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契弗:巨型收音机
来自: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巨型收音机
约翰·契弗
黄继忠 译
用某些大学校友通讯录的统计报告所提出的标准来衡量,吉姆和爱琳·威士各特夫妇在收入、事业心和社会地位等各方面看来已经达到令人满意的平均水平。他俩成家已经九年,有一对小儿女,住在瑟顿街①附近一幢公寓房子的十二层楼,平均每年上戏院十点三次,还指望有朝一日能搬到维斯切思特②去住。爱琳·威士各特虽然相貌平庸,却还讨人喜欢,长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宽大、细嫩的前额上尚无一丝皱纹,在这寒冬季节,她身着一件染得颇象紫鼬皮的貂皮大衣。你不能说吉姆·威士各特比他的实际年令看起来年轻,不过至少可以说他自己似乎觉得是这样。他那渐见斑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身上还穿着安多佛③他那一阶层穿的那种式样的衣着,态度认真、急躁,还有点故作天真。威士各特夫妇与他们的亲友、同学和邻居只有一点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俩都爱好严肃正派的音乐。他俩经常去参加音乐会(但不对别人提这件事),还花不少时间听收音机里播送的音乐。
他们家那台收音机已经很旧了,动不动出毛病,脾气难以捉摸,而且已经无法修理。他俩对收音机以及家中其他电气装置的修理技术都是一窍不通——每当收音机出毛病,吉姆总是用手敲敲外壳的侧壁。这办法有时很灵验。某个礼拜天下午,正听着舒伯特的四重奏,声音忽然愈来愈轻,终于完全消失。吉姆三番五次敲匣子,却毫无反应,舒伯特那支乐曲就此再也听不到了。他答应给爱琳买一台新收音机。礼拜一下班回家时,他对她说,已经买妥了一台。他不肯告诉她收音机的样式,只说等货送来,她一定会感到喜出望外。
第二天下午,收音机送到厨房门口来了,她家的女仆和公寓那个听差帮爱琳拆了箱,把收音机搬进客厅,她立刻注意到那大橡木匣子样子很难看。爱琳素来颇以她的客厅自豪,客厅里的陈设和色彩都是经过她精心挑选的,就跟挑选她自己的穿着一样;而如今,这台新收音机夹在她那些心爱的摆设当中,就象一个不速之客那样格格不入。收音机上那些仪表盘和键钮使她摸不着头脑,她在彻底琢磨清楚之后,才把插头安进墙上的插座里,然后把收音机拧开。调谐指示器里闪现出一层邪恶的绿光,她听到远处隐约有钢琴五重奏的乐声。音乐声只在远处徘徊了片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头没脑地向她袭来,嗡的一声突然响得震耳欲聋,充溢着整个寓所,竟然把桌子上的一件瓷器震落在地。她立即跑过去拧低了音量。那丑陋的橡木匣子里囚禁着的那股威力有点使她忐忑不安。这时恰好孩子们放学回来,于是她就带他们上公园去了。直到傍晚,她才有机会回到收音机旁。
女仆侍候孩子们吃完了晚饭,正在照料他们洗澡。这时,爱琳打开收音机,放低了音量,坐下来听她所熟悉和喜爱的一支莫扎特五重奏,声音非常清晰。她觉得新收音机的音质比旧的要纯得多,她断定音质才是最重要不过的,她可以把匣子藏在沙发后面嘛。可是她刚跟收音机言归于好,机器忽然出现了干扰。一种像火药引线在燃烧的哗剥声开始伴随着弦乐声。在音乐之外,还可以听见一种瑟瑟的声响,使爱琳不愉快地联想起大海来。五重奏继续奏着,除了上面这些声音,许多别的噪音也混杂进来。她把所有的仪表盘和键钮都试遍了,就是无法把干扰声压下去。于是只好失望而迷惘地坐下来,去追寻那飞翔的音乐。大楼的电梯升降井跟她家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电梯声使她对天电干扰的根源恍然大悟,原来升降井中戛戛的电缆声和电梯门的开关声都在她的扩音器中有反响。发现了收音机对各种电流这么敏感之后,她透过莫扎特的音乐开始识别出电话铃声、拨电话号码的声音和真空吸尘器的哀鸣;再仔细听听,还能听出门铃声,电梯铃声、电剃刀声和威灵牌拌合器④声,全都是来自四邻,通过她的扩音器传送出来的。这台强有力而丑陋的收音机,对嗓音具有如此荒诞的敏感性,委实使她无法驾驭;因此,她只得把它关上,到育儿室去看她的孩子们。
