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云岫（5）

告别、梦境与三千块

素烟来告别的时候是在深夜，甚至算不上告别，说是一次幽会也未尝不可。而且大概是因为黑夜的缘故吧，我有时也怀疑那只是一个梦，但其中确乎存在某种不容动摇的“实感”。

那么所谓“实感”与梦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也说不大好，大约是即便是梦境，但亦是人内心世界真实投射，并以无限趋近于真实的方式发生。举个例子来说，就好比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把某个梦境当作是童年、幼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么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梦境被作为真实而留存记忆，自我将梦境不可辩驳的视为真实，那么梦境即是真实，除非有其他真实与之相斥。而且许多梦境是绝无可能有“真实”来与之相斥的，那么梦境与真实的区分就不甚了然，也不必在执着区分了吧。

但真实的存在总会向现在与未来同时伸出无数长长的触手，就像干枯的土地上肆意流淌的河流，一旦某个“真实”与另一个“真实”相互交集，彼此印证，则“实感”随之而生。固然所谓实感并不见得就是真实，毕竟接近真实的梦境具备许多不确定与模棱两可的部分，那么所谓实感也许就是自我安慰的某种“假象”。可即便是假象又如何呢？虽然不明白讲清楚了没有，但至少我是这么思考这件事的。

至少我并不觉得素烟的告别是梦境。

我是从几乎死掉了一样的睡眠中觉察她的到来的，我甚至觉察到载着她的电梯停在我所在的楼层，听到她的高跟鞋稳稳的踩在电梯地板上发出的“咔呲咔呲”的声音，听到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提醒。听到她从散发着酸臭味道的垃圾桶边上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的过道，拿出我给的钥匙拧开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门没有顺利打开，大概是钥匙配的不大好，来回拧了三四次。我因此不耐烦起来，翻身起床给她开门。

旋即我们已经依偎在床上，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又怎样躺在我的床上我几乎毫无记忆，我所能记起的就是转瞬之间我们已经躺在坚实柔韧的床板上，被子温暖柔软，她长发披散，依旧手足冰冷，我抱着她，将她的头埋在我左边肩膀下面，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脚也与她的交缠，像孵化一块玉石雕刻而成的雕像。而她一言不发，我能感受到她热切的呼吸，感受她的脚渐渐温热起来，闻到到她熟悉的香水气息。我们轻轻地接吻，而后她钻进被窝里，用嘴含住我。

随即浓重的黑夜袭来，我坠入深深河底。

早晨醒来时，我依然可以在房间里闻到她的味道，然而门关得紧紧的，我拿出手机，看见她发来的微信：“谢谢”。我立即发了一个“？”过去，但显示她已删除我好友了。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素烟。

也许吧。

“彩云没有妹妹。”眼前的男人大口大口的抽着烟，一边用力嚼着辣子鸡块，用漠然的口吻对我说。他就是我的前老板，平常我都叫他陈总，但其实无论是总经理，总监，又或者总裁这些名号用在他身上多少都不怎么合适，他不过是开着不到50人公司的小老板。

他这个回答多少令我有些吃惊，但与之相比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外表上的变化，我们不过短短三个月没见，可他额头上的头发显著的减少了，几近于秃顶了。四十不到，之前的他长相尚属潇洒倜傥，可现在几乎他就是一个糟老头，眼眶深陷，神情疲惫。尤其是那大嚼辣子鸡的样子，简直是以令人怜悯的方式快速老去了，可他自己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彩云她和我来省城以后我就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妹妹，你十有八九是搞错了。”他又说。

“也许是表妹，或者堂妹什么的吧。”我故作平淡的说，事实上我也仅向他提及一起打游戏的部分，其他一概不说。

“改天我叫我老婆帮你问问，可你现在在哪里上班？”他接着问到。

“还是搞电商的，页面设计。”我说。“陈总您那边，公司现在怎么样？”

可是这个男人几乎像没有听到我说的一般，把目标转向桌上的一盘肉片，而且他拿筷子的方式非常奇特，简直像把筷子毫无规矩的攥在手里一般，我简直难以想象竟然有人以这样的姿势拿着筷子，并且还能毫无障碍的夹滑溜溜的肉片吃，在我凝神观察他的筷子之时，他非常突兀地开口说：“那个，你手头有没有点现金，我等会要去拿个货，等晚上的时候我转账给你。”

“多少有一点的。”我一下没法从筷子和秃顶这些事情上转过脑子来，并且他吃东西时啪叽啪叽的声音尤其震慑我的心魂。

“借三千吧。”

我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可他只是低着头吃东西，他的筷子以不可思议的灵巧将一块鱼肉夹进自己碗里。

“没有那么多现金哪，钱包就五百多吧。”

“五百就五百，我自己这边还有点，应该够。”说道这里他似乎吃饱了一样放下筷子。

我突然意识到这钱应该是要不回来了，但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看样子多少不给他点钱，是打发不掉他的。于是我只能从怀里掏出钱包，数了五百现金给他。

“你小子，还可以。”接过现金的瞬间他笑了。“我老婆的妹妹，我老婆那边应该都是穷亲戚哦，哈哈，改天，哦不……”

他突然停了下来，掏出手机。

“来，你加一下我老婆微信，直接问她好了嘛，我真是的。”他以演戏一样夸张的动作比划着，笑起来的样子更加猥琐，我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几个月前在办公室里那个俨乎其然的人联系起来。

“回头刚刚那钱，你也直接找她就行。那么，我有事，先走了。”他一口气说完，不等我有所表示就径自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我打开手机，看见他推送过来的消息，是老板娘的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