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情节|苏伟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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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看电影!」 「为什么?」 「人生苦短啊!」 --《超级大玩家》 可是你知道吗?宝圣的人生是从看电影开始的。 宝圣是小说家,关于失踪,她写过两次,第一次在两年前结婚不久。一次是现在。 不知道为什么,宝圣看电影喜欢先知道结局,她想那就一切不会再改变了。当然,她自己的生活她并不道结局。那时候。 在她已经知道的过去,每年除夕,聆听鞭炮午夜齐声大作,新一年来临,到处烟硝,世界像个迷宫。而她们无处可去,她和母亲出门去看电影。记忆中中,童年雨水总下在别处,花洒般倾注。她单独在多么乾枯的天空下。 她和母亲总是穿过薄烟、嬉笑声,随即于她们身后阖上。立刻换场的布景每年原封不动收入储藏室,明年再用。充满道具的演出不是为了变魔术,为了要拚凑出一幕幕大量效果的世界。她跟在母亲背后,那个看起来像是母亲,当然不会比电影里像,因为没有作戏的情调。小小的宝圣跟著走。 缺少对话的电影之旅何时完成?宝圣比谁都先知道了结局。她母亲呢!从不曾回头看过她。除夕夜是个好长的童年。如果编剧安排由小男孩跟在母亲后面,会有怎样的结局?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那又产生何种结局?但是没有别人,只有她。她的世界不是个大堆头制作。 除夕加班公车缓慢龟行,零落的站牌永远靠不了站,堆砌著等待铺叙的细节,发展不出一部戏和她的世界一样,只是,只要、只希望……,母亲只带她搭公车,只顾盯著窗外浑然忘却对她描述……。「只」是宝圣生命中最常出现的秃头句,从来没有一个女主角使用那么单调的台词吧? 宝圣的视线通常向著她母亲相反的方向,偌大车腹内,偶尔有一二个乘客,垂下眼睑,在一个团圆的仪式里觉得惭愧,谁也不看谁,她知道这些人想什么:「我梦想我们会到人间仙境。」「那就闭上眼睛吧!」 总是在走进戏院最后一秒钟,迎面而来的绝望,激发巨大的幻灭,一切结束了-她逃离不出不知道谁留下的味道的场景。真病态的空气,第一年走进去,她便抵抗著,深怕要永远留在里面。宝圣从未在别处闻过同样的空气。她非得走过那些一式装潢后终于死心,影幕两头分别挂著禁菸、肃静的压克力牌子,以及厕所的味道都像必须闭上眼睛听的国歌,是最难忍受的部分。深垂的红黑双面绒布大幕彷佛人工嘎拉笨重拉开,却无一丁点人工变化,发出巨大稳定的声量,告诉观众,正式的人生要来了。是啊!她早见识过了。 今年团圆饭,毛多喝了点酒,九点不到就上床;公婆被老么接去打守岁麻将,那里也有老人家房间,做父母的权威。他们口径一致坚持大儿子毛「跟」他们住。宝圣无所谓他们怎么下命令,没有人会跟她母亲一样,自生自灭。谁都有个主题人生。只是婚后第一年除夕宝圣照常出门去看电影,大家都以为她疯了。她也拿不出个说法,就是觉得没什么不对。 运气不错,今年意外地没在除夕下雨。毛的老妈就最讨厌大过年下雨,触霉头。毛顶撞他娘:「什么都犯忌讳!人家北方还下雪呢!叫瑞雪!」宝圣很清楚那是在给她婆婆下马威,免得大年夜作媳妇的往外跑,还是很难解释的去看电影要倒楣! 凄清的街景是那样似曾相识,她如今在她自己的车腹中里。年节的都市像丛林。困住了年兽。远处大楼边沿模糊,看上去像一块块湿抹布。 「好孤单的房子,你孤单吗?」 「只有在人群里。」 