那天晚上吉姆·威士各特回家之后,立刻就满怀信心地走到收音机前,拨弄起机钮来。他的遭遇与爱琳的大致相同。吉姆收到的那个台有个男人在说话,声音嗡的一下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了过来,震撼着整个寓所。吉姆转动音量钮,压低了声音。一两分钟之后,干扰就开始了。先是电话铃和门铃声闯了进来,后来还夹杂着电梯门咔嚓咔嚓的响声和厨房里电气装置的呜呜声。这些噪音跟方才爱琳试收音机时又有所不同。最后一把电剃刀的插头已经拔掉,真空吸尘器已经推进储藏室去,现在天电干扰所反映出来的,是太阳下山之后笼罩着全城的那种情调。他拧着键钮,却无法摆脱杂音,于是就干脆关上收音机,对爱琳说,他准备第二天早晨找卖收音机给他的那家铺子算帐。
次日午后,爱琳刚赴午宴归来,女仆告诉她说,有人来把收音机修好了。爱琳顾不得脱帽子和皮大衣,就跑进客厅里去试收音机。扩音器里播送着《米苏里华尔兹》⑤的唱片,她不由联想起往日里在湖边避暑,听到对岸一只旧式留声机放送这支曲子时那单薄而刺耳的声音。她一直等到华尔兹舞曲放完,指望有人对唱片说明一番,结果却落了空。唱片结束后,收音机沉寂了一会儿,接着又重新放起这支忧怨而刺耳的乐曲来。她转动着调谐钮,收音机里突然迸发出悦耳的高加索音乐——赤脚在尘土地上蹦跶的咚咚声以及铜币饰物的撞击声——可在这背后,她还是能听见铃声和杂乱无章的人声。这时,她的孩子们放学归来,于是她又关上收音机,到育儿室去了。
那天晚上吉姆回家时感到很累,洗完澡、换了衣服之后,才到客厅里来陪爱琳。他刚打开收音机,女佣人就来请他们吃晚饭,于是他就随它开着,跟爱琳上饭桌去了。
吉姆太疲惫了,实在不愿说话,晚餐又没有什么合口味的菜,因此爱琳的注意力渐渐由饭菜转到蜡烛台镀银的厚度,又从那上面转到隔壁房间里的音乐上。她听到一支肖邦的序曲,但刚听了几分钟,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由使她大吃一惊。他说:“凯茜,请你发发善心好不好?难道你非在我回家之后弹钢琴吗?”钢琴声戛然而止。“我只有这个机会弹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不是整天都在办公室吗?”“我不也是吗?”男的说,接着他还用脏话骂了那立式钢琴几句,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随后,炽热而忧郁的琴声又响起来了。
“你听见了吗?”爱琳问道。
“听见什么?”吉姆正在吃甜食。
“收音机啊。钢琴在弹奏过程中,有个男人说话,还是脏话呢。”
“也许是出话剧吧。”
“我看不是话剧,”爱琳说。
他们离开饭桌,把咖啡端到客厅里去喝,爱琳要吉姆另外拨一个台,他就拨弄起键钮来。“你看见我的吊袜带吗?”一个男人问道。“给我把衣服扣上,”一个女人说。“你看见我的吊袜带没有?”男人又问。“你先给我把衣服扣上,我就给你找吊袜带嘛,”女的答道。吉姆又拧另一个台。“你别把苹果核放在烟灰缸里行不行?”一个男人说。“这气味真难闻。”
“这可怪了,”吉姆说。
“可不是吗,”爱琳说。
吉姆又拧键钮。“在科罗曼代尔海岸边,早南瓜开了花,”一个带着清晰的英国口音的女人说,“那里的树林里住着扬基·朋基·巴。两把旧椅子,半支蜡烛,一只水壶没了把,……”
“我的天哪!”爱琳嚷道,“那不是绥尼家的保姆吗?”
