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
来自:黄灵素(应物要不迷)
锁锁曾经问南孙:"我们会不会闹翻,会不会?倘若会的话,也太叫人难过了。" 南孙答:"说不定会,又怎样呢,一样可以和好如初,吵归吵,不要决绝分崩就是了。" 锁锁对南孙说:"舅母对我好,是因为父亲付她许多津贴。" 南孙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总是有原因的。" 锁锁说:"你母亲爱你,就没有原因。" 南孙笑:"那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女儿。" 锁锁说:"照你这样说,只要有人对我好,不必详究原因?" "当然,否则你就要求过高,太想不开。" 南孙自小明白,快乐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你们是真正的朋友?" 南孙严肃地点点头。 锁锁问:"你呢,阿姨,你可有朋友?" "从前有,后来就没有了。" "为什么?" "人长大之后,世情渐渐复杂。" "我不明白。" "譬如说,有一件事,我急于要忘记,老朋友却不识相,处处提起,语带挑衅,久而久之,自然会疏远。" 南孙问:"你为何要忘记?" 锁锁:"她为何要提起?" 阿姨笑,"又譬如说,本来是一对号朋友,两个人共争一样东西,总有一个人失败,你所得到的,必然是别人失去的,两人便做不成朋友。" 南孙伏在窗口看,"谁,是谁?" 锁锁不答,抄起手袋便走。 蒋太太在一旁听见,便对女儿说:"别问太多,她方便说,自然会告诉你。" "老朋友,问问有何关系。" "问多了她一嫌,老朋友就丢了。" "我关心她。" "各人有各人的路。' "我担心她。" "不用,她比你乖巧得多。" 她开一部日本小跑车。 南孙目定口呆。 锁锁当然知道老同学想些什么,"朋友借给我的。" 她毋须向任何人解释,但南孙关注的神情使她不得不交代一句半句。 女经理一听就明白:"骚骚。" "是。" "她每逢一三五来,今天星期二。" 南孙并不觉得特别伤感或是反感。 无论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出对他最好的选择,或对或错,毋须对任何人剖白解释。 "你何苦骗他,说不定他真去了。" 锁锁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装得一丝怀疑也没有,这种游戏,需要极大技巧。 不知从什么似乎开始,朱锁锁已经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她多南孙说,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选鲜色上身,否则憔悴的脸容加灰秃秃的衣服活像捡破烂的。 急急同好友诉苦,锁锁却说:"无论做什么,记得为自己而做,那就毫无怨言。" 球伴中不乏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泼漂亮,剪了最时髦的发型,穿着最时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却独独爱上蒋南孙独特气质,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觉长得好的女孩,随随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条粗布裤,鞋子老似坦克车般笨重,益发显得人敏感而细致,不着颜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浓眉及长睫,做起功课来像电脑,喜读爱情小说这一点尤其可爱。 每次读到这种新闻,南孙总是大笑一场,乐不可支,觉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罗。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树。 楼下停着巨型房车,穿制服的司机侍侯。家中用着名厨,每天吃饭前研究菜单。 南孙却怀念区家尾房黝暗中传来的面包香。 她没有同锁锁说起这些,也许她爱听,也许她不爱,谁知道,她决定不冒这个险。 不,她同秘书小姐说,她没有预约,但他相信张教授会得见她。 估计得没有错,张良栋亲自出迎出来,南孙微笑。 他们坐下,张教授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南孙轻描淡写地说:"啊,我来看看你。" 张良栋轻轻问:"你是个会得保守秘密的人吗?" 南孙知道有眉目了,她点点头。 张良栋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孙来的时候一鼓作气,完全没想到后果结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开始感动,她根本无权贸贸然走进来要张良栋替她出气,使他为难,他要是做不到,显得一点能耐没有,真为她去做,又担干系。 张良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样,这个漂亮的女学生前来申诉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博得美丽少女一笑,确是值得。 "放弃一切,李先生,你已富甲一方,不如退休与锁锁到世外桃源结婚。" 他失笑,"真是孩子话,李某退休之后,同一般老年人有什么不同?朱锁锁三个月就会踢开他。" 与其冒这样的险,他不如做回他自己,美丽的女孩子,总还可以找到,他不是不愿意牺牲,只是上了年纪的男人,扔开尊严身份,一文不值。 但普通人的忧虑是多余的,锁锁一直知道她在做什么,除非途中出了纰漏,不过要她真心爱一个人,似乎不大有可能,南孙十分放心。 