她才看过的电影对话。片中另外一个深谙世事的家伙训人:「我们只有这个世界,现在的这个。」宝圣自言自语:「你错了!我们连这个世界都没有。」她其实知道那家伙也十分绝望,所以又讪讪地认错:「我是很无聊!可以吧!」 深夜地下室停车场孤单几部车如等待招领,宝圣一路走楼梯,上头隐隐传来蒙住的声音,一脚踏进时间机器似的,往事将她的影子在楼梯墙面放映,她心想:「多像还没发生事情的恐怖片。」真发生了,倒有个警觉。但是她一点也不怕-杀了人的男制片对女友说:「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不!不要说出来!」女友大吼。最可怕的事情是还没发生而终于要发生的事。精到的观众都了解。 宝圣的身世缺乏未婚生女的典型背景-痛苦的爱。她母亲是一个绝望的女性主义膺者,注定一辈子找寻位置。终生信仰失去错置的文本的女性作家西克苏Helene Cixous。和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ia Gilbeit。宝圣这辈子没有理由的一个人。单亲家庭,未正式认父亲。母亲刚当大学讲师,有点经济基础,一场硬来的主义实验,但是她回不去了。不要婚姻,只要小孩,甚至知识界。她还在肚子里她「爸爸」就走了。宝圣那委曲的,她常叫自己别想这些:「你这样干嘛呢?」跟自己过不去。 然而这样的戏剧性,当然得留著她爸爸来揭发。寓言故事在她这边开始是小学二年级,简单的说就是总得有人把事情告诉她。等到突然有个男子校门口盯著她看,就像创头一般清楚,她不安而自觉,发现自己成了女主角又总是走出镜头。男子持续陪伴她上下学,清晨在路口等她走向他,一个长镜头;中午放学准时站在校门口目迎,比她母亲还清楚她的作息,而且最让宝圣兴奋的是,从来没有小朋友和他一起。不需要任何理由,她每天告诉自己八百遍这个人就是爸爸。不是她凭空捏造出来的。 她贼头精脑没对母亲说。这人终会像所有影片里的人物一样,直接消失在你面前,她的经验。 她母亲从不接送她,只是她上学第一天带她认过路,问她:「回得了家吗?」她点头。母亲提示:「如果迷了路呢?」「找麦当劳!」电影广告词。不过她最后会补充一个对的答案:「打电话。」学校老师因为她母亲的职业,「人家大学教授,还要你告诉他怎么做!」他们背后批评她母亲心理不正常,哗哗哗地,其实也不避她。 那段日子,她非常高兴母亲不像个做母亲的不接送她。那种戏剧性,让她心甘情愿熬著没有父亲的苦,她已经惩罚过她母亲了,她婴儿期发出第一个清晰的单音是:「爸!」 受著更大的折磨和甜密,她每天横冲撞跑第一出校门,才管什么路队!老远瞄中目标便来个大动作急煞车傻笑。她看到「我爸爸」被逗得啼笑皆非的神情,一个特写。他不看她,她没办法做出这个动作。电影告诉她的。 这样的戏码每天上演将近半年,他要走了。是最后一次「接」她,突然走到她面前,她仰头,天空好大。爸爸说:「你认得我吗?」她光会笑:「我知道啊!爸爸!」爸爸牵著她,他们一起走红砖道。她的爸爸好可爱,穿格子红衬衫卡其长裤,像个大学生哥哥。那些她母亲的学生,她看都懒得看,蹑手蹑脚哪儿找来的配角货色。 「我爸爸」和她分手的时候满脸是泪,小孩似的跟她大人说话:「我真得很难相信己有个女儿。可是又不可能因为你,跟你妈妈结婚。我们真是很坏的大人,你会原谅我吗(爸爸,妈妈是不会跟你结婚的!)?这半年来,我确定你是一个很棒的小孩,你都没有跟妈妈说起我的事(爸爸,你太傻了,妈妈才不认为你存在呢!),你知道吗?有个自己的小孩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带我走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再去看除夕电影了,我只想在家写日记!)