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宫村读诗集》：《唐诗三百首》讲稿 | 042-李颀：《古意》

《古意》

◇ 李颀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

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

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

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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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3730字，需19分钟）

这首诗很不好读懂。至少章燮，以及沈熙乾、喻守真和金性尧[1]等几位先生的解读，我觉得他们都没解释好，没解释圆满；只有赵昌平先生提出了一点看法，他说，“诗的结构可探讨。从‘今为羌笛出塞声’看，前八句应为隐括少妇所歌《出塞》歌辞而成。如此‘今为’二字方有着落，而上下两部分也才能融为一体”[2]。赵昌平先生提到了“结构”的问题，非常好，虽然他没有多展开，但是很有价值。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而单纯的看字面意思，这首诗是很难顺下来的。今天我就试着按自己的理解来讲这首诗，把赵昌平先生所说的“结构”问题讲得更具体一些。

题目“古意”，这是一种诗体。它是古诗里常见的一种题目（尤其是六朝以后），表示这是拟古的作品。拟古，就是模拟、仿效古诗的风格形式（怎么写）；立意呢，则多是自己的立意（写的是什么主题），和古诗没关系了。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事是从事，去做什么事情。这里的“长征”和咱们现在说的“长征”不是同一概念。现在的长征是一个词，特指二万五千里长征，就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时候红军从井冈山，从南方这边到陕北那边的长距离转移。这里的“长征”则要分开来说，征是征戍，到边疆去驻守、去打仗。长既是远，又是久。远是空间的，这些男儿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边疆，离家乡很远；久是时间，他们来边疆已经很久了。这样来解释，下一句，“少小幽燕客”就有了着落。沈熙乾先生将“少小幽燕客”这一句，解释为这些男儿是“幽燕一带的人”[3]，这是不妥当的。如果是这个意思，那“少小”又要怎么解释呢？难道说他们从小就是幽燕一带的人？是吧。这么解释很不妥，没有人说他从小就是福建人，从小就是北京人的。少小的意思是从小，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到现在，就是上面的说的，表示时间很久了，他们来到幽燕这边已经很久了。幽燕是地点，幽是幽州，燕是燕国，两个的大概位置在现在的河北、辽宁一带，这里是泛指北方边塞。客，寄也，我一个福建人来到河北省，我就是“客”。所以，“幽燕客”说的就是空间，从他的家乡来到幽燕，来到边塞这边非常远。这样，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男儿们离乡背井来到幽燕这边当兵，已经很久了。

开头两句是总起的，写他们来到边疆戍守打仗已经很久。紧接着四句是具体来写他们在战场上的情况：“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他们作战很勇敢，不怕死。赌胜的意思是争胜，比高下。马蹄代指骑马，他们骑着马去战斗，赌输赢，看谁杀的敌人多；由来就是从来，七尺也是代指，咱们说七尺男儿，这个七尺是成人的大概身高，这边就代指生命、性命。他们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不怕死。轻，是轻视，意动用法，以什么为轻。以性命为轻，说的是他们打仗的时候一往无前，非常勇猛。“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前一句，杀人莫敢前，不是说上阵杀敌的时候他们退缩了不敢向前；意思恰好是相反，是说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英勇无比，是敌人“莫敢前”，敌人不敢靠近。后一句，更具体的来写他们杀敌时的样子：就只写他们的胡须。胡须就像刺猬的毛刺那样，刺猬这种动物，后背有密密麻麻的刺；一遇到危险情况，它们的身体就会缩成一小团，那些刺就会张开，会竖起来，这就是“磔”，这个字读作zhé。磔，张也，张开、分开的意思。这样的一副面孔，是不是很可怕？胡须都竖起来了，看上去好像全是刺，好可怕，所以敌人就被吓到了，就“莫敢前”了。这四句诗所写的，总结起来说其实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精神面貌”，把这个词分开来说，就是精神和面貌。前两句，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就写精神状态，是英勇无敌、视死如归的；后两句，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就写面貌，他们的长相啊，他们像刺猬毛刺一样的胡须，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这两句，第七、第八句，是在“收”，也就是在结尾了（注意，这里我用了“结尾”，是前面这八句的结尾。这首诗到这里是第一部分）。前面已经交代了这些男儿来边疆已经很久，然后又写了具体的，他们的精神和面貌，他们奋勇杀敌，他们视死如归。接着这两句呢，就写，边疆战事还没结束，他们还得为国家来守卫边疆，还不能回家。黄云陇底白云飞，陇的意思山冈，高地。这里，赵昌平先生的解释很可取，他说，黄云陇应该作为一个地名来理解[4]，是某处边塞的名字。按常理来看，人们给取了这样的名字，黄云陇，大抵是说这里是黄沙漫漫的环境或气候；白云飞，说的是季节，是在秋天。这是章燮的意见[5]，非常好。就是说，这句诗真正要说的，不是黄沙漫漫，而是白云飞。在一个经常性的黄沙漫天飞的地方看到了白云飞，这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在秋天的时候，这些驻守在黄云陇的将士们，他们看到天上飘过了几朵白云，然后，他们想家了。但是现实的情况呢，是“未得报恩不得归”。这里的“报恩”只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战事未平。边疆现在还没稳定，国家还需要他们，他们是没法回家的。更要命的是，此时此刻，还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羌笛声。一提到羌笛，咱们马上会想到什么呢？是艰苦的边塞生活，是深沉的思乡之情。所以，才有这首诗的真正结尾，“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将士们听到了羌笛声之后，心里非常的悲伤以至于泪如雨下。三军是军队的通称。