“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那英国口音接着说。
“把它关掉吧,”爱琳说。“他们也许听得见我们说话。”吉姆关上了收音机。“那是绥尼家的保姆阿姆斯特朗小姐,”爱琳说。“她准是在念故事给那小姑娘听。他们住在1号B室,我在公园里跟阿姆斯特朗小姐说过话,她的声音我很熟悉。我们一定是收听到邻舍家的谈话了。”
“那不可能,”吉姆说。
“可那不是绥尼家的保姆吗?”爱琳气冲冲地说。“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我很熟悉。不知道他们听得见我们说话不?”
吉姆把开关拧开,起先很远,接着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仿佛是一阵风吹过来似的,绥尼家保姆纯正的口音又出现了。她说,“金玲玲小姐!金玲玲小姐!南瓜花儿开,你在花前坐;你可愿意嫁给我?扬基·朋基·巴这样说……。”
吉姆走到收音机旁对着扩音器喊了一声,“哈罗!”
“这海滩荒凉而多沙砾,单身汉的日子我已过得发腻,”那保姆继续念道,“我实在厌烦这种生活;如果你愿意嫁给我,那我就可以过非常宁静的生活。”⑥
“我想她大概听不见我们说话,”爱琳说。“再试试别的台。”
吉姆又拧到另一个台,随后客厅里便充溢着一个放纵不羁的鸡尾酒会的喧嚣声。有人在边弹钢琴,边唱“卫芬普夫之歌”,钢琴周围的人在热烈而快活地谈话。“再吃点夹心面包吧,”一个女人尖声嚷道。此外还可以听见阵阵放纵的笑声以及碟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
“那一定是11号E室的福勒家,”爱琳说。“我知道他们家今天晚上有宴会,我在酒铺里看见福勒太太。你说妙不妙?再拨拨看,看看能不能收到18号C室那家人?”
那天晚上,威士各特夫妻俩收听到有人在滔滔不绝大谈在加拿大捕鲑鱼的事、有人在打桥牌,还有人对显然已经在海洋岛放映了两个礼拜的几部国产影片议论纷纷,还有一场因为透支银行存款而引起的家庭纠纷。直到午夜时分,他们才关掉收音机去睡觉,彼此心虚地笑着。半夜里,他们的小儿子喊要水喝,爱琳倒了一杯送到他房间里去。那会儿天时还早,四邻都已熄灯,从孩子房间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外面空荡荡的大街。她走进客厅拨着收音机,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呻吟声。接着是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你不舒服吗,亲爱的?”他问道。“不,”一个女人有气无力地答道。“不,没有什么不舒服。”然后,她又无限感慨地说,“可是,跟你说,查利,我现在体质是不对了,有时一个礼拜里只有那么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觉得好些。我不愿再去看病,因为医药费已经欠得很多了。可我就是觉得身体不对劲,查利。老是觉得不对劲。”爱琳猜想他们大概不是青年人了,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她猜想他们是中年人。这段对话的抑郁气氛以及从卧室窗户里吹进来的夜风,使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于是她就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爱琳给全家人做好了早饭——女仆要到十点钟才从地下室她的房间里上来——给女儿扎了辫子,把孩子和丈夫送到门口,等他们坐电梯走了之后才进屋。