。你会永远记得我吗?」她发誓:「是的!爸爸。」,忘了点头。 他蹲下和宝圣脸对脸,她看见「我爸爸」的眼珠接近灰蓝色。她也是。她记得他,他才会永远存在。我爸爸说的:「这是个物理现象。」不是戏。宝圣安慰自己:「爸爸是个科学家呢!」但是她不会问:「那你爱我吗?」宝圣最后重重捏了下「我爸爸」的脸:「你是真的对不对!不是电影喔!」她生命当中最真实的一次。 「我爸爸当了半年不见天日的「私生父」,宝圣又原谅了他,其它大约也就够了。这真是很平常就会发生的事吗?宝圣知道的是,对她绝不平常。作一个小孩不容易,她从小就等著长大。她从此再也没有遇见「我爸爸」。但是宝圣不再难过,有人跟她道过歉了,啊!多神奇表演技术。她成年以后,有天看到电影里有一句专为她定做的话:「你使我自由。」至于她母亲,宝圣结婚第二天她就移民了,她母亲从来不相信别人的自由。 宝圣再度在镜头里望见自己,没有交谈,没有心理医生,没有孩子,没有宠物,没有情感苦恼。她以写作为业,人际压力也免了。「我爸爸」离开后,她就不喜欢人生。真相常让她有种直视阳光的感觉,强烈得不得了,什么都看不见。多年以来,她不断在内心问「我爸爸」后来去了哪里? 「离开这里后以后,你去了哪里?」 「让事情不再发生。」 因为除夕,只开了一个票口。她和母亲看电影的时代,哪家戏院不盯著春节档打算大捞一票。年夜饭都不让员工好吃一餐,跟著黄牛瞎起哄一起抢钱。过道灯坏掉闪巴闪巴,座椅底下到处垃圾,像鬼片里的鬼屋但场场爆满。事情总有个伏笔,她那时候就意识到,注定要在看电影这件事吃上一记。她母亲买了昂贵的黄牛票,安慰地看完整场电影,然后呢,萤幕上默默无声打出一行字-以上情节纯属虚构。她第一次知道:「人生如戏!」宝圣听到她母亲这么说。 以后,再也没有例外,这类片子总在春节上演。大张旗鼓,不是假的,还是真得吗?分明假的,为什么又要作戏?真悲惨,她已经够惨了,电影里的人比她更惨。那样的公然愚弄人,简直欺负人。连骗人都不愿意!她气愤透了!但是啊!随即涌上恐慌:「你可千万别被惩罚在看电影这件事上!」 「罚我写作吗?你罚我写作吗?」她猜不透。所以她写作以后,有了比较合法的藉口,因为她无论写什么都不算骗人。虽然现在再也没有电影会打上说明-以上情节纯属虚构。原本就是假的嘛!好像是这些年过去,大家都精了。 她还没学会的事是排队买票,那真教她浑身不安。她总知道熬进场就好了。现在看电影对她来讲,和吃饭差不多。其实她一直想戒掉看电影,她发现自己对电影太莫名依赖。她知道的一切文化差异都从电影中得来,像外国男孩脱衣服从领子往上抽,吃面用叉子卷成一团,无聊的单身告别舞会,赚了钱才好花在看心理生……, 而她又比所有人都融入-妮娜:「你想人们亲吻时,为什么要闭上眼睛?」男友:「我想是为了要增加激情。」(当然不是,傻瓜!她咒骂:「是想像力!」)妮娜:「不是!(对嘛!她期待著莉娜说出来!)这样就可以想像是另一个人!」她为这些觉得遗憾。 然而今天不太对,队伍移动得很慢。宝圣有个毛病,她没办法等人,她等够了,小学二年级父亲才出现,她成家以后她母亲却消失了。「我爸爸」给她的人生礼物。 她唯一等到的东西是长期单独活动这支签。一开始她和婆家生活就有时差,并轨进行著,她看得到他们,却摸不到他们的脸,格格不入啊!她母亲的翻版,活在它方。每天,公婆、丈夫全睡著以后,她才觉得自在起来。他们交谈的方式是各用各的语言。没有人爱听她讲话,她举任何例子都用电影里面的情节。那就是叙述的方式。后来大家开始反击:「你写的东西我们看不懂。」意思是,你说的话没人懂。她这下傻了:「我是外星人吗?」法国片都没那么难懂。