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右手去修改左手写的文章
黎戈(公信号:黎戈)
最近重读向田邦子,比原来读的感觉好些。她很像某种女人的脸,平面照片效果平平,但是美在动态状态下,只要一开始有动作,就生动美丽起来。换算成文学,就是她文采平平,但是场景挪移、情节推进这些技术很好——果然是编剧出身的作家,职业特长很明显。
她曾经罹患乳癌,切除病患后,因为伤口收缩,不能自如的使用右手,只好把电视台的剧本停演了。这时她也想试着活动一下,就用左手写了一些回忆性的散文,就当作是写遗书,那样松弛漫漶的放手一写。那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类文体写作。三年后她康复,重新审视这些左手写出来的东西,觉得写得很不好,不成熟,但“用右手去修改左手写的东西,未免于心不忍,”还是决定原封不动地结集出版。
右手是顺势的,它动作娴熟,有力而刚健,写字是它,握手是它,把双手并放观察,因为长期使用,右手的血管似乎都比左手粗点,去医院打吊针,也总是直接把它伸出去,遇敌当然更是它,打人都是出右拳。右手,是我们那个光鲜强大的、乐于示人的自我。
可是,生命中,总还是有一些“左手时刻”。
那是遭遇命运不幸的低谷期。辛辛苦苦建设出来的生活秩序,全然被摧毁,一片废墟之上,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收拾旧山河的恐惧和绝望。半夜醒来,忽然,那些冰冷的事实,一点点浸入意识,就这么睁着眼睛,到天亮,拼命打起精神,才能挣扎着起床,机械地去刷牙、洗脸,做这些最日常不过的事情,走在路上,听到几个老妇人在讨论菜价,羡慕地不行,她们在过着最普通的日常生活,有闲心去谈论琐碎,可是,那都是生活全盘崩塌的、彼时的我,没法去想的。我的头上,压着沉沉的巨石。
那个时段,我写作状态很差,我连五成的功力都发不出来,脑子里知道动作,可是用左手,就是使不出力,做不到位,行为执行不了思维,写出来的东西,不忍崒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重读那些文章。
最可怕的是,灾难都是利滚利的,就是说,当你遇到第一个不幸,在这个极其虚弱的状态中,你会做出常态下不会做的事情(就像体质差的时候容易被感冒病毒感染一样),被厄运的巨浪彻底裹挟,卷入更深的水底。我一个女友,在她母亲过世那年,交了一些不好的朋友——当时她的心全冻结了,碰到有体温的就想抓住,常态下避险的力气都没了。而这个毒素大于营养的朋友圈子,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清理代谢掉,如果把得到的那点暖意当钱来比方的话,她还出来的利息比本金还多。
相对于右手,左手是我们软弱无力、羞于示人的那部分。是写坏的文章、搞砸了的工作、失控的一切。我们拼命地想把那偏离人生规划的部分,藏在衣橱里的那具骷髅,从记忆中彻底一键删除。恨一个敌人,或许还能获取某种战斗的勇气和能量,可是,憎恨自己,只会彻底地瓦解自我的力量。在所有伤害性的负面情绪中,羞耻感,是最销蚀一个人的。当右手嫌弃和逃避左手时,这种内部分裂,会让人彻底崩溃——我们爱一个人,必须把对方作为完整的整体来爱,对自己,也是一样的。
在右手严厉地逼视之下,左手怯怯地说:“我固然力气小些,可未尝不是新的路径:向田邦子的小说和散文创作,开拓了她的文学新领地,而同样身患乳癌,用左手缝熊做康复练习的西西老师,如果不是生病,又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看的《缝熊志》。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我都绝不放弃,即使慢点、笨拙点,也要坚持完成自己的人生梦想,积累出有形的成绩,没有缴械投降,哪怕是我这个左手写的,也比空白好,不是么?”右手想了想,觉得左手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连绵的黑暗中,右手慢慢地伸向左手,曼声对它说:“不要怕,你就是我,我接受并愿意承担你的一切。”当右手握紧左手,与它和解,当右手不想再去修改左手写的东西,而是坦然的面对和接受它,当你再一次获取生命的完整性之后,打怪升级的灵魂功课,才得以完成,生机就会新焕发。右手握着左手,一起快乐着,他们幸福地迈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