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盖曼:《代价》
来自:R.R.
黑夜中隐藏着无数生物,你不知道它们,它们知道你。被它们盯上的你又有谁来守护?
流浪汉和徒步旅行的人有一套自己的暗号。他们会在门上、树上,或是门柱上留下些许印记,让后来者能够略微知晓这座房舍或是农场里居住的人的大致情况。我想猫们一定也有类似的标记,不然该怎么解释长久以来不断出现在我家门口的猫呢?那些饥饿的、满身跳蚤的弃猫。
我们把它们抱进屋,给它们除掉虱子和跳蚤,填饱肚皮,然后就送去兽医那里。我们付钱给它们打疫苗……而屈辱之上的屈辱,莫过于绝育手术。
之后,它们会和我们待在一起。几个月,一年,或是永远。
它们大多都出现在夏天。我们的房子位于郊外,离市中心的距离正好适合那些城市居民把他们的猫遗弃在附近。
现在,住在我房子里的猫包括下面这些:赫尔迈厄尼和豆荚,分别是花猫和黑猫。它们是住在我阁楼工作室的狂躁姐妹,从不合群。公主,蓝眸似海,长绒如雪。它曾在树林里住了好几年,这才放弃狂野自由的生活,屈从于松软舒适的沙发和床。最后的,也是个头最大的一只,叫做毛球。它是公主的女儿,棉团花布一样的长毛猫,橘色、黑色再加上白色。我是某天在车库发现它的。那时它还是个小猫崽,脑袋缠在一张破旧的羽毛球网里,被勒得奄奄一息。它并未死去,反而长成了一只我们所见过的性情最好的猫咪,折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而接下来要介绍的,是一只黑猫。它大约出现在一个月前,还没有给它取名。一开始,我们没想到它会在这儿住下。它看起来吃得很好,不像只迷路猫;而那欢跃的神情和过大的年纪,也不像是弃猫。它就像只小豹子,行动起来犹如一抹黑夜。
夏日的一天,它在我家久未修葺的门廊前徘徊不去。我猜,它大约八九岁,雄性,黄绿色的眼睛,非常友善,沉静安闲。我想它大概属于附近的某座农场或是某个农家。
我离开了几个星期,去完成一本书的写作,当我回到家,发现它还待在门廊里,睡在一张孩子们给它找来的老旧猫床中。可我几乎认不出它了。它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不见了,暴露在外的灰白色皮肤上还留有深深的伤痕。一只耳朵的耳尖被什么东西咬掉了,左眼下有个很深的伤口,嘴唇上也有一条割痕。它看上去形销骨立,疲惫不堪。
我们带黑猫去找兽医,在那里拿了一些抗生素,每晚混在流质猫粮里,喂给它吃。
我们猜测着它到底在和谁打架——公主,我们那纯白美丽、野性难驯的女王?浣熊?还是那些尾巴长长、牙齿尖尖的负鼠?