只是她并不爱看,非要她选她宁愿看好莱坞。 宝圣深夜活动的时间越延越后,等她晚到天亮才睡时,毛翻脸了:「我们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啊?!」可是好像来不及了。时差已经形成,国中之国。 终于买好票,还有四十分钟开演。现在影城周边卖场都来了,书店、香料、彩绘、寝具、鞋店、T恤专柜、小吃街……。二楼书店还在营业,她进去闲逛。梦境般的感觉又踅了上来,就像她近年来的遭遇,她完全没有碰到任人和任何事。她更清楚的是,最近她内部有个很奇特的事发生了,她彷佛再度置身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一个没有人的道具间,她母亲以前带领她去到的地方,她了解无处可去的感觉,不是吗?这意味了什么呢?她沉默地承受著这种巨大空白,感觉她所有的记忆将被没收。谁呢? 起先她发现自己突然无法阅读,失去了对平面意象理解的能力。她以为因是长期看大量电影;她很少想到性,却在影片上看见情人亲吻时觉得兴奋,这就是一种关连。现在写作欲望静止下来,一个毫无意义的游标,面对不断撗大的空景,令她窒息,没有任何联系。多不公平的迅速失去的骨牌效应!而她最不愿意做的是追索过去哪个环结出了状况。「难道是你要我重新看见除夕的布景吗?妈妈?」她母亲去世后,宝圣的询问加起来比一生多。 生命中最应该被记录的状态发生了,而她只能任由它经过,毫无作为。更讽剌的是,她能做的就是平常她会做的,迅速联想到一句电影对白:「如果生命是一部大卡车,是驾驶它好呢?还是任由它经过?」她甚至哭不出来,不!她从来不哭。她面对的方式是,一再演练最喜欢的男演员李察基尔演过的一个躁郁症角色。 「我在大学时吞了一大堆阿斯匹林。」 「多少?」 「七十三颗,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以后再也没有头痛过。」 她看过大多电影,使她可以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以后再也没有哭过。 宝圣下到地面层买了杯咖啡,品牌最近台北雅痞间流行起来的。站在露天处她可以推看到影城走廊,预告片以及正在档上片子的看板,衬著华丽的建筑物背景。远眺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在其中。 她还知道一件事,有价目的物品全部可以刷卡,连电影票。只要毛确定她在使用信用卡,他就会把钱存进自动扣缴户头。她突然想走进每家商店询问:「可以刷卡吗?」「可以啊!」她真想得到这个答覆? 她并不是从小就爱看电影的。以前她总是想尽藉口不进电影院。那里面太黑了,而且永远太大声,让人昏昏欲睡。 一旦她明白别人的生活永远比较容易,她便离不开银幕了。然后她母亲去了国外,是的,抛弃了她。那个患了躁狂症的女人是一名愤怒者,总坐在菸瘾的浓雾角落,预后自杀似的。她母亲同时是个天才,她后来才愿意承认她母亲对她的恩典是让电影陪她。她母亲早就是一个结局。 宝圣实在不明白,作为一个没有爱情和亲情能力的女人,当了母亲,等于生命一样也不缺,还有什么好气的呢? 就在过年前一个月她母亲写了封信给她,她收到信便知道了,她母亲走了,结束了生命。 春节将到,这是一场贺年大戏了。「人生真有趣,从来没有人活著离开。」对吗?母亲大人。 那种节奏和时机,很难相信不是个阴谋,提醒宝圣:「感觉到了吗?现在电影越来越不好看!」然后她母亲的信像是再度带著小小的宝圣去赶除多电影。她唯一的母亲在信里留下两段对白,其中两句电影对白,她看过。 女:「你要我遗弃以前的生活吗?」 男:「不!