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诗几首

【死亡】 贪婪的渊薮中止了生命， 寂静将变成音乐， 赤足的客人，冰凉的客人， 你也会尾随我飞来。 像一封信，像一道光， 你将从尘世的黑暗举起灵魂， 从中寻觅水样的标志， 透过无聊岁月的阴影。 我内心迷离地感到和隐没的一切 它们将散发出光明， 难以磨灭的古老标志， 在天堂里虚构的眼神。 啊，我的死亡！多么美丽： 与沉睡的大地平静的分离： 仿佛伴随着课桌的挪移， 离散的书面一片片飘落在地。 【雪夜】 我行走如幻影，寂静里正弥漫着 如此轻柔的愉悦---- 仿佛你沉睡在天堂，在梦中体验 天使的雪花之飞舞。 仿佛沉默无形的那些唇吻， 雪片在睫毛上融化。 我漫步，每一处拐角的路灯 闪烁着朦胧的泪花。 夜轻盈，亲吻，夜迟缓，抚爱， 上帝之冬最为甜蜜的白雪，---- 黑暗里的灵魂显得更加洁白， 越是洁白，越是出色。 深夜，在生活的高空里，我的灵魂 透过某个盲目而温柔的颤栗 就这样站起，迎接那些幻影， 它们受过白雪之神恩的浸渍。 【初恋】 在白桦和山杨的树叶丛中， 在小桥附近的林荫道尽头， 突然似蓝裙子里掉落一束光亮， 它来自矢车菊编织的花冠。 你的形象轻盈而鲜艳， 当我将它把握在掌心， 像一只停栖的蝴蝶一般， 我珍视它是那么的虔诚。 许多年过去，没有你而生活， 我也非常幸福；不过，有时 我依然会小心翼翼地思索： 你还活着，生活在哪里？ 可是，倘若神秘莫测的命运 安排我们作再一次相见， 恰似一个怪异的畸形， 你如今的形象将给我以震撼。 没有比遗憾更不可思议： 另外一种生活依附着你， 你并不曾为我而保留 蓝色的裙子和你的名字。 一切错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祈祷着，你也祈祷过， 为的是在被踩实的路边 我们不会在幽暗的黄昏相遇。 【湖泊】 你望一望湖泊：无论是太阳，无论是星星， 无论是粗大的橡树，无论是纤细的苔藓， 哪怕它们有多么明亮、多么深入的倒影， 都不可能在湖泊中留下什么痕迹。 你望一望我的灵魂：存在的梦幻在里面 复现得多么激动，多么清楚！ 里面的忧伤多么阴暗，快乐又多么美好.... ---我也多么安宁！ 【失眠者的太阳】 失眠者的太阳 ---拜伦 忧伤的星球，失眠者的太阳！你指示黑暗， 可是，你那遥远而激动的光线无法驱散这黑暗。 我用回忆的光辉与你来相比， 往事的闪光，---幸福年代的闪光--- 在迷雾中颤栗；要知道，像你一样，无力的火焰 被犹豫所渗透，无法烘热，--- 明亮而寒冷，清晰而遥远...... 【你是天空一朵温柔的云】 你是天空一朵温柔的云， 你是海洋一朵透明的泡沫， 你是大理石上含羞草的影子， 你是灵魂不可避免的回声..... 一支没有开头的歌曲响起来。 我呼唤你---你是否会答应， 我寻找你---你是否会悄悄躲起来， 我能否找到你？我不知道，远方的人儿。 你引发秘密的梦幻。 雾茫茫的夜晚让我激动， 我生活在无法言说的幻想中， 我凭借着唯一的爱情而呼吸。 我梦见了遥远的幸福， 我梦见了怡人的相会， 一支充满灵感的歌曲响起来， 蜷曲成了一只订婚的戒指。 【为了生活得幸福】 为了生活得幸福，我的 心灵需要什么？如此至少.... 我爱野兽、树木和上帝， 正午的阳光，子夜的黑暗。 而在非存在的边缘， 我将说：哪里有伤心事？ 我歌唱，而倘若我哭泣--- 也不过是用泪水来赞美.... 【旅馆的房间】 说不上是床，还是长椅。 忧郁的黄色糊墙纸。 两把椅子。歪斜的影子。 我们走进去---我和我的影子。 我们和叮当声一起打开窗子： 反光掉落到地上。 停止呼吸的夜。看家狗从远处 用各种吠叫驱散寂静。 我在窗户旁屏息不动， 在天穹黑漆漆的丛林里， 仿佛一滴金黄的蜂蜜， 月亮甜甜地闪烁。 【普通的歌曲，普通的忧伤】 普通的歌曲，普通的忧伤 河水遥远树枝间在闪烁， 五月的金龟子飞来飞去， 嗡嗡叫得如此低沉有力。 我无法言说地喜爱 日落鲜红的慵懒... 丁香花芬芳而迷蒙， 仿佛暗淡的黄昏。 夜晚警觉，月亮谦逊， 猫头鹰苏醒，草地露湿。 在明亮的天空中，美丽的 白桦每片树叶都轮廓分明。 仿佛是鲜红的贝壳中的珍珠， 月亮在远方闪烁， 姑娘的歌声在河面荡漾， 散发着往昔的欢乐。 【灵感】