接着,她就到客厅中去开收音机。“我不想去上学,”一个孩子大声嚷道。“我不爱上学;我不去上学,我不爱上学。”“你非去上学不可,”一个在大发雷霆的女人说。“我们花了八百块钱才把你弄进这所学校,你死也得去。”下一个台又在放那张破唱片《米苏里华尔兹》。爱琳拧着键钮偷听了几户人家早饭桌上的谈话。她收听到的有表明消化不良、肉欲之爱、极端的虚荣心、信仰和绝望等种种声音。爱琳的生活表面看起来还可以说是比较单纯和安稳的,因而那天早晨扩音器中听到的那些赤裸裸的、有时甚至是粗野的话语不免使她感到惊讶而惴惴不安。她一直听着,直到女佣人走进屋来,才赶紧关掉,因为她知道这种刺探别人隐私的事是见不得人的。
这一天,爱琳要到朋友家去吃午饭,十二点刚过点儿就出门了。电梯在她那层楼停下时,里面已有好几个女人,她瞅着那些漂亮而冷淡的面孔、她们身上的皮大衣和帽子上的布花。这些人中间是哪一个到过海洋岛呢?她心里思量着。哪一个透支了银行存款?电梯在十楼停下,一个牵着一对长毛狗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戴一顶貂皮小帽,穿一件貂皮披肩,嘴里哼着《米苏里华尔兹》。
吃中饭时,爱琳喝了两杯马提尼酒。她以探究的目光瞅着她的朋友,心想不知她有些什么隐私。她们原打算吃完中饭上街去买东西,可是爱琳推说有事就回家了。她告诉女仆不要打搅她;接着就走进客厅,关上门,打开了收音机。那天下午,她听见一个女人接待她的姑母时,两人吞吞吐吐的对话,一席午宴歇斯底里的结束,以及一个女主人叮咛女佣人怎么对付鸡尾酒会上某些客人的话。“头发不白的不要给喝上等苏格兰威士忌酒,”女主人说。“在上热菜之前,想办法先打发掉猪肝酱。哦,借五块钱给我好吗?我要给电梯工人开小费。”
傍晚时分,收音机里的谈话声愈来愈热闹了。爱琳从椅子上可以看到东河⑦上面辽阔的天空。天上云朵密集,仿佛南风已经击溃了寒冬,正把它吹往北方似的。收音机里可以听到鸡尾酒会的客人陆续来到,还有学生和商人从学校和办公室回家的声音。“我今天早晨在洗澡间地上拾到一粒相当大的宝石,”一个女人说。“一定是邓斯登太太昨晚戴的手镯上掉下来的。”“我们把它卖掉,”一个男人说。“卖给麦迪逊大街⑧那家珠宝店。邓斯登太太不会发觉少了一粒宝石的,而我们却可以多有一二百块钱花……”“‘橘子和柠檬,圣·克里门寺的钟声这样嘟哝,’”绥尼家的保姆唱道,“‘半便士和铜板一把,圣·马丁寺的钟声这样自说自话,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古城院的钟声这样说……’”“这不是一顶帽子,”一个女人嚷道。在她声音后面可以听到鸡尾酒会的喧嚣声。“这不是一顶帽子,是一件风流韵事,这是华尔特·弗罗雷尔说过的话。他说这不是一顶帽子,是一件风流韵事。”接着这个女人又压低了嗓门说,“跟人家说说话呀。我求求你,亲爱的。我求求你,跟谁说说话呀!要是她看见你站在这里跟谁也不说话,她会在请客单上除掉我们的名字的,而我又这么喜欢她家的宴会。”
威士各特夫妇有一天晚上要出去赴宴会。吉姆回家时,爱琳正在打扮。她显得忧郁而心绪不宁,他就给她倒了一杯酒。他们是在邻近一个朋友家里吃饭,所以两口子就走着去。夜空辽阔而晶莹。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春夜,一个勾人怀念往事和激起情欲的春夜。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和手,一个救世军②乐队正在街角上演奏《耶稣更慈悲》。爱琳挽住丈夫的胳臂,让他稍事逗留,以便谛听那圣乐。“这些人真可爱,你说是吗?”她说。“他们的面孔都这么可爱。说真的,他们比我们许多熟人可爱得多呢。”她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钞票,走过去扔在他们的手鼓里。她回到丈夫身边时,脸上流露出一种柔和而忧郁的、他不熟悉的表情。而且,那天晚上她在宴会上的举止也令人诧异。她毫无礼貌地打断女主人的话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客人;平日里,要是她的孩子们有这类行为,她准会责罚他们。