只是要你记住我们想过的生活。」 但是另两句她并不以为有印象: 「有些事该结束了。」 「是啊!」 宝圣不恨她没有母性,愤怒自己不像个女儿。即使她母亲不让她做女儿。现在她确信是她母亲拿走了她的能力。这也将是也品一的发生吗?在她假装的世界里,她就像一个闭著眼睛唱歌的人,被自己感动,也因为吓得半死。她不该跟母亲后面,她们根本是个两个生命,交叉最多的部分是在电影院中的时光。她母亲轻易的就用电影代替了她不会做母亲这个弱点。 有些人会意外吧?但不是宝圣。她开始写小说,并且躲到电影院里去。解决了她不会过日子的窘境。嫽的小说从来没有自己。 自从台北出现二十个厅的电影城,她每天都有新电影看,有了这种影城,不必曝光在外头,她每天都可以过年。没有缓慢的待景,和等待拉开的沉重大幕。她坐著的位子视界永远露出一张清楚的萤白影幕,彷佛只上演喜剧,以及一部值钱的电影。哪一部电影卖不卖不钱早就预测得到,这是制造业,不是艺术。幸好不是,「否则你得等上十年才有一部戏看!」 这个世界是企划出来的。最值会的是脸,演员的,跟她没什么两样的脸,不至于让人不安。她现在甚至想不起自己三岁的脸。她母亲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不会去到外国吧? 而且跟她母亲不同的是,再烂的电影她也看得下。她看过的所有电影,总是一开始演她就已经知道结局。从来没有过例外。虽然她那么喜欢先知道结局。让她觉得感伤的是,电影里的人生往往才叫人生,永远有开始和结束。多么完整。最重要的是有她最需要的-真实性。 这次,她终于猜到母亲的结局。收到信时是黄昏,读完信,暧昧的天色逼近,点上打火机,她把信烧了,「你不想活为什么要告诉我?」那是在说「我爱你!」「我不爱……我自己!」 然后她出们看电影,没有对任何人诉说的兴致;毛和她母亲没相处过,无行说起。她没有「我爸爸」的消息,无从通知他。她母亲有生之年甚至不知道她见过这个人,她永远的父亲的模样就是她最后记得的样子。她们的最终,是寻找父亲。 那天她看完电影回家已经半夜,清晨二点钟是什么天色?就是电影里你看到的样子。想起母亲的死,简直痛恨起来!她不打算做什么,总可以大醉。 她经过夜市停下来奇渴难当喝了三天大杯生啤酒,确定醉了才回去。车开进巷口,道路正中站著一只大狗,动也不动。褐色的头,白色身子和四肢,脖子栓了一条皮带,一只迷路的狗,宝圣开车门下去牵它皮带想挪开它,行为倒明白。 她走到大狗前面发现是只老狗,眼袋下垂周身散发异常重的味道。她伸手牵它,大狗毫无抵抗却冷不防爬上她的车,钻进后座躺下,臭身体塞满整个空间。 宝圣笑了:「你倒熟门熟路。」车到家门口,宝圣对大狗说:「我连人都相处不了更别说狗了,你走吧!」大狗根本不理坚决跟她上楼,宝圣觉得真醉了,否则不会连赶狗都懒的。 大狗随她进了卧室。现在,让宝圣叫我们看见一个特写画面吧-她把毛摇醒:「我捡到一只狗!」毛迷迷糊糊睁开眼,与一只硕犬平高对视,唬地就吓醒了,他气的:「你喝醉了你知不知道!」没披外套就带狗下楼。宝圣站在阳台上目送。眼见那只狗认命离去,多像人。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事怎么那么像假的?在她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像假的。电影里倒有最真实的感觉。像爱情,成功的故事,完美的婚姻,快乐的家庭,负责的的父母……,她连死了母亲都无从开口对毛说,因为一说出口就假。她逃回房间上了床耽溺睡之国。梦那么轻,身体那么重,「戏梦人生!」她听见自己这么说。谁说我们无法离开房子,资料,植物,家人……,太容易了。她就做得到。