衣物,夜间在空气里留下一股受潮后阴森的味道,却也因此对你的能力深信不疑。你摇幡旗,撒白米,以各种仪式包装自己,然后闭上双目,向众鬼打听某个被人们怀念着的死人。逝者的灵魂偶尔前来,以忧伤而迷惘的目光凝视来人,似乎在勉力记忆自己的前身。有更多鬼魂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名字,在这太虚中荒游得久了,他们逐一丢失身世和性别等附属之物,孑然一身,回归到精虫般的蜉蝣状态。
你相信那才是灵魂自然死亡的方式,有一天他们会像泄气的气球似的,身不由主地,飘向宇宙缥缈虚空的归处。你猜想那是一个渊深不见底的黑洞,仍在世间苦苦修行的幽灵和你一起仰望,等待这一致的终结和审判。
溺死的少女幽灵,一直试图要绞干她的衣裙,大颗大颗的水珠自她的长发滑下,沾湿了你的床褥。你的故事说到这里,就失去了说下去的兴致,连鬼魂也无心听取。人世多么无趣,你伸手承接那些从发梢坠落的水珠,它们落入你的指掌,像雨珠挂在枯黄的枝枒上。果然雨一直下到凌晨,你在昏昧中悠忽浮沉,醒来看见少女依然坐在床沿,焦躁地绞扭她的头发和衣裙。你轻抚她的背脊,孩子别急,一切才正开始。溺死者的灵魂恍若未闻,幼细的两眉越扣越紧,不时发出磨牙齿的声音。
天亮之前,浑身湿透的灵魂已经失去了透明度,并且带着一股脑儿的烦怒离去。你想唤她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只看见一滩浊水渗入洋灰地。七号病床什么时候送来了新的病人,蜷缩成一条马陆似的窝在被子里。你看见他微秃的后脑勺披挂着寒伧白发,昏梦中发出颤声的病呓。偶有阴魂跟随夜班护士巡行,眼光瞥向你时像看见其他将死之人一样,总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
早已经厌世了,以后的年月该怎么过。你长叹一声,看见七号病床的老人爬起来,回头看你一眼。你这才发现这又是一只残缺的魂魄,他歪着嘴鬼崇地笑,那么熟悉的一张脸,你看他甩一甩头,用老朋友的眼光邀你一起出走。你认出了他,忍不住起床来,与他久别重逢似的深情拥抱;在未褪的月光中,你们并肩往窗口跃下。
果然窗外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触地之前,你看见了传说中的极光,火一样,伸舌将你们卷入胃囊。
原载于《香港文学》第213期 2002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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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早半弃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19-12-17 10: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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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鶴 转发了这篇讨论
@liuwenhuimuyway 我不知道跟你说过没有呀,我一直想着“要是自己有通灵的能力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死者对话,他们的言语想必是非常迷人的。”
2019-12-17 10:21:41 -
fuzing 转发了这篇讨论 2019-01-04 14:3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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