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白先勇。
琴酒(知君仙骨無寒暑。)
近代中国文坛上,散文和小说写得都好的不多,在我心里,老舍算一个,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而倘若真正比较起来,纵使我再怎么崇敬鲁迅,也不能认为他就断断胜过了沈从文,更何况我乃从文多年粉丝。沈从文其人到底如何,众说纷纭是是非非谁也说不清楚,虽然钱钟书不待见他,丁玲与之反目,平生落下了无数话柄,但他在文学上爆发起来却是潜力无限的小强型。《湘行散记》也好,《边城》也好,白先勇至为推崇的《生》也罢,他笔下那股水一样的柔劲儿,佐着不同质地的光,成就了不知多少好文章,用阳光时便显出粼粼波光,用月光就显得迷离,用火光时便显出一种“江船火独眠”的孤寂和迷惘。 散文和小说毕竟是一个人的作品,其内里终归相通。就像我所读不多的张爱玲,偶尔读到的散文,依然是那个像京戏般乍一看风情万种,细瞧满目自伤和苍凉的语调。有时她闲着发些就事论事的感慨,那文章便脱离了这种语调,也就仿若脱离了性情般,乏味苍白起来。 但白先勇这般小说与散文差别如此之大的作家,我还真没怎么读到过。平心而论,他的散文写得不差,只是若和那从骨子里透出股味道来的小说相比,差得可真不是一点半点。白先勇的小说像辛弃疾的词,浮云变化今迟暮的抑郁同未曾改变的志向,那些愁苦,纯真,跌宕,热烈,浮华,凋零,那些丰沛延绵的感情,无需兑酒就已浓香至极,却禁忌般只属于他笔下那些人物,放在小说里细笔描摹,决不能在散文中出现。白先勇惯写女人,写得最好的也是女人,他似乎着迷于这样的故事,借他人的激烈和盛衰道出自己那分无法排解的愁与恼,然后再化作一个静默的观者哀叹旁人的命运,得一些“落花时节又逢君”的脆弱安慰。 然而他的小说写得是真好。 首先是骨架搭得好。拿《永远的尹雪艳》为例。开篇摹出尹雪艳,三两笔便将她捧成一个传奇,接着笔锋一转,麻将场上的尹雪艳左右逢源,顺带提起“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到这儿为止都是尹雪艳的泛写素描,是对每个人都一样的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尹雪艳,却在不知不觉将整个故事的调子和背景音定在“曾经”和“现在”的缝隙里,定在一个繁华的梦里,捕捉到了一个时代的本质。接下来理所应当的转向却描绘一个具体的尹雪艳,但说来也只有麻将和吊丧两场戏,然后故事就这样淡淡的收尾。我们永远的尹雪艳依然在尹公馆内,袅袅婷婷,浅笑吟吟。 读他的小说真的很享受,绝无冗余,该饱满的地方也绝不干瘪,永远骨架分明。《永远的尹雪艳》里不断重复的“尹雪艳”三个字,便若有无数魔力,生生将这个女人变成了褒姒和妲己。江山易老,美人常在。仔细想想,这样的小说有点像说书,更精确的讲,是像琵琶行里那个弹完琵琶后絮絮叨叨的歌女。真真切切的故事在这里,有板有眼,容不得一点花腔和含混。白先勇的华丽不是浮于表面的修辞,也不是精细的描物,而是骨子里的盛情,在他写得最好的篇目里,这种盛情几近痴狂,饱含切肤的枯荣兴衰。 白先勇用了几个不同的语调写了几个女人的故事,《永远的尹雪艳》是叙述,一个业已发生的传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则是演绎,这个故事迅速如沾水的墨迹般迅速晕染开来,永远停留在那最后一夜。《蝶恋花》是昆曲的凄婉,挡不住的碾作尘泥的命运。白描的《秋思》走了心理线,是再无性情的官太太忆往昔如梦,那调子也是温吞吞的白水,死寂而不起波澜。《玉卿嫂》则像鲁迅的乡土戏,不过依然是女人的寥落和凄艳。鲁迅的调子难模,那个冬日白雪压境的感觉,白先勇怎样也学不出,在他的小说中,俗人们以旺盛的生命力,让整个行文间都充满了世俗的生气。他也哀叹,哀叹的不是不公,也不是社会,而是命运。正是这命运,一种人类亘古以来的悲哀,让他的小说能打破时空的界限,历久弥新。 这几篇里,我大约是太偏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认定了这一篇将其他的都比了下去。钱,爱,姿色便作为三个引子,将过去串联起来。这里有她爱过的人和被爱的影子,有一个妖娆万分的时代和那些业已安稳下来的旧敌老友,有她风华绝代引无数人尽折腰却为爱甘守贫穷的年少,有她永远胜过夜巴黎的百乐门和胜过台北的上海,有她所有的纯真和凄楚。 商女不知国仇家恨,金大班自有她金大班的恨她的苦。