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眉湖】王睿《沉默的囚徒》

——房思琪式悲剧的背后

“米兔”在微博上彻底爆发的那天，我决定看这本书。 我记不清那晚看了多少女性的自白，理应没有太多，因为我记住的不多。没有翻到男性的，我想，也挺正常。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是手机30%左右的电量、省电模式下阴惨惨的荧光，以及我不住颤抖着咬合的牙床、和胸腹间不断翻滚搅动着的恶心。我有些抗拒上颚软体中沁透出的细若游丝的刺痛，它无礼地冲撞着颅顶某块发酸的区域——那叫我记起来些旧事。 小学的女生厕所在背阳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瓷砖、白色的水管。上厕所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而下午课前与伙伴同去是惯例。可从二年级的那个夏天开始，就不再是了。白色的墙角里有穿着白衣服的陌生叔叔。 此后的我甚而庆幸在8岁时受到这样一场特殊的“教育”——我与伙伴逃过一劫、我有可倾诉的对象、从此对“男性”抱有防备、没有遭遇听闻中的可怕的事——我是幸运的。但我的庆幸是可鄙的，这好像是我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这种社会现象存在的合理性似的——我没有受到伤害，它的存在与我无干，所以我该感到幸运——这不对！ “米兔”的热度持续发酵，牵扯到了颇有国民地位的名人。我受着莫名的驱使把那则新闻拿给父亲看，得到的是不赞同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敏感过度了，想要证明自己的成长不该用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无奈、失望，我才惊觉在我的家庭教育里，除了母亲偶有的提醒，父亲在性教育上的贡献几乎为0。无意再谴责父亲，我只是惊诧，以中国现在的社会发展程度，以我父亲的受教育程度，我以为我可以和他在这样的话题上有所讨论，就和讨论秦始皇陵是不是在西安或者叙利亚应不应该遭受轰炸没有什么分别，可他对我亮起了红灯，他的拒绝的态度复述着房思琪妈妈的令人跌至冰点的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 我们的父母中有大多数正极其盲目甚至木然地漠视着我们周遭的可怕环境，他们甚而仍满怀慈爱地信奉着古老的“子女在父母眼里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的信条而极其认真地把我们当做“孩子”，固执地否定着我们的成长。他们幼稚地坚信着“孩子们”没有到需要性的年纪，于是遵循旧例含蓄着地沉默着，像是掩盖着什么一见光就会灰飞烟灭的羞耻的不洁之物。而“孩子们”还来不及细思这其中许许多多不合理的荒谬关卡，就已经被曝露在荒野之外，任由野禽撕咬和伤损。于是“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可永远停留在十三岁的房思琪，不仅仅被绞杀于父母盲目的沉默中。 五年，被诱奸、被撕碎、被玩弄，最后被扔弃，搪瓷娃娃从金门框里坠落，初生小羊一样的脸被摔得粉碎。房思琪疯了，可她也就此沉默下去，李国华仍在他辉煌、丰硕的秘密公寓里捕猎——这是这本书社会意义大于文学意义之所在，善恶有报是武侠小说的套路，我们的世界看来着实用不了这一套。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18岁的房思琪揽着破碎的世界观缩作一团久久的啜泣，她宁愿所有人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她希望所有人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而痛苦并没有使每个人变得更好的能力。她歇斯底里地站在世界的背面，目之所及都与所谓正统的正面思考截然相反，她竭力地想要回归媚俗的世界里去，哪怕她恨它、嫌恶它，可她也不能够了，她的羽翼在未长成的时候就已经被拔去，她只能囿于原地，自己枯萎。 可为什么她要沉默？为什么她要沉默！ 他硬插进来，而她为此道歉。道德的枷锁，让这个骄傲、自尊的女孩子对于被玷污、被污染异常敏感。脏！一个女孩子，被人强奸了，她的贞操不出于自己意愿而被人剥夺，这一定全部是她的错！十三岁就引诱已婚的老师，在床上摆出成年人的姿态——这一定全部都是她的错。房思琪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将一切说出去，一个生活优渥、长相精致的小孩怎么会说出去！自尊心封印了她的嘴的同时，老师“特殊”的爱又在她周身建起幢幢高墙， “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这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我摸不准。十三岁的房思琪知道什么是阳具，知道什么是性教育，知道公布真相之后的洪流的严峻——“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她向这头撕碎她身体和灵魂猛兽妥协，用对他的爱来缓解自身的痛——只要他们相爱，他们的性行为就有了正当的托辞——可这一开始就是犯罪。任何人，包括受害者都无权颠覆这一认知，身处局外却也深陷其中的我们，更要清醒地审视这一点。可是小小的房思琪，她所承受的烂疮比她被撕开被进入的身体和灵魂整个加起来都要大，她早已丧失了清醒和抗争的权利。 房思琪默默地吞咽酒精和咖啡因，失眠和噩梦啃噬她的肌理，稀释她的魂灵——鲜活的生命的消逝，却被成群的在她身边的人视而不见。声名在外的补习班教师不会自毁前程，人们这样想着，凭着他们对名利的那点爱惜之情，断定坐拥名利的人一定诚奉“温良恭俭让” 的美好品质。他们这点缥缈虚无，无从考证的信赖，却铸就了李国华们南征北战的坚实盔甲，他们隐于其中扮演者济世救人的超级英雄，却在其后狞笑着挥舞着恶臭尖利的爪牙。坐拥实权的人也许身在高位小心翼翼，可权利让他们膨胀而更乐意操控人心，欲望是助力，低处人们的仰望和恭敬才是源流。他们坐在权利堆砌的高座之上怜悯地睥睨众生，眼神却不时为其中漂亮的玩物而绽放异彩…… 社会约定俗成的惯性的沉默，圈养出了房思琪式的更加沉默的囚徒。人们固执地追求真善美的至高境界，于是即便污秽随处可见也只能为正能量让行。这一具具被清平盛世豢养着的行尸走肉，在遭遇苦痛前“对他者的痛苦毫无想象力”，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于是在隐约触及阴寒时迅速收手，热腾腾肉粥和冰冷干硬的面包，人们总要选一样。于是房思琪们被迫选择了相对能使自己暖和些的方式，成了沉默的囚徒。

“米兔”的火还在烧，我们看不到前路，却还是要走一走，因为沉默换来的，往往是更痛苦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