好，这首诗讲到这里，大家有没有发现，漏了两句没讲？就是，“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这里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辽东少妇呢？小妇就是少妇的意思，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年轻女子。我们这一路读下来，前面一直在讲男人的事情，讲他们来驻守边关，去上阵杀敌，还讲他们“未得报恩不得归”，还不能回家。这时候，却突然就多出了这么一个女性角色，她很会弹琵琶，还很会唱歌跳舞。诗人为什么这么写？是不是多余的呢？

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赵昌平先生所说的这首诗的“结构”问题。结构的问题，其实就是怎么写的问题。李颀的这首诗是怎么写的，下面我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个人看法，不一定妥当，仅供大家参考：

前面八句，就是从开头到“未得报恩不得归”，这八句，它并不是在直接描写，不是直接在写那些男儿怎么样怎么样，而是诗人借助辽东小妇来说，或者说是借助她的羌笛声来呈现的。辽东小妇她之前会谈琵琶，会唱歌会跳舞，这些不是关键，这些只是对这个人物形象的补充而已。关键的是现在，她不弹琵琶，不唱歌也不跳舞，她在吹羌笛，并且，她吹的曲子是《出塞》，这才是关键。“今为羌笛出塞声”，这里的“今为”，意思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事。现在，辽东小妇正在吹羌笛，将士们正在听，是这样的一种状态。这里就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将士们一边听着羌笛声，一边就在脑海里浮现出了多少年来在边塞生活的种种景象，来边疆很久、英勇杀敌、视死如归、想家等等，最后就是“泪如雨”，最后大家都哭了。在这种可能里面，前八句诗的内容，是将士们听着羌笛声时的回忆，是他们过往生活的真实写照；第二种情况，前八句，是辽东小妇所吹奏的《出塞》曲的内容。通俗点说，好比咱们现在的歌词。咱们现在听一首歌，听着听着，会想起很多事来，最后我们会被触动而伤心落泪，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前面八句就只是泛写，它写的不是“现在”的这些泪如雨下的将士们的生活，而是这样的生活让这些将士们联想到了自己，它们和自己的生活很像，所以他们一边听一边哭。我是以为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都可以让突然出现的吹着羌笛的这位辽东少妇有着落，也就是赵昌平先生说的这首诗的“上下两部分也才能融为一体”。

最后做个小结：这首诗可分为两部分来看。前八句是第一部分。这一部分的内容有两种可能：一，这是将士们的回忆；二，这是辽东少妇所吹奏的《出塞》曲的内容。第二部分是后四句，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前八句本来就可以独立成篇，就是说这首诗本来写完前八句就可以结束了。但是诗人加了后面四句，那就需要有一个衔接的问题。怎么来把前八句和后四句衔接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整体呢，那就是辽东小妇的出现，将她吹奏的《塞上》曲作为一个衔接点，这样既能顺理成章的将上下两部分进行串联，同时又使得整首诗更为饱满，更具张力（有时空的转换，又有视角的转换）。

注释：

[1]参见蘅塘退士等编；章燮注疏，吴绍烈，周艺校点. 唐诗三百首注疏. 合肥市：安徽人民出版社，P37, 1983；萧涤非著. 唐诗鉴赏辞典.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3.09，P108-P110；喻守真编注. 唐诗三百首详析. 北京：中华书局, 1957，P55；金性尧注. 唐诗三百首新注. 西安市：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5.06，P58

[2]赵昌平编著. 唐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6.07，P46

[3]萧涤非著. 唐诗鉴赏辞典.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 2003.09，P108；另，廖春红《简析李颀的边塞诗》（载《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03):99-102）里面也是这样的解释：“…‘少小幽燕客’点出‘男儿’是素以彪悍勇猛、轻身重义著称的幽燕人”。非。

[4]赵昌平编著. 唐诗三百首全解.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6.07，P46：“黄云陇依句法应是地名，但无可查证…”。按：章燮注：“黄云陇，黄芦塞也”（《唐诗三百首注疏》，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P37）

[5]蘅塘退士等编；章燮注疏，吴绍烈，周艺校点. 唐诗三百首注疏. 合肥市：安徽人民出版社，P37：“白云飞，时在秋也”。

20180810-20180813

在协和道

配乐：石进《夜的钢琴曲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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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诗词/《古意》（唐·李颀）：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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