最后一夜,回忆起过往也无当时明月在的凄凉之感,她再也不复风华,也不复柔软,满心只是“勒屁股束腰,假屁股假奶”,回忆起种种孽缘和荒唐,也早已索性“到那十八曾地域去尝尝那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她那偎贴在情人脚背上哭泣的柔软消失很久了,只是会取下手指上一克拉半的大钻戒,对大了肚子的舞女说“够你和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的了。” 连哀叹命运都不必。 明朝她金大班就是老板娘了,这是她的最后一夜了。她自这么走着,选自己的路,看着陪酒的扭着腰的头牌舞女,凝望着眼前这个惶恐而害羞的男人,最后一夜了。 写老上海的篇目我读的不多,绕不过去的人大约只有张爱玲。私以为白先勇的老上海比张的好,不是谁更精致更真实的问题。可能因为白先勇总是以台湾来写上海,写那一去不复返的歌舞升平,不像张爱玲般至死都在描摹一个她记忆里的上海,而这个上海,在我眼里却只是一个鬼影,她想让它从消失的时光里再出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白先勇的讨巧之处就在这里,他和我们一样,都站在回望的视角上,本身就更令人唏嘘。想想也是,这中国文坛家世显赫的不少,可几人能如他那般身为白崇禧的儿子,历经盛世衰微。这波谷浪尖中的巨大落差,以及身边一个个“亡灵”般活在往昔叱咤风云岁月的人物,无疑成就了白先勇笔下电影一样的上海,逝去却仍萦绕心间,而并非张那一幅巧夺天工的工笔画。 因而《玉卿嫂》始终不能算白最好的篇目,少了那个艳冠群芳的转身,再怎么美都是苍白的。这故事里的控制和挣脱,同劳伦斯的故事有点相像,但他笔下总有那点纯洁,在极端的占有和变态的爱之下,从每个角落里透出来。 朱天心的《采薇歌》写得也是女人的故事,这是在读白先勇之前我读的同类题材写得最漂亮的短篇,现在看也是不相上下,没有白先勇这么凄,也没有他淡笔写群象的功夫,没有国仇只有家恨的缘故让视野窄了点,却多了点个人的开阔和寥落。细看下来,白先勇的女人都很完美,就像从昆戏里走出来的一样,堕落和破败不过一层外衣,里头依然是白衣胜雪的纯真和性情。就像辛弃疾写的并非自己,而是那矢志不渝的拳拳之心一般,白先勇写的是压弯变型的命运,写的是岁月如此人何以堪的哀愁。而天心写的,则是女人,即使她写哀愁,也是属于女人的哀愁。或许是师承张爱玲的缘故,更是多了点不上台面的女人的刻薄。女人写女人,但凡写得好的,总不能塑造个尽善尽美的形象,或眼界短或心眼小,哪怕如陈丹燕那般盛赞上海的金枝玉叶,她骨子里依然克服不了一种怀疑。朱天心《方舟上的日子》也可以比对着《十七岁的寂寞》来读,天心的笔调明快,读来是更为青涩的孤独。他们两人都是干净利落的,把一个人剥开来给你看。 我或许还是钟情于这样基于人的小说。所谓基于人,不是奥康纳对话里刻画出的人的本质,不是福克纳短篇里人性的截断面,不是纳博科夫笔下那些由愁苦构成的人物,而是一个人曾走过的路和仰望过的天空,是那些真正的故事,以及在这些故事里,他们深深的、属于整个人类的悲伤与快乐,这不是共鸣,更近似于因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和时空而成就的朋友。 总希望在一场阅读之后,我能认识这么个人,了解他,理解他,而不是无能为力的看着他。虽然理解了之后也一样无能为力,但好歹是种无用的安慰。“以情动人”是我怎么都改不掉的毛病,大概要跟一辈子了。 题内话再插两句,整本书我最喜欢的是《谪仙记》,下手稳而狠,大概是最成熟的一篇。整个故事里,真正扎人的东西被窝起来,和那明亮处显眼的痛感互为表里,而且旗鼓相当。不好说,自己去看吧。 据说白先勇是个给,那《树犹如此》是否就和苏轼那“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性质了?怪不得如此情真意切,这篇也是写得最好的一篇散文了。 【是读完后实在感慨仓促写的。孽子始终找不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读到啊。】 【原评地址 http://book.douban.com/review/3446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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