每过一晚,它的伤势都会更糟。总有一天,它的肋部会受到重创,而第二晚就可能要轮到整个下腹了,那里将布满爪痕、鲜血淋漓。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只好把它带到地下室休养生息,就放在锅炉和一堆纸箱旁边。黑猫的身体重得让人吃惊。我把它抱起来,带着它走到下面,同时还带去了一只猫篮,一个猫便盆,一些食物和水。我走出来,把门关上,离开地下室后,不得不去洗掉手上的血污。
它在下面住了四天。一开始,它太过虚弱,甚至无法自己进食,行走起来跌跌撞撞。黏稠的黄色脓水从嘴唇上的伤口不断分泌出来,左眼下的伤口几乎毁掉这只眼睛。
我每天早晚都到地下室去,喂它吃东西,还有混在罐头食品里的抗生素。我替它处理最糟糕的伤口,还跟它说话。它腹泻不止,尽管我每天都为它更换褥草,地下室还是弥漫着一股恶臭。
黑猫住在地下室的四天对我家来说是灾难般的四天:我的小婴儿在浴缸里滑倒,撞到脑袋,险些溺死。我被告知,一直以来费尽心力的项目——为BBC改编霍普·米尔莉的小说《雾中的路德镇》——被取消了。而我无奈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把它重新修订删改,来迎合其他广播公司或媒体的需求。我的女儿正在参加夏令营,她一到那儿就开始给家里寄信和明信片,每天都有五六封,上面充满让人心碎神伤的词句,央求我们带她回家。我的儿子和他最好的朋友不知闹了什么别扭,以至于相互之间连话都不说。有一晚,我妻子在回家的路上撞到一头鹿——它毫无征兆地突然冲到车前。这只鹿死了,那辆车也没法再开,而我妻子的眉毛上面还划了个小小的口子。
到了第四天,黑猫在地下室里焦躁不安地徘徊。它冲我喵喵直叫,想让我放它出去。我毫无办法,很不情愿地照办了。它回到门廊,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睡觉。
第二天早晨,在它体侧又出现了新的伤痕,很深很重。而门廊的木板上也落满丛丛黑毛——它的黑毛。
这天我收到女儿的来信,她说夏令营的生活开始好转,估计自己还可以多活几天;我的儿子解决了和朋友之间的矛盾,虽然他们到底是为什么争吵——集换卡,电脑游戏,星球大战,还是某个女孩——我到最后也没搞清楚。那个否决《雾中的路德镇》计划的BBC经理,被发现从一家独立制片公司收受贿赂(好吧,该说是“有问题的贷款”),已经被开除回家了,他的继任者给我发了封传真。我很高兴地发现她就是最初建议我开始这个计划,后来离开了BBC的那个人。
我考虑将黑猫送回地下室,但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决定试着找出到底是什么动物每晚都到我家来,然后根据情况制定行动计划。也许,给它设个陷阱。
这些年来,每逢生日或是圣诞节,我的家人总喜欢送我一些小玩意、小发明,或是高档玩具,希望这些东西可以激发我的想象力。但最终,它们都很少离开储物箱。这里有一台食品脱水机,一把电动雕刻刀,一台烤面包机,还有我去年收到的礼物——一架夜视望远镜。
也许,我琢磨着,如果那个生物是狗,是猫,是浣熊,或是无论什么东西,看到我坐在门廊里,它就不会过来。所以我搬了把椅子放到衣帽间。这是个比壁橱略微大点的房间,可以将门廊尽收眼底。然后,当夜阑人静之时,我走出房门,来到门廊,向黑猫道了晚安。
这只猫,当它第一次出现时,我的妻子就说,它是个人。而从它那巨大如狮子般威武的脸,从它宽厚的黑鼻子,从它略带翠绿的黄色眼眸,从它生有利齿却尽显温和的嘴(右下唇仍在渗出琥珀色的脓水),从这一切的一切之中,确实蕴藏着某种与人非常相似的气质。
我抚摸着它的头,帮它挠了挠下巴,最后祝它安好。接着我走回房间,熄灭了门廊上的灯。
我坐在椅子上,守在黑暗的房间中,夜视望远镜就放在腿上。我打开望远镜,一抹黯淡的绿光随即从目镜中漫出。
夜幕深沉,时间静静流淌。
我试着用望远镜向黑暗看去,逐渐学会了如何聚焦,如何分辨绿雾笼罩下的世界。我发现自己被夜空中弥漫群集、数量骇人的蝇虫吓着了。在它们的涌动下,夜之疆界犹如一碗噩梦浓汤,扭动游弋,恍若有生。我将望远镜从眼前放下,凝视着窗外厚重饱满的黑蓝夜色。
