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蓝色的火焰中,我爱上了自己的“母亲“与“女儿“
杜少(刚日读史,柔日读经。)
按语· 巨匠小札:
纪伯伦,1883年生于奥斯曼帝国治下的黎巴嫩北部山乡卜舍里。1931年病逝于纽约。21世纪上半页伟大的作家、诗人,杰出的画家。作为阿拉伯世界近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文学流派“旅美派”的旗手,他善用阿拉伯文和英文双语进行写作,成功的将西方热情奔放的浪漫气质与东方神秘内敛的审美情趣完美融合,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与表达调性。纪伯伦与泰戈尔等人一道,成为近代东方文学走出东土,迈向世界的伟大先驱者。其作品平易而隽永,流畅且清丽,在歌者咏叹调般的抒情中,饱含着智者羊皮卷般的深刻,如来自异域的风暴般席卷欧美世界,被视为“东方馈赠给西方最美的礼物”!
代表作品包括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诗集《行列圣歌》、散文诗集《泪与笑》、《先驱者》《先知》《沙与沫》《人之子耶稣》《流浪者》,以及诗剧《大地诸神》、《拉撒路和他的情人》等。
一、邂逅·无问东西
1904年的一天,午后,窗外飘着细雨。波士顿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客厅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热闹的美式聚会。31岁的女主人玛丽·哈斯凯尔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们——他们多是来自同一所学校的老师,而玛丽则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留声机里洋溢出悠然的爵士乐,笔挺的条纹西装与优雅的长裙飞旋起舞,斟满香槟的杯盏彼此碰撞发出欢悦的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其乐融融。
突然,玛丽看到在客厅一角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人,脸庞瘦削,目光忧郁,满头黑色的卷发,一身破旧的西装,让他在穿着入时,满面笑容的人群中显得既格格不入又很容易被忽略。
玛丽走到年轻人的面前,轻声问道:您好,先生,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吗?
年轻人用明显带有阿拉伯口音的英语怯怯地回答道:您好,玛丽校长,我叫纪伯伦,是我的老师戴伊带我来到这里的。
善解人意的玛丽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打趣的说:为什么不去和大家一起喝酒跳舞,却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我猜你是想念你的故乡了。
的确。一些人最热闹的时刻,对另一些人而言,往往也最孤独。
坐在繁华的商业世界这场热闹的聚会现场,所有的觥筹交错其实都与他无关,21岁的纪伯伦此时的思绪正飘荡在他东方的故乡——
那是黎巴嫩辽远的北部山区,在幽深美丽的山谷里,流淌着发源于圣松山脚的卡迪沙河,郁郁苍苍的雪松林间,无数苦行修士用白色的石头搭建起简朴的修道院,于是,这里被人们称为“圣谷”。
纪伯伦快乐而辛酸的童年,就印刻在那雪松之巅与婉转溪流里……
入夜,当喧嚣散尽,玛丽无眠。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映着那个年轻人的面容。
戴伊老师告诉她,和那时无数从动荡穷苦的东方向西方飘零的人们一样,纪伯伦命运多舛。战火、奴役、贫困让所有人身陷绝望,在他刚刚12岁那年,他的母亲再也无法容忍丈夫酒后的毒打和滥赌所带来的家徒四壁,这个骨子里刻满坚毅的女性,带着她的四个孩子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
然而,一家人的境遇并没有因此而出现转机,贫困与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巨大撕裂感一直如同阴云般笼罩着这个家庭,即便在这个表面上布满繁华的金元帝国里,纪伯伦一家依然如同二等公民一样在社会的最底层苦苦哀叹挣扎。更悲惨的是,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的痛苦而怜悯你,就在之前的三个月里,纪伯伦挚爱的小妹、哥哥和母亲先后病死,生活的重击一次又一次敲打着本就如浮萍一般的纪伯伦……
但同时,纪伯伦又是一个拥有着巨大艺术天赋的年轻人,他以无比的坚韧,在生活困厄的夹缝里不断的阅读和学习。虽然只能靠打一些零工维生,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对艺术之美的追寻,他的画作正逐渐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欣赏,就在前不久,在友人的帮助下,他还在波士顿的唐人街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个人画展。而今天,纪伯伦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去法国,去所有艺术家都向往的世界艺术之都延续他的求学之旅……
