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的独行者
黎戈(公信号:黎戈)
《长夜的独行者》,写的是建筑师童雋。他应该是中国建筑四杰里最低调的一个吧,除了之前看的书里附的《童寯年谱》之外,我一直找不到他的任何长篇幅的资料,所以一听说这本书,就赶忙预订了。一本简净又安静的小书,不是西方人物传记那种遑遑大作,也不是中式的死者为尊的溢美之辞,它不像是职业文字工作者的华彩吟唱,也不像没有文字能力的人写的那么松絮散漫。它很象是家人之间抱茶闲聊一个长辈,平面的材料流动、随性的拼接,象一件穿久的旧衣服一样,慢慢地长出了主人的形状和体温。
童雋本人的文字非常精炼结实——我是南京人,对城墙很有亲切感,买了一套《中国古城墙》,如果旅行的目的地是古城,就会在出发前,提前翻翻,找到对应页面,做点预习功课。同样,去苏南看园林之前,也会看童雋的《江南园林志》,反复读之,紧实耐嚼——就像写郭熙息写画论的《林泉高致》一样,童寯写园林的书,也可以当散文读。
他的画也好,2012年,他的画集出版,是他30年代在美国留学完毕,回国途中,旅经欧洲时画的水彩画,这套书有两本,我买了附带游记和年谱的那本《赭石》,里面有他的水彩画,小小的,一幅又一幅:欧洲的教堂、修道院、市政厅……在速写快捷运笔的取景成画之中,体现了他对建筑结构的精准的理解,还有那些画的色调――我对颜料一直有兴趣,春天的时候,还专门去中国地质博物馆看过矿石颜料的原石。我看到了雌黄、松绿,也路过了一块赫石:它是童雋画中常见的颜色,是欧洲古老砖石建筑的颜色,赭石色,在最坚硬的物质中萃取,“就如他的性格一样,深沉厚重”,这是童寯最喜欢的颜色。
建筑系学生毕业后的游学,是个传统,建筑师的游记,简直可以划出一个专门的文体分支。我印象较深的,是柯布西耶和伊东丰雄的,风格迥异。柯布西耶野心勃勃,滔滔不绝,他的社会活动力和鼓动力也很强,伊东丰雄的游记写的非常好,但国内没有单独引进过,我是在谢宗泽写的伊东传记里看过摘抄,很喜欢。伊东丰雄的文字轻灵透亮,就像他最长于在建筑中阐释的“风的气质”。建筑师对空间的理解力,在游记这种文体中得以体现——香港女作家西西,著作甚丰,她有本游记叫《旋转木马》,写得很好看,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西西是建筑谜。
话说回童雋。他给我的感觉,一向是谨严、认真、不苟言笑、有点冷厉,看他的照片,很少有在笑的。作为一个专业之外的普通读者,我对他的感觉,可能接近于他的学生,敬慕之中,又带有微微的压迫感。如果没有这本亲切的小书,以及它营造出的温煦的阅读感受,我这辈子也不敢在文章中提到他。也是这本书,让他落地,生出了温暖的血肉感。
就像我一直对桑塔格有点距离感,直到读到一本小书,是她儿子的女友写的,没有高山仰止的讴歌赞誉,而是踏踏实实地写些生活的琐屑,薄薄一本书,感性,生动。桑塔格重视身份感,认为坐公交很丢脸,她扬手打车,腋下却露出裂开的接缝,她懒得缝补。她的小厨房里只有一台坏冰箱,电视机顶上搁着一把钳子——调频道的旋钮也坏了很久,这钳子是用来调频道的——这些细节,比长篇累牍的阐述她如何勤奋钻研,效果都好。
他让我明白,人文基础的重要,病重的时候,他还让孙子给他念莎士比亚的诗句以镇痛,作为一个建筑专业的导师,他招生的题目,居然是翻译《古文观止》里的选文。因为,文学,不仅是立文,更是道德的普世路径。没有立德,少了干净的良心,一切学问皆无用。因为良好的人文素养,所以他对园林理解得深刻,园林自宋代以来,就摆脱了皇家的荫蔽,逐渐走入公共领域,最后成为私家的“地上文章”,一向是文人画家把玩的精神山水、涵养人格之物,另外一位园林大师:陈从周,也是画家出身的。
小书读了两遍,跑到阁楼上去,找出朱良志的《南画十六观》重读,童雋身上,就是中国画的气息:古松阴阴、闭门独处、一窗灯火、满腹幽思。看一看倪元林的画,一山一水一亭一幽人,就懂了童寯。
看童雋的书里写他太太过世后,他让媳妇改太太的旧棉毛衫给自己穿,当然这里有纪念之深意,但仍然是可以看出他不讲究。但是在课堂上,同学问他一个答不出的问题,他一定要记在纸上回去查。看他的书,字字如刻,无一句虚言,牢不可摇。老一辈的学人,立身立言之严,让吾辈汗颜。
他并不是振臂高歌的斗士,五十年代去南京东郊写生,被警察盘查后,他放弃了画画;他也拒绝了梁思成的邀请,不肯北上就职,主动的远离了政治旋涡的中心,在批斗中,他也有自己避重就轻的保全之计,得以在资料室固定的椅子前一坐三十年,静心的查资料、做学问,在时代的狂乱之中,像搬家的大杂院里到处找地方孵蛋的老母鸡一样,保护着他的学术理想。
学问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冷的,坐得住冷板凳、读的进冷门书、忍得了世我两相弃的孤独和寂寞,才行。人潮涌动的、灯火辉煌处的盛宴欢谈,那燥热,养不出学问。他不是政治舞台上的长袖善舞者,他也不是以身蹈险的战士,他是一个以冷御乱,小心的呵护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乱世学人,他是暗夜的独行者。
他孤独而执着的背影,被这本小书的微光照亮,又一次,我们看见了素来寡言、自比为钟,不敲不响的他,我们又记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