空旷,宁静,和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努力保持清醒,并非常懊恼地发现没有准备香烟和咖啡。这两件我早已戒除的嗜好品,随便哪一种,都足以支撑我的眼帘。但当我正慢慢跌进眠与梦的国度时,从花园传来一声嘶叫将我完全惊醒。我手忙脚乱地将望远镜放到眼前,却失望地发现那只是我们的公主。它窜进房子右面的树林,转眼消失不见。
我正准备重新坐好,忽然一个念头钻进脑海,是什么东西把公主吓成这样?我开始用望远镜搜寻稍远的地方,也许是一只巨大的浣熊,一条野狗,或是凶恶的负鼠。确实有什么东西,正从车道向这栋房子走来。通过望远镜,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犹如白昼。
那是恶魔。
我以前从没见过恶魔。尽管它也曾在我笔下出现,但我从不相信它的存在,除非是指弥尔顿笔下的悲剧人物。但这个沿车道而来的身影并非弥尔顿的路西法。它就是恶魔。
我的心在胸膛中狂跳不止,这跳动是如此剧烈,我甚至感到疼痛。我希望它看不到我,在这栋黑黢黢的房舍里,在这昏暗难明的玻璃窗后,我躲藏着。
这个身形走过车道,一路上不断闪动、幻化。片刻之前,它还是浑身墨黑的牛头巨怪,紧接着就化作体态苗条的女子,然后是一只猫。硕大无朋,伤痕累累的灰绿色野猫,面目为恨意扭曲。
在门廊步梯前,恶魔停下脚步,呼嚎出我全然不解的词句。它用一种悲嗥、嘶叫的语言,呼出三个,也许是四个词语。这定然是某种在上古之时——远在巴比伦刚刚建成之时,就被遗忘的语言。尽管我无法理解这些话语,但我可以感到连自己的头发都根根乍起。
我又听到一声低吼,尽管被玻璃阻隔,但这声音仍可耳闻。这,是一声挑战,接着一个黑色的身形走下步梯,行动缓慢,摇摇欲跌。它一步步离我远去,迎向恶魔。这些天,黑猫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行动迅捷,相反,他摇摆、蹒跚,就像刚刚回到陆地的海员。
现在,恶魔变成女人。它用一种类似法语的腔调,轻柔温和地向黑猫诉说着什么,同时向它伸出一只手。黑猫的利齿深深刻进这只手臂,女人轻蔑地撇撇嘴唇,向它啐了一口。
女人向我瞥了一眼。如果说,之前我还在怀疑它到底是不是恶魔,现在我完全肯定了。女人望向我,眼瞳里闪耀着红色火光。不过你无法通过夜视望远镜看到红色,所以我所见的只是两团绿焰。恶魔看到了我,通过窗户,它看到了我。我对此毫不怀疑。
恶魔扭曲翻蜷,变得形似豺狼,一种面部扁平,头颅巨大,脖项如牛的生物,土狼和豺狗的杂糅。无数蛆虫在它肮脏污秽,生满疥藓的毛皮上蠕动。它一步步走来,靠近步梯。
靠近我的家。
黑猫追着扑了上去,在这几秒钟内,它们融成了一个不断翻滚摇摆的物体,速度之快,我的眼睛无法看清。
所有这一切,都在寂静中发生。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低鸣,在我家车道的尽头,连接着乡村公路。在那里,一辆夜运卡车正隆隆驶过。透过夜视望远镜,它明亮的头灯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恒星。我放下望远镜,只能看到一片黑暗,还有远处黯淡的黄色头灯。接着出现的是红色尾灯,然后连这也消失在夜色中。一切又归于黑暗。
当我再次举起望远镜时,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黑猫,蹲在步梯上,瞪视夜空。我抬高目镜,看到有什么东西正飞向远方——一只秃鹫,或是一只老鹰——它飞过丛林之上,消隐不见。
我走到门廊,抱起黑猫,抚摸着它,说着舒缓抚慰的词语。当我刚靠近时,它咕噜着凄婉的哀鸣。但,片刻之后,它就在我腿上睡着了。我将黑猫放进它的篮子,上楼走到卧室,自己也沉沉入睡,第二天早上,我发现T恤和夹克上都留有干凝的血迹。
这是一周前的事了。
那东西并非每晚都来,但也相差无几。通过黑猫身上的伤痕,和那对黄褐色眼眸里噙着的痛苦,我都能看出来。它的左前爪已经失去功能,右眼也永远闭阖。
我想知道,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值得黑猫如此报答。我想知道,是谁将它遣来……最重要的是,我,怀着自私而惊恐的心情,想知道它还会付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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