灵感---那是人性的“我” 情欲的冲动： 高涨的幸福多么热烈，---- 片刻的销魂。 情欲的冲动----肉体的灵感， 机敏恰似那精神： 你豁然省悟，迸发出来，---- 颤抖着消隐。 可是，一旦雷击般的快感 消失，你恢复平和，---- 新的生命密室中出现： 心灵或者诗歌..... 【诗人】 他深深懂得：快乐和忧伤 以及人眼所见的一切---- 都不过是上帝的梦呓奇想， 喷吐在窗玻璃上的雾气。 可是，一次次地失却记忆， 世界令他感到无限亲切， 常驻不走的灵感之炎热 把音响的雕塑家来折磨。 张开奇美的病痛之翅翼， 沿着日常生活的道路遨游， 他曾经和许多人结下友谊， 而热心的他却没有一个朋友！ 而在最甜蜜的时刻，无用的时刻， 他触及过你模糊的秘密， 在欲情的百合花山谷中 只采撷到一行芬芳的小诗。 【空中岛屿】 在虚空之上，在远方的土地之上， 一片片苍茫时刻的暮云， 仿佛浩瀚的大海之滨 明镜里映照出的幻影。 它闪闪发光，海岸多平整， 荒无人烟的.....摇摆， 深深的海底逐渐上升， 我的足迹将遍布沙滩。 由于清新和幸福而颤栗， 停立着我，新一代鲁滨逊， 在这个波光粼粼的浅滩， 染上空荡荡的碧蓝一层。 那困惑不解的时刻 回忆起来是多么奇怪： 海水凶猛地奔涌而至， 渗入了我的船舱； 海水变化无常地旋转， 那么盲目，又那么焦躁， 将谁个的小提琴匣推来， 又随身把流浪的背囊卷掉。 仿佛海船的甲板在摇摆， 接受致命的海涛之冲击； 仿佛音乐在四处飘散 当我们惊惶地沉向海底； 或许，当某一个时刻到来， 我叙述这一切不再困难..... 那是我之幻想，怎样的海船 引向通往我的岛屿的航线。 它太过幽幻，太过空虚， 人们对它一无所知。 造物主对它十分冷漠， 它闪现，隐没....杳无踪迹。 而我被一阵黑暗全身遮蔽， 耳畔响起甜蜜的音符， 有一只手令我颤栗不已， 群星从我的身体穿行而过。 【盖克扎密特尔】 （·六音步扬抑抑诗体） 死亡---那是清晨的光，春天的惊醒。我相信， 你，陷入坟墓，清醒，自由地漫步， 无形地闪耀，在时辰来到的---沉睡的我们中间.... 啊，向我弯下身子，听一听我的梦语---- 我梦见泪水，梦见歌声，梦见祈祷.... 我熟睡，摊开双手，脸儿朝向天空： 闪光流进梦乡，甚至我的苦恼 也因此那么透明..... 我感到：你近在咫尺， 你望着睡者，柔风亲吻着我的眼睑， 我梦呓着什么；向我弯下身子，就可以 听到一个模糊的名字---比哭号更嘹亮， 比歌声更甜蜜，比祈祷更深沉，那是---祖国的名字。 【鹿】 语言---是痛苦的铜管乐器， 在僻静的森林里吹响，---- 互相粗犷地呼应，追循着 我将要扛着火把走过的地方。 可我该如何应对贪婪的狄安娜 捕捉的飞行和脚步？ 我的灵魂---一只飞鹿--- 去摆脱那些疯狗的追逐。 摆脱---而沿循火的道路 飞驰而过，张开鹿角， 穿过夜晚漆黑的树丛 向火光闪烁的彼岸奔跑！

（汪剑钊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