只要钻进电影院。 第二天毛问她:「你怎么把那么大一只狗带回来的?」 她说:「它自己跳车跟我上的楼!」毛不可思议看著也:「你喝醉了真好玩!什么事都碰得到!」 是啊!别人喝醉了光会碰到临检,或者出车祸送掉小命。她对毛说:「假的事情安全多了!」电影就是。一直过去好久,回家巷子,顺著楼梯往上走都还闻得到大狗的味道,是的就是对著她扑面而来。 宝圣扔掉手上咖啡,根据经验,广告应该已经结束(现在广告有时比电影还电影),正片要开始了。这不是宝圣每次开演才进场的真正理由,以前她讨厌唱国歌,大家一起立前面黑压压整个被挡死。后来是因为不喜欢看见人,观众。她总是场灯暗了才进去,大家都坐定了,她才好野餐似的,找个周围净空的位子。同样,结尾影幕还在打工作人员表时她就落跑。 著手扶楼往上,宝圣回头不意望到帷幕玻璃外的世界,隔著马路。对街有个大型百货公司,营业时间灯火通明,现在暗了下来,充满对世俗的爱恋,红砖外衣隐隐发光,爱默生的冻结的葡萄滴,巨大的。没有人的地方总还有可能的故事发生。长长地拖著一条尾巴的路她由那方向驶来,事实上她并不真确定,不过气在的她只能以为看见了。 她不忍地收回视线,那么费力的世界。宝圣没想到那是她最后一次由那个场景走进来。 站在离现实那么遥远的地方,她意识到最糟的事情清楚地告诉了她(也许没有那么糟!):她失去了她的写作能力。收到母亲的信以后,宝圣现在知道这也许是一种复仇。她母亲的死是诅咒,要她一辈子只能看电影。每次她熬夜写上几天稿后,终于进到电影院,总是在那一刻,她才知道电影有多好看,她以为她忘了,不!她记得。 「全世界都知道复仇的意义。」 「它只发生在小说里,不在现实世界里!」 服务人员为她撕了票:「十九厅,走到底左手边。」催她赶快入坐。 她错过了开头。这对她来讲再正常没有了,以她失序生活,免错过什么。除非她住在戏院里。她看过一部电影,一群没有护照的人,被困在机场出境室,他们在里面做买卖、生活、养孩子,甚至可以经由秘道跑出去,但是他们选择留在里面。为什么要出去呢?为什么她在今天度完一生般的回忆自己一生呢?死的又不是她!也许她婆婆没错,她是疯了。 这些似真似假的情节,究竟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时候剧情在宝圣一个人的除夕银幕里演出:「有些事该结束了。」「是啊!」 就这样面对面。宝圣埋在位子里,根本不觉意外。是的!正是母亲最后信上的句子!她又跟母亲一块看除夕电影。国外先上片。她母亲格格不入的一生(多么地反社会!),先女性主义证明了此间行不通,先反家庭未婚生子,先上帝旨意而死。 而宝圣从不认为她撑得过去。她进了电影城再也没有出来。 她原来只告诉自己再看一场就出去,但是她做不到。电影院是永个循环的人生,你睡著醒来悠悠忽接上不会因为你的视线而改变的结局。你以为绝不会漏失最关键的情节,不!她漏失了!没有创作,没有阅读,没有心理医生,没有母亲,没有共同的话题,反体制,反家庭…,她只好再回到另一间放映厅,而潻黑有著人生在进行的电影院里,那才是答案。 「千万别说出真相。」 彷佛一个END镜头,我们将看见长大的宝圣每场电影散场时,站在入口,微笑的对从里面出来,意犹未尽的观众说:「谢谢光临,请由入口出场。」 她知道,总有一天她的家人会在看电影的时候找到她。不过那得等她的小孩长大以后,毛是从来不看电影的。不!她没有小孩。这已经就是结局了。 也许现在的宝圣会喜欢在她的故事最后打上几个字-以上情节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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