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大师的旧文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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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聆听陈宏宽 陈宏宽独奏音乐会 2006年2月10日 上海音乐厅 肖邦《夜曲两首》作品62 《幻想波兰舞曲》作品61 《第二钢琴奏鸣曲》作品35 贝多芬《第三十二钢琴奏鸣曲》作品111 加演:莫扎特《a小调回旋曲》 古尔德和里赫特,两位艺术个性迥异,分别来自“火星”和“金星”的钢琴大师,曾有过一次遭遇。古尔德在俄国,听里赫特演奏舒柏特,那个从未纳入古尔德演奏视野的作曲家。一首“冗长”的舒柏特奏鸣曲,加上里赫特重复了所有的反复段落,而显得空前冗长。古尔德形容自己迷失在乐曲的进行中,陷入恍惚,就在这个状态下,他惊奇地感到,原先舒柏特奏鸣曲中枝芜蔓杂的即兴式细节,逐渐化为乐曲结构不可缺少的有机成分。即兴和结构,这两个似乎不相容的元素,在里赫特的演奏中,得到统一。与此同时,里赫特的演奏绝非演奏者个人特色的展览,而是成为沟通听者和乐谱间的直接途径。 我猜测,古尔德之所以对里赫特的表演心有戚戚,是因为他发现里赫特居然与他殊途同归:最高级的表演艺术家总能在表演现场,营造出一个强大的磁场,在这个磁场里,原谱创作、个人表达、听者聆听是包容一体,无法分离的。也就是所谓谱面记号、演奏家诠释、接受“容器”这三方,聚合成了这样一个音乐瞬间:此刻,音乐不是被“再创造”,而是不可重复地“第一次”创造出来。 我第三次现场聆听陈宏宽的独奏音乐会,又一次见证了这样的音乐瞬间。其高潮无疑是曲目单上的最后一曲,贝多芬第三十二奏鸣曲111号。两个乐章,第二乐章柔板变奏曲是钢琴文献中关于天堂意象的少有呈现。双乐章快-慢结构的设计,打破了古典奏鸣曲格式,留给聆听者开放式的感受——天堂自此永恒。上一次现场听该曲,是在东艺正厅,俄国钢琴家乌戈尔斯基,富于歌唱性和变化多端的音色,每个细微的颤音都像蝉翼上的纹路那么致密而清晰,得到的结果是明净而无烟火气,作为一个纯美的范本留在我印象中。而陈宏宽现场演奏的贝多芬111号,则以气象万千的丰厚度擅胜。乌戈尔斯基的天堂是无穷尽的天使歌声,而陈宏宽的天堂是层云激荡,峰回路转。 我觉得是钢琴家最有效、最特异的手法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他的踏板运用,而这背后,不可分割的是他对钢琴音色的认识、对钢琴机械的透彻把握。这也是他的三场音乐会听下来,我最深的体会。如果把钢琴家的演奏比为绘画,那么陈的踏板技巧赋予他的“画面”以一种奇妙的色泽,绝非像乌戈尔斯基那么笔触细腻、丝缕分明。在很多时刻,陈的这种踏板用法牺牲了一些颗粒性音色,带上一种朦胧的氤氲感,很像惠斯勒画笔下的《夜曲》。这种气韵是陈宏宽演奏的“底色”,贯通在他的整场音乐会之中,给我一种感觉,整场所有的曲目,有一个统一的色调设计:从肖邦《夜曲》62号第一首,几乎像朦胧的微光开始,到第二首逐步能依稀见到轮廓,途经《幻想波兰舞曲》的诗情和《第二奏鸣曲》的阴沉——两片截然不同的风景,最后向上升腾入贝多芬奏鸣曲111号的天堂云海,在天堂的穷尽处,陈加演了一首莫扎特《a小调回旋曲》,已经没有一丝尘世气息了。 陈最擅长、也最有效果的手法,就是在这片雾霭中,猛然放射出一线亮色,拉开不同声部和乐句的音色层次。给我印象深刻的有肖邦第二奏鸣曲结尾,那个奇异的悲剧性乐章充满均匀跑动的八分音符,被陈弹得异常浑浊暗哑,绝无一丝喘息,直到最后一小节,猛然爆发出一个b小调和弦,斩断了两下将死未死的抽搐。这大概是我听过最恐怖的一个处理!另一个例子是贝多芬奏鸣曲111号的第二乐章,左右手分得很开,高音区颤音与低音区八度交织在一起,正浓得化不开的当口,陈突然放掉所有的踏板,异常朴实澄净地弹出一串高音区的下行和弦,当真是云雾顿开,天使下凡!这两个例子只是钢琴家无数类似诠释中比较卓异的,陈在艺术处理上,绝对敢于放手一搏,特别在现场,这种推到悬崖边的大勇大智,是陈表演艺术的基本特点之一。同时,陈一向强调的体悟“the moment”,艺术体验中的瞬间,也在这种交替的当口,格外鲜明地呈现出来。 这两个例子也让我回味钢琴家的另一个独特之处。事后回想,陈的许多处理,我坚信绝非信手拈来,而是苦思磨练,反复实验的结果。从乐曲选择、布局走向,到处理上的重心亮点,都有精密的筹谋。但这并不意味着陈的演绎带有某种机械性,恰恰相反,陈的演奏是机械可预料性的对立面,他的艺术中充满了惊奇和意外。你只有被引领着走完整个迷宫,回首才会看清布局的精要所在。譬如第二奏鸣曲最后乐章,你听完才领悟到,原来陈的演奏构思就是要令整个乐章只为最后那声凄惨的哀鸣而存在。陈牢牢控制着一切,然而又让这个控制的过程无法捉摸。我觉得这是“理智型”钢琴家能达到的最高境界:理性和音乐表达,这两者本质中具有的矛盾,被成功地熔炼为一个白热的燃点,又没有丧失矛盾所带来的紧张度。这很像我开头引用古尔德评价里赫特,即兴和结构,两个不相容的元素,得到统一。 (陈的这场独奏会名为“柏斯20周年庆典之夜音乐会”,据说到场听众除了亚青音乐比赛的评委和选手外,多为柏斯琴行日常客户,琴童众多,秩序大乱。陈大师两次亲自手持话筒上台,要求台下安静些,否则他无法继续弹下去!有朋友隔天去陈家做客,聊起观众,陈倒说没什么,二十年前,他回台湾演出,也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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