二、相望·迷之情愫
两颗不朽的灵魂就此相逢。
这是母亲般的爱怜,还是姐姐般的情谊,还是……玛丽说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她很确定,这个年轻人,注定要成为自己生命中闪动光芒的一部分……
拥有很高文学艺术鉴赏能力的玛丽,是如此的欣赏纪伯伦的才华,这种欣赏温暖如水,滋润着年轻艺术家创作的激情与灵感。她吟咏他的诗歌,品评他的画作,把他介绍给所有的朋友……
玛丽之于纪伯伦,就如同黑暗板结的生命之屋里,豁然打开了一扇天窗,当光线如瀑般照耀进来,他的生命恢复了久违的活力。
1908年,在玛丽的资助下,纪伯伦终于来到了他心目中流动的圣节——法国巴黎。
在香榭丽舍大街,在塞纳河左岸,在罗浮宫的殿堂……向那些著名的画家们汲取养分,与那些优秀的文学家们相与往还,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创作,不断的生长,纪伯伦与生俱来却沉寂良久的艺术性灵彻底盛放了,甚至罗丹这样顶级的艺术大师家都对他奖掖有加,并预言,这个来自东方的少年,在艺术史上,必将伟大。
当然,在巴黎,除了学习与创作,纪伯伦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给玛丽写信。
纪伯伦羞涩且不善言语,可一旦回到文字的世界里,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他几乎每周都要和玛丽通信,一开始,信的内容都是他又遇到了哪个知名的艺术家,又学到了什么东西,他对某个作品的见解等等……慢慢的,彼此信纸上的文字开始变得亲近而有温度。曾经的欣赏与感恩,逐渐融化成为关爱与思念……
某个夜晚,月色温柔。在狭小的书桌前,当纪伯伦把写给玛丽的又一封信装进信封,他蓦然看到油灯跳跃的火焰,刹那间,心开一线,万象俱明,一种他之前从未敢想象的可能猛然在他的心头滋长——是的,他爱上了玛丽。
1910年10月末,纪伯伦回到了美国。当客轮渐渐驶抵波士顿的港口,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行李扔给妹妹,然后去见朝思暮想的玛丽。
在烛光晚餐的餐桌前,两个人彼此凝望。多年来的情愫,就在目光中流淌交汇。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在彼此的欢笑和打趣间,夜色已深沉。纪伯伦终于鼓起勇气打破内心的自卑之障,对玛丽说出了那句:我爱你,请嫁给我!
他本来期望着来自她热烈的回应或者是女人特有的羞涩的犹豫,然而,沉默良久,已经37岁的玛丽突然间摇了摇头,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欢快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泪水,打湿了华美的桌旗……
那天晚上,在痛苦的挣扎中拒绝了纪伯伦的玛丽,在日记中写道:我和他的爱是凡世的,这种爱令人渴求欲狂,但是却不该继续前行。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有另一种神启已经萌芽,有另外一种爱正向他走来,他应该属于她。而我,只是一架他们通向彼此的阶梯……
三、神启·时空恋语
玛丽一语如谶。
1911年,28岁纪伯伦迁居纽约。在这所被称为美国的文学艺术之都的世界级大都会,宛若池鱼入海,纪伯伦无与伦比的艺术潜能终于破茧而出、大放异彩。
斯年年底,纪伯伦发表了震动文坛的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这部用阿拉伯文写成的作品甫一问世,即在欧美掀起了一场东方文学的热潮,纪伯伦也因之声名鹊起,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新锐作家。
在这部小说的扉页上,纪伯伦特意写下“M·E·H”三个英文字母,那是玛丽名字的缩写。
然而,这部小说的火热成功,却把纪伯伦的命运和另一位女性联系到了一起。
一天,纪伯伦收到了一封来自祖国黎巴嫩的信件。在信中,写信人既以仰视的姿态表达了对纪伯伦的激赏与崇敬,也以平视的不卑不亢就《折断的翅膀》中一些价值观的问题与纪伯伦展开了坦率而深刻的讨论。
这封信在如雪片般飞来的信件里显得如此的与众不同,极大的激发起纪伯伦的兴趣。
写信的是一位来自阿拉伯世界的知名女作家——梅娅·齐雅黛。
出生于巴基斯坦,成长于黎巴嫩的梅娅,出身书香门第,接受过系统良好的教育,精通英语、德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语言,是那个时代封闭的阿拉伯世界里,非常罕见的优秀女性文学家之一。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东方之源、故国之情、文学之美……纪伯伦与梅娅之间有太多共同的语言和情感,鸿雁往来很快在万里之遥的东西方之间织就心有千千结。
如果说玛丽如同一只洁白的大雁,始终用长长的羽翼温存庇护着纪伯伦。那么,梅娅则更像一只五彩的云雀,婉转欢动的飞进了诗人的心扉。
在纪伯伦眼中,梅娅不只是一位美丽的女作家,她更代表着祖国、代表着眷恋,代表着他永远无法回去,但是始终魂牵梦绕的东方故园。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统治着黎巴嫩的奥斯曼帝国和美国分别站在了对立的同盟国与协约国阵营彼此厮杀。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两人之间的通信中断了。
