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Part I

一

大牙住在南村北路20号，刚刚到岭南电缆厂围墙下，转左沿一条水泥路巷子往上走，尽头的火柴盒砖房。他家阳台种着一盆很大的三角梅，一直沿着墙壁，火红的往上长，在白色瓷砖衬托下，像烧红的晚霞。大牙午觉睡醒，出了一身汗。吊顶风扇转到某个位置，就像脖子脱臼般啪嗒的响一声。他坐起来，转了转自己的脖子，确认没有落枕，头昏昏沉沉……

大牙卧室里光线晦暗，印着墨绿水观音的窗帘，随着风摆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凉席上忽明忽暗，像是太阳的眼眸，一眨一眨。他起床，走出卧室，客厅墙上的挂钟显示下午三点。洗手间水龙头的水被太阳晒得很热，顺道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擦干头发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的脸胖了，变成了圆形。二十四五的年纪，体重没什么变化，肚子倒大了很多。

他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频道。茶几上老妈贴了便利贴，提醒他按时吃药。方形的药盒里面装着三粒药片，粉色的像草莓味硬糖，白色的最大，吃了有一段时间。起初他不肯吃，但老妈每日监督，后来就变成了例行公事——谁能拗得过更年期的中年妇女，怕是吼一声就把人震住。看完一集电视，想着差不多得拿包出发了。小苇今天从武汉回来，傍晚6点到白云机场。三年异地终于要结束。岳父岳母也建议年底结婚，在广州办一场，杭州再办一场。虽然小苇是研究生，但谈了这么久，双方家庭也很合适，十三万彩礼意思意思得了。

大牙检查过要随身带的物品，转身把门带上。走出去两步，又转身转了转门把手。从五楼下来，渐渐的听到孩子吵闹的声音，几个小孩在路边捉迷藏。大牙沿着水泥路往下走，一个稍小一点儿的，藏在芭蕉叶后面，露出半张脸，怯怯的盯着他。路口卖香蕉的大婶，体格丰腴，挥着蒲扇打四处飞的苍蝇，老远就招呼他，问他去哪里。大牙不好意思说是去接女朋友，搪塞说自己出去散步。话音刚落，那大婶笑得更灿烂了，仿佛早就揣摩到了大牙的心思，边扇着蒲扇，边说夏天是需要多出去活动。大牙经过围墙的转角，302A刚好到站。

二

凌晨一点，小苇洗漱完，对着镜子吹头发。她把所有的头发紧紧握在一起，觉得像小时候用的高粱扫帚柄，不过显细了些。读研之后头发掉得腻害，梳子上，课桌底下，洗漱池里，哪哪都是。晚上接近十二点才离开实验室，在宿舍的时间屈指可数，和舍友们搭不上话。况且她们不注意卫生，一般是她看不下去，才稍微打扫一下宿舍。她们每个人脚下都放着中午吃完的外卖。

大牙晚上十点发来视频聊天，刚好在实验没有接到。她收拾上床，给大牙回了个“mua~~”。发出去几秒，接收到大牙发起的视频。跨越一千公里的距离，这是他们每天的甜蜜时刻。小苇转身告诉其他人她要视频了，可能会妨碍大家，但没人应。她带上耳机，屏幕里的大牙，睡眼惺忪，身旁放了几本杂志。她注意到床头有一瓶可乐，指着屏幕说: 大牙，又喝可乐，已经够胖了。大牙一脸惊恐，淡定的推了推眼镜说: 我表弟过来玩，是他的！小苇说：百事的不好喝。大牙顿了一下，开始抱怨她为什么又这么晚才下班。

临近毕业，小苇很担心自己的论文不能被杂志社接收，目前正在补实验数据。她对大牙抱怨到: 我最近又买了一百条斑马鱼，结果实在诡异。做了两年多的二恶英，这次发现对心血管有保护作用，很怀疑是不是试剂出了问题。她还告诉大牙，楼下教研室，有一个才从美国回来的女导师，已经有两个学生不能拿到学位证。据说她以前的学生，毕业后从此再无往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专和自己的学生作对。我们课题组虽然忙了一点，好在老师对学生毕业还是热心的。

