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泪一斛
来自:孩子
李义山的《锦瑟》里有这样一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说的是水中有鲛人,泣泪成珠的典故。可以想见,当悲伤的鲛人伤感哭泣时,世人却正盯着他们眼中纷纷滚落的泪珠,欣喜若狂,赞叹不已,恨不能让眼前的鲛人泪雨滂……这场景,让人心疼。然而人们记住鲛人的传说,似乎也的确只记住了他们的价值连城的眼泪,令人遐想无限。 我于是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想法,觉得我们的诗人和鲛人很相像。千百年来,人们欣赏赞叹的千古绝唱,似乎大多是诗人们泣泪啼血的伤感之作。在诗三百的年代,虽说仍有“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两种偏好,可是自从屈原那声泪俱下的《楚辞》化作诗坛耀眼的明珠开始,三闾大夫的怀沙悲吟、汨罗绝唱似乎就注定了诗人的悲情底色。也许飘然离去的屈原,正是回到汨罗水域的鲛人,在世间留下了夺目的明珠,也留下了他的痛心与无奈。 翻翻有关诗词鉴赏的书本,被誉为千古绝唱、黄钟大吕的诗句,有多少是和着泪水辛酸一泻而下。人们赞叹玩味的,正是杜子美颠沛流离、老病孤舟的感时伤怀;正是白乐天青衫尽湿、自叹自怜的泣涕连连;正是李后主国破家亡、繁华不再的谢幕绝唱;更是李青莲独处江南、无所依傍的声声叹息……多少诗评人爱说,“正是诗人的悲惨命运成就了他的独特诗风”“颠沛流离的生活对诗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在这期间他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命运的转折使她的创作提升了一个新的高度,远远超越了早年在安逸环境中的意境和感情积淀”……我读到这些时,仿佛看到珠宝商们鉴赏着鲛人的泪珠,品评哪一颗泪珠因为哭得最伤感,也就最圆润饱满价值连城。 于是回头再吟义山这扑朔迷离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仿佛自伤身世的感慨,又像顿悟人生的预言,字字句句敲打着生命的轮盘滚落下来,裹着辛酸苦楚,人生况味。都说李商隐的诗作蕴含无尽,朦胧幽凄,然而若是义山早年一举中第,何来玉阳学道生出的那段情缘,使他念念不忘,挥洒了多少女冠记忆;若是柳枝当年未遭强取,又怎得为人称道的《柳枝五首》,哪里去寻这些细腻温存的怀人相思;若不是夹在牛李党争之中屡遭黜落,义山着墨四海咏史感怀的诗作又情缘何处,史从何出;更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无题诗,在他半生漂泊的聚散无常、相逢别离中自眼泪幻化而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鲛人的泪珠是绝世的宝珠,蓝田的骄阳炙烤之下可见良玉生烟,这仿佛是一种关于珍宝的陈述,或者是鉴赏者的赞叹,华美至极。然而当它们成为《锦瑟》一曲中低徊婉转的旋律时,低声吟唱,侧耳倾听,我终于明白这正是顿悟人生的义山为自己唱的一曲挽歌: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这五十载光阴(时年四十六岁)就如眼前这张五十弦的锦瑟,为诗为文,镶嵌雕琢;一年一岁,乐音各殊;我矛盾在出世的缥缈无羁与出世的心怀天下之间,壶中的思想,禅房的信仰都曾使我迷惑又开朗,然而我一生追索政治理想却终于抱憾终生;我就如那鲛人也像蓝田的玉矿,一生积蓄的珍宝都是在涕泪中挥就,胸怀的宝藏却定要在苦难的炙烤中显现。也罢了,我的情怀即便不为人知,总有一点会得昭雪,只是此时此刻,于今生本我已经惘然。 义山说得不错,他毕生啼血的字句,终于在人们的盛赞中浮出水面。然而比起屈原的与日月同辉,比起老杜的“史诗”,他饱蘸忧国苦心的咏史诗和政治诗,却依旧笼罩在蓝田的烟雾中。尽管如是,人们却说,人生的不幸是诗人的幸运,是罢黜成就了屈原,是失意成就了司马相如,是杀戮成就了嵇康,是漂泊成就了杜甫……这是多么残忍!当一个人去承受放逐的悲哀、冷落的落寞、压迫的血腥、孤苦的困窘,在生命与思想的极限挣扎时喊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这声音固然震撼人心,却怎是寥寥数笔一纸诗文所能承载?而冠之以“成就”,却实在是一种“牺牲”。如此说来,诗人最应当被称作英雄,因为他们用亲历的伤痛血泪书写一个时代,书写人性、智慧和勇气。在经历疾风骤雨时,仍能淡定从容地运笔挥洒,遣词造句,这又是怎样的气概! 所谓大手笔,自然也是这样一种气概。单这一语“沧海月明珠有泪”,便有无限张力,更不用说“一曲《锦瑟》解人难”的无限蕴藏了。于是,我心中的诗人,身披屈原的冠带,挥洒魏晋的风流,支撑着李贺一般的清瘦,自义山的诗句里呼之欲出。这泣血的字句,在生命的支点上起舞,在历史的阴霾里歌唱,在一个个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时空的节点上,凝结成瘦骨嶙峋的苦难与真实。待到回溯渊源的后人,沿着一首诗,一句话,一个字的密码,追忆此情此景,追忆一种无可磨灭的性格。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诗是穿越时空的信札,当时几时,今夕何夕,唯有泣泪成珠的字句,得以永久闪耀凄美夺目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