宴罢归来时,夜色依然那么柔和。爱琳抬头仰望着太空里春天的星光。“‘那小蜡烛的光辉照耀得多么远,’”她吟道,“‘在这愚昧的世界上,一件善行的光辉也会照耀得那么远。’”那天晚上,她一直等到吉姆呼呼入睡之后,才走进客厅里去把收音机打开。
第二天傍晚吉姆六点左右回到家里,是女仆艾玛给他开的门。他刚脱下帽子,正在脱大衣时,爱琳忽然满脸泪痕、披头散发地跑到过廊里来。“吉姆,上楼到16号C室去!”她尖声嚷道。“别脱大衣,到16号C室去。奥斯本先生在打他太太。他们从四点钟就吵起来了,现在他正在打她。快上去劝阻他吧。”
从客厅中的收音机里,吉姆听见叫喊声、骂人的脏话和拳击声。“你明明知道不应该听这种东西,”他说。他走到客厅里把收音机关上。“这是不正当的行为,”他说,“就象在窗子外面偷看人家屋子里面的事一样。你明知不应该偷听这种东西,你满可以关掉嘛。”
“哎呀,太可怕,太糟糕了,”爱琳啜泣着说。“我听了一整天了,听得真叫人难受。”
“哎,如果听了这么难受,你干吗还要听呢?我买这台鬼收音机是想使你愉快一点的,”他说。“我在它身上花了不少钱呢,我以为这会使你愉快的,我是想让你过得快乐些啊。”
“别,别,别,别跟我吵嘴了,”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呜咽道。“家家户户都在吵嘴,吵了一整天了,人人都在吵嘴。他们都在为钱发愁,赫钦森太太的母亲在佛罗里达得了癌症,危在旦夕,可他们却没钱送她进梅育医院去,至少赫钦森先生是这么说的,他们没有这么多钱;公寓里有个女人跟这里的听差通奸——就是那个讨厌的听差,简直令人作呕;梅尔维尔太太得了心脏病;亨屈里克先生四月就要失业了,而亨屈里克太太对这件事的态度实在不象话;放《米苏里华尔兹》那张唱片的女人是个娼妓,一个下等娼妓;电梯工人有肺病;奥斯本先生一直在打奥斯本太太。”说罢,她不由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全身震颤,一面用手掌底部去揩拭脸上滚滚直流的眼泪。
“哎,你干吗非要听呢?”吉姆又责备道。“要是听了这些玩艺儿使你伤心成这个样子,那你干吗还要听呢?”
“唉,别,别,别,”她嚷道。“生活太可怕,太龌龊,太糟糕了,但是我们之间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对不对,亲爱的?我是说,我们一直是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相亲相爱的,对不对?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两个非常可爱的孩子。我们的生活并不龌龊,对不对,亲爱的?对不对?”她用双臂去挽他的脖子,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我们是幸福的,是不是,亲爱的?我们是幸福的,是不是?”
“当然是,”他疲惫地说,内心的怨气渐渐消掉了。“当然是。明天我请个人来把那台鬼收音机修理一下,或者把它弄走,”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我可怜的姑娘。”他说。
“你爱我,不是吗?”她问道,“我们俩既不是假心假意,也不用为钱操心,更没有什么不忠实的行为,对不对?”