大牙趴在床上，一手拖着下把，一手拿着手机，十分认真的在听。三年终于到头了，本科毕业本不愿意让小苇去武汉，但知道想留也留不住，倒不如当她坚实的后盾。他看着小苇，头发刚好齐肩，穿着他买的蓝色碎花睡衣，显得很累的样子。小苇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大牙便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小苇：早上爸妈们去喝早茶，从早上7点聊到中午11点。期间我也插不上话，只顾吃就好了。突然你妈话锋一转，问我想要一个男孩还是女孩。我说你研究生实验的东西很毒，可能要过三年才能要小孩。咦.......岳母好像有点不高兴了。

小苇哈哈大笑，没想到她妈抱外孙的心那么急切。小苇问大牙：那你到底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大牙憨笑，说：应该都要吧。小苇说：那你自己生去吧。两个人乐得合不拢嘴。大概视频了十五分钟，小苇说明天一早还有实验安排，不得不准备睡觉。大牙嗯了一声，提醒她不要累坏了。小苇叫大牙放心，然后挂了视频，爬上床拉上了床帘。此刻舍友还在底下煲剧，她们近期的爱豆变成了蔡徐坤。开学买的三十副耳塞还剩下几副。

三

大牙拉着公交车的手环，一路走走停停。每次到站都可以听到一声“嘀，老人卡”。他看着窗外，漫无目的的遐想，有那么一刻，他丢了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4点10分，到了广州东站，从公交场乘扶手电梯至负一楼，在米芝莲打包两杯港式奶茶和一份鸡蛋仔，然后换乘地铁三号线。小苇不喜欢喝咖啡，她常提到说怀念大学时候，在大学城东三路小卖部买一份鸡蛋仔，两个人边吃边绕着内环散步。夏天的傍晚，路边的芒果树刚熟。天上有云，有风筝。月亮升起来，空气潮湿混着草木的味道，他们牵着手，欣慰有彼此。

大牙到机场国内到达大厅已经5点30分。出站口的人不太多，很多人支着”公司“、“名字”的牌子，见有人提着行李出站，马上像沙丁鱼般齐刷刷看过去。他找了个栏杆靠着，想着今晚要在小苇家吃饭，岳母做醋鱼很是拿手。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嗓门很大，用四川普通话问大牙7351次航班到了没有。大牙看了眼到达航班显示屏，说晚点30分钟。那男人随即离开了。大牙盯着显示屏，查询8232到达时间。列表循环了两遍，竟然没有找到。他拿出手机，给小苇打了电话，等待了几秒，系统提示该电话号码已关机。大牙立即去了服务台，工作人员查询了一阵子，说今天没有这个班次，是不是他记错了。大牙很错愕，打开微信，想在聊天记录里查询日期。平时都是把小苇置顶的，他诧异的发现没有了。今天中午睡觉前他们才聊过天，怎么可能记错。

刚想往下翻阅聊天列表，岳母突然来电话。一接通，她声音较平时高了好几度，马上说：大牙，你妈妈上班突然晕倒，已经送去医院了。你爸爸已经过去，需要你赶紧回家去拿医疗卡和换洗的东西，尽快过来。大牙觉得有一点脑充血，说怎么会晕倒呢。岳母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现在已经送去了监护室。大牙心凉了半截，喘息的说到：我还没有接到小苇。岳母严厉的说：她那么大个人不会走丢了。你打车马上回来。大牙连连说好，然后小跑去站厅外招出租车，打包的奶茶还是热的，只能丢到了垃圾桶。大牙在车上，空调开得很足，还迟钝着不能缓过来怎么回事。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可能是在医院帮着做检查或办手续。他又给小苇打了一个电话，还是关机。然后打开微信，从聊天列表里面，竟然怎么都找不到小苇，查找联系人也没有。难道微信出了问题？不过现在最要紧的事情还是赶回家，然后去医院......

四

大牙付完打车费，花了一百五十多。一路小跑上楼，屋子里面是亮着的。他摸了口袋，没有钥匙。从书包里面找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结果还是发现在口袋里。打开门，一股很浓的烟味。电视机开着，爸爸和岳父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妈妈坐在饭桌旁，眼睛有点红，像刚刚哭过。岳母见他开门，迎了出来，大力拉着大牙边往里走边说：回来了回来了........。大牙错愕的站着，轻轻的把包放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起身去了洗手间，爸爸和岳父还是坐在沙发上，继续抽着烟，一句话没有说。电视机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回荡在大牙的整个世界里，像是小时候，午睡过头失去了时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