然情丝终究难断。1919年,劫波渡尽,两颗驿动的心再次牵系在一起。
两位文学家之间的两地书,几乎就是一部合著的散文诗集。纪伯伦和梅娅把全部的才华与情感倾注其中,每当夜深人静,用细腻优美的文字,彼此倾诉倾听着灵犀边缘的密语,是两个人生命中最甜蜜的时光。
正如面对玛丽,纪伯伦有时像个孩子。面对纪伯伦,梅娅有时也像个孩子。
其实,出生于1886年的梅娅只比纪伯伦小三岁,但是她经常会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猜疑、妒忌、耍小脾气。每当这时,纪伯伦总是像邻家大哥哥一样解释、退让、包容,因为纪伯伦明白,这,代表着她对自己深深的爱。
纪伯伦是懂得爱的,也是渴望爱的。
就如他在散文诗中写道——
“一种用金钱也无法买到的东西,一种用秋天凄凉的泪水所不能冲掉的东西;一种不能为严冬的悲秋所扼杀的东西;一种在瑞士的湖畔,意大利的游览胜地所找不到的东西。它是那样坚忍顽强!能挺过严冬,在春天花开生长,在夏天结果繁荣。我发现那东西是爱情。”
但此时纪伯伦的爱情观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内心深处,纪伯伦对这个世界是悲观的。当看过太多的聚散离乱,他对婚姻的感觉,开始由期待与憧憬,变成了提防与抗拒。
一开始,梅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一天,纪伯伦收到她的信,里面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嘲讽,在信中,梅娅近乎任性而直白的说:我发现我不再那么期待你的信了,因为在你的信里,充斥着大量华美但虚幻的的精巧文辞,但是,我却看不到直接而真正动人的表达……
与其说这是梅娅对纪伯伦最激烈的批评,毋宁说这是梅娅对纪伯伦最深切的幽怨,是啊,她是多么希望他不再用那些委婉而含蓄的文学意向浅斟低唱,而是直白而热烈地表达自己对爱的心声啊。
但是,梅娅终于失望了。
四、曲终·惟爱不朽
梅娅是知道玛丽的,她也知道纪伯伦一直和玛丽保持着书信联系和深厚的友谊。她尊重,但是也有点嫉妒这份真挚的感情。
所以当 1926年,53岁的玛丽嫁给米尔斯,并和丈夫一起迁居美国南部的消息传来,梅娅的内心曾经再一次燃起爱火,她写信给纪伯伦,希望能来美国见他,或者邀请他回到祖国。此时,他们已经相知相恋15年了,纪伯伦深知梅娅的心意,但是,他依然婉拒了。
他在散文诗中写道——
“你我是两根无法真正触摸的平行琴弦 —— 虽然在一架乐器,奏着相同的舞曲; 以为我曾经触了你,或你触了我,那是个幻相。”
“你是你,我是我,这是永恒的真相。 我曾经尝试挤入你的世界,我试了又试,发现 —— 我还在我自己之里, 我不可能走出我的世界,我只能塑造我以为的你。”
“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有了自己就足够了。”
其实,此时的纪伯伦已然重疾缠身。
除了长时间不辞辛劳的创作,他还把满腔的热忱与赤子之心倾注于为阿拉伯民族的自由和进步而呐喊。以他为领袖,一大批优秀的旅美阿拉伯文学家在1920年成立了文学组织“笔会”,并通过出版报纸、杂志等方式不断扩大影响。“笔会”的成立,也标志着现代阿拉伯世界第一个文学流派“旅美派”的诞生。
在纪伯伦的引领下,“旅美派”的作家和诗人们纷纷从孤芳自赏、幽怨低回的个性审美情趣中挣脱出来,一起站在历史演进与民族自决的高度,去寻找作为一个情感共同体的命运转折之门。
作为“笔会”的创会会长,纪伯伦殚精竭虑,这也极大地损耗着他的健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似乎感觉到了神的召唤,于是更加奋不顾身地燃烧着自己。
在写下传遍阿拉伯世界的不朽名作《朦胧中的祖国》之后,诗人生命的晚钟终于还是敲响了。
1930年,健康急剧恶化的纪伯伦留下遗嘱,将他最珍爱的画作、书籍、手稿等全部留给了玛丽。
次年,在他辞世的前十几天,梅娅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内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张画作:一只温柔的手掌,托着一簇向上升腾的火焰。
人们后来为这幅画命名:蓝色的火焰。
当玛丽得知纪伯伦病逝的消息时,她当天就赶往到了纽约。她无法相信与纪伯伦就此永诀的事实,在她眼中,这不过是又一次暂别的远行,就像她23年在波士顿的渡口送他去巴黎一样……
在整理纪伯伦遗物的时候,玛丽发现,他和她一样,一直珍藏着彼此往来的书信,在这些保存至今的书信里,纪伯伦写给玛丽的325封,玛丽写给纪伯伦的290封。
而在纪伯伦的日记里,记载着这样的感慨:惟有上帝、玛丽知道我的心。
纪伯伦辞世的消息传到黎巴嫩,与诗人相守20年却终于没能相见的梅娅悲恸欲绝。仿若生命的支柱骤然崩塌,她此后十年的残生,再也没能从永失我爱的锥心之痛中走出,几乎是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医院不同的精神病院凄然度过的,而无论颠沛流离到何方,她的身上,始终珍藏着纪伯伦写给她的那些书信。
1941年,当人们整理女作家梅娅·齐雅黛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本书,在书中的某一页,纪伯伦的画像旁,写着:我所有的不幸,在许多年前,就已然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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