比较谈得来的同事说:"南孙,你不应这么快放弃,金毛猪的合同快满了,同他斗一斗也好。" 南孙笑,同他,在这个小地方?别开玩笑了,省点力气,正经做事。 另一位叹口气说:"南孙这一走,倒提醒我也该留意一下,此处真正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南孙一听,只觉传神,大笑起来。 蒋先生手上抓着的房子无法脱手,牵一发动全身,南孙这才发觉他白玩了几年,赚下来的全部继续投资,手上空空如也,像玩魔术一样,连本带利坑下去不止,还欠银行一大注,每个月背利息便是绝症。 "这一提,"南孙黯然,"我在他们家再难抬头。" 朱锁锁"嗤"一声笑出来,"书读的多了,人就迂腐,你看得起你自己就好,管谁看不起你,肯帮固然好,不帮拉倒。" 南孙觉得她父亲说得对,世上不是没有情深如海的男人,她没有本事,一个也逮不到。 一颗心从那个时候开始灰。 也有点明白,为何阿姨情愿一个人与一条狗同住。 南孙双目中再也没有锐气,嘴角老挂着一个恍惚的微笑,这种略为厌世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感动不少异性,生意上往来的老中青男人,都喜欢蒋南孙,她多多少少得到一些方便。 南孙知道,命运大手开始把她推向阿姨那条路走。 "南孙,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 当初遇到章安仁,世界还要美好得多呢,转眼间,他成为她生命中最丑陋的回忆。也许,过十年二十年,待她事业有成,经济稳定的时候,她会投资时间精神,再度好好恋爱一次,但不是现在,现在她决定做一些收获比较大的事。那人约是有可能,越要避开。 南孙抬起头一想,"是的。"以前才不是,但磨难使她们长大成熟老练,凡事都不大计较了,并且肯努力叫旁人愉快,即使略吃点亏,也能一笑置之。 不久之前,她同她祖母都不可爱。 隔了很久很久,永正低声说:"即使那是你的孩子,我也能爱屋及乌。" 南孙诧异,希望他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这样大的允诺,要以行动表示,不应轻口道出,她并不相信他做得到,但相信他这一刹那的诚意。 锁锁睡醒了,摸上写字楼,女秘书替她开门,她看见办公桌后的蒋南孙,觉得有一种权威,是,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的。 "你明白吗,与我在一起一日,他父亲就把他搁在冷宫一日,最近老爷身体不好,他害怕得很。"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南孙,以前我们也都不是这样的。" "如果你问我,我觉得到了分手的时间,就该分手。" "拖一拖能够使他生活不愉快。" "你拿脚踩他,身子就不能高飞,划得来吗,你仔细想想。" "南孙,你几时看得那么开?" "我父去世那一天。"南孙叹口气,"你说得对,锁锁,我们都不一样了。" 谢宏祖叫出来,"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南孙说:"我不只得,我一直不知道做谢宏祖太太有什么好处。" 谢宏祖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教坏了她,你这种嫁不出去,视异性为仇敌的女强盗!" 南孙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奇的说法,一般都抱怨锁锁带坏她,所以一怔,随即笑起来。 小谢发现他完全不得要领,白白地上来娱乐了蒋南孙。 晚上出去的时候,爱穿黑色的锁锁,一照禁止,便想起南孙,说她像蜘蛛精,觉得这是一种恭维,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远了,本来由她安排剧本里的景时人,现在都蠢蠢欲动,要另谋出路。 身边仍然有人,不愁寂寞,却已不是顶尖的那批,有时她情愿不出去,留在家中陪爱玛琴。 午夜梦回,锁锁感觉彷徨,好几次仿佛回到区宅旧店,木楼梯吱咕吱咕响,舅母来开门,不认得她,她知道找对了地方,因为闻到出炉面包香。 当中这七八年好像没有过,清醒的时候她不住喃喃自语:朱锁锁,不怕,不怕,现在你再世为人,什么都不用怕。 原来小时候受过内伤,终身不能痊愈。 可是太阳一出来,她又忘了这些,去忙别的。 "一直说谢宏祖对她不重要,口不对心,此刻又跑去挨这种义气。" "你呢,你说的话可是肺腑之言?" 南孙知道他指什么,"对你,我还没有说过假话。" 招呼过了,一时没有话说。锁锁斟出了酒。 南孙终于说:"你早该同他离婚。" 锁锁不响,喷出一口烟,看着青烟缈缈在空气中消失。 王永正觉得这两个女人之间有种奇妙诡异的联系,非比寻常,在她俩面前,他始终是街外人。 朱锁锁忽然笑了,一点苦涩的味道都没有,使王永正呆住。 锁锁拍拍她肩膀,"不,南孙,我们同年不同岁,记得吗,你二十七,我二十一。" 南孙呆呆地看着锁锁。 王永正却深深感动,无比的美貌,无比的生命力,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坚强的女性。 她同谢宏祖还是分了手。 所属做事件件出人意表,却又合情合理。 尽她一切所能帮了谢宏祖,此刻她可要自救。 小谢的女友早避开不见他,他终于明白谁是谢家的红颜知己。像做戏一样,他求锁锁留下来,可惜编写情节的不是他,而是朱锁锁,按着剧本的发展,她说她不求报酬,打回原形,锁锁反而不做哪些汗流夹背的恶梦了,既然已经着实地摔了下来,也就不必害怕,事情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就得转好。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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