“对,亲爱的,”他说。
第二天早晨,来了个人把收音机修好了。爱琳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听到加里福尼亚一家酒厂的广告节目和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的唱片,其中包括席勒的《欢乐颂》。她整天都让它开着,扩音器里倒没有出现什么荒诞不经的东西。
吉姆回来时,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套西班牙组曲。“都修好了吗?”他问道。她暗暗觉得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们喝了点鸡尾酒,就在《游吟诗人》的《铁砧大合唱》乐声里走进餐室去吃晚饭,后面接着是德彪西的《大海》。
“我今天付清了收音机钱,”吉姆说。“花了四百块钱,希望它能给你带来一点乐趣。”
“唔,我相信一定会的,”爱琳说。
“四百块钱实在太贵,原是买不起的,”他接着说。“我总想给你买一样你所喜爱的东西。我们今年不能再买别的奢侈品了。我知道你的裁缝帐还没付清,我是在你的梳妆台上看到那些帐单的。”他两眼盯着她。“你为什么要对我说你已经付清了呢?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我只是不愿让你操心罢了,吉姆,”她说。她喝了口水又说,“我可以从这个月的家用中省出钱来付清它。上个月做了沙发套,还清了那次客。”
“我给你的钱你可得学会谨慎点花呀,爱琳,”他说。“你得明白:我们今年的收入不如去年了。我今天跟米契尔谈了一次,人人都买不起东西,我们整天价在做广告推销新产品。那需要多么长的时间,你是知道的。我年纪也不小了,知道吗?我今年已经三十七了,明年我的头发就会灰白了,我的事业没有预期的那样得手,我看日后的境遇也不会有什么好转。”
“是啊,亲爱的,”她说。
“我们得开始紧缩开支了,”吉姆说。“我们必须为孩子们着想。不瞒你说,我非常为钱操心,我对未来毫无把握。谁都没有把握。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可以得到一笔保险金,可是这笔钱现在也管不了多少事。为了让你和孩子们过点舒服日子,我一直勤勤恳恳地干,”他辛酸地说。“我不愿看到我的全部精力,我的全部青春都浪费在皮大衣、收音机、沙发套和——”
“得啦,吉姆,”她说,“得啦。人家会听见的。”
“谁会听见?艾玛是听不见的。”
“收音机。”
“哼,真讨厌!”他嚷道。“你这样疑神疑鬼的,我真是讨厌透了。收音机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没有人听得见。人家听见了又怎么样?谁管它呢?”
爱琳从桌旁站起身来,走进客厅里去了。吉姆跟到门口,站在那里对她大声叫嚷着,“怎么你一下子变得这样圣洁了呢?是什么东西一个晚上就把你变成修女了呢?你母亲的遗嘱还没有验证之前,你就把她的首饰都偷走了。你妹妹应得的那一份,你一文钱都没有给她——即使在她急需的时候,你都不给她。你把格雷丝·豪兰德这一辈子害得够苦的。还有,那次你去打胎的时候,你的虔诚心和德行到哪儿去了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你当时那股镇静劲儿:你收拾好包袱,就往打胎婆家走,去断送那小生命,就象是到那索岛⑩去玩似的。如果当时你有什么理由,如果当时你有什么充足的理由——”
爱琳在那面目可憎的匣子前站了片刻,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厌倦。她的手在键钮上呆了一会儿,然后把音乐和人声拧掉,希望收音机会用和蔼的声调对她说话,希望她能听到绥尼家那保姆的声音。吉姆还在门口对她大叫大嚷。收音机里的声音柔和而无所偏袒。“东京清晨发生一起铁路惨案,”扩音器说,“二十九人死于非命。今天清晨布法罗附近一家天主教盲童医院发生火灾,已被修女们扑灭。今天气温四十七度,湿度八十九度。”
①瑟顿街——纽约东区街名。 ②维斯切思特——纽约市北部比较高级的住宅区。 ③安多佛——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北部安多佛市一家考大学的预科学校,亦名菲利浦学校。 ④拌合器——一种家庭用拌和食物(如把不同的蔬菜、水果、肉类在一起拌匀)的电气装置。 ⑤《米苏里华尔兹》——美国一支流行的华尔兹舞曲。 ⑥以上是另一首英国儿歌。 ⑦东河(The East River)——纽约市城东的河名。 ⑧麦迪逊大街(Madioon Street)——纽约较繁华的街道之一。 ⑨救世军(Salvation Army)——1878年英国基督教监理会牧师威廉·布斯(William Booth,1829-1912)所创立的一种半军事形式的宗教组织,以恢复宗教信仰及救济贫民为宗旨。 ⑩那索(Nassau)——英殖民地巴哈马群岛(Bahamalslands)的首府,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之东大西洋中,为群岛商业、社会中心,冬季旅游胜地。
原载于《世界文学》198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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