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马译特朗斯特罗姆21首
杨那人(活着,不是久留之地)
发表于1987年7月台湾「藍星詩刊」12期) 非马译
川斯绰莫(Tomas Transtromer)生于1931年。195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十七首诗》。在其后十五年当中又陆续出了两本诗集,但总共才不过五十多首。他在1968年出版了他的《回音与轨道》诗集。虽然产量不多,但仅凭最初的十七首诗,便足够被称为他那时代里最好的诗人之一而无愧。 川斯绰莫曾在一个少年监狱里当了好几年的心理学家。他的诗境辽阔,来自各个心灵方位的意象交错汇合。由于这个缘故,他的诗有时显得多少带一点神秘性,但也因此显得深沉。最好的一个例子是〈徐缓的音乐〉,对立的人间意象与大自然意象的交错运用,达到了完美的境地。 〈徐缓的音乐〉写一个长期伏案的公务员,终于等到了假日,来到户外。但他仍念念不忘那堆满卷宗的办公桌。想到多少人的命运在它上面被例行公事般做成决定,甚或爱莫能助,心情不免凛然如厚重的桌子般沉重起来。 但既来到了户外,在宽阔的长坡上,便尽情享受,把人间的烦恼置诸脑后吧!却触目看到了暗色的衣服(天气仍冷?或穿惯了苦难的衣裳?)只好闭上眼睛,站在阳光里幻想自己被慢慢吹送向前,得到片刻的解放。 即使在这幻想的解放里,仍有自悔(我太少来海边)及自慰(可现在我来了)的情绪骚扰。只有当他在退潮中看到有宁静背部的石子倒退着向他走来,他才得到真正的解放与快乐。大自然的安祥终于使他能够张开双臂坦然地迎上前去,无需闭上眼睛。 <徐缓的音乐> 大厦今天不开放。太阳从窗玻璃挤入 照暖了桌子的上端 坚固得可负载别人命运的桌子。 今天我们来到户外,在宽阔的长坡上。 有人穿暗色的衣服。你要是站在阳光里 闭上眼睛, 你会感到像被慢慢地吹送向前。 我太少来海边。可现在我来了, 在有宁静背部的石子中间。 那些石子慢慢倒退着走出海。 <被屋顶上的歌声唤醒的人> 清晨,五月雨。城市静寂 如牧羊人的茅屋。街道静寂。而 天空上一只飞机的马达在隆隆蓝绿── 窗户敞开。 叉开四肢睡着的那个人的梦 在那一刻变成了透明。他转身,开始 摸索他知觉的工具── 如在太空。 <挽歌> 我打开第一道门。 那是个阳光照耀的大房间。 外头一辆沉重的汽车经过 使瓷器微微颤动。 我打开第二道门。 朋友们!你们喝一点黑暗 显显形。 第三道门。一间窄小的旅舍房间。 可看到一条小巷。 一盏街灯照在沥青上。 经验,它美丽的熔渣。 <轨道> 清晨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野外。远处小镇的灯光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烁。 如同一个人深深走进他的梦 他将永不会记得他到过那里 当他再度回到他的房间。 或者当一个人深深走入病中 他的日子全成了几粒闪烁的火花,一群, 微弱冷漠在地平线上。 火车完全静止不动。 两点钟:皎洁的月光,几颗星星。 <启应祷文> 有时我的生命突然在黑暗中睁眼。 感到群众盲目地推挤 过街,兴奋地,向着某个奇迹, 而我留在这里没人看见。 有如一个小孩在恐怖中入睡 听着自己的怦怦心跳。 许久许久,直到清晨把光插入钥孔 打开黑暗的门。 <名字> 我开车开得倦了便把车子开到路旁的一棵树下。蜷伏在后座上睡着了。多久?几个钟头。黑暗来临。 突然我醒来,不知道我是谁。我完全清醒,但没有用。我在哪里?我是谁?我刚从后座上醒来,在惊悸中腾突有如一只麻袋里的猫。我是谁? 经过一段长长的时间,我的生活回到我的身上来。我的名字走向我像一个天使。在城堡墙外,一只小喇叭大鸣(有如在李欧娜拉序曲里),而来救我的脚步声急急促促地走下长阶。是我来了!是我! 但不可能忘却在空无一物的地狱里挣扎的那十五秒钟,在离灯光幽暗的车辆疾驶而过的公路几尺远的地方。 <雪融时,1966> 大量的水降下,水吼,古老的催眠。 水漫过汽车坟场──它在面具后 闪耀。 我紧紧抓住窄桥。 我在一只大铁鸟身上航过死亡。 <有时候> 沼泽地上的那棵矮松昂着头: 一块黑抹布。 但你看到的无法同根相提并论, 那扩张的、暗中摸索的、不死的或半 不死的根系。 我你她他也把根伸出。 在我们的共同意志之外。 在城市之外。 雨水自乳般苍白的夏日天空滴落。 有如我的五官被连到另一个生物身上 它同那个一圈圈绕着跑道的白衣跑者一样 顽固地奔流当夜色随雾气迷蒙来临。 <快调> 度过了一个黑色的白天,我弹奏海登, 感到些许温暖在我手上。 琴键屏息以待。仁慈的琴槌击下。 琴音生气勃勃,青绿,充满静默。 琴音说自由存在 有人不向凯撒纳税。 我把手插进我的海登口袋 装得像个冷静不在乎这一切的人。 我举起我的海登旗。信号是: 「我们不投降。但要和平。」 这音乐是一座矗立在斜坡上的玻璃房子; 石头纷飞,石头滚动。 石头直直滚过房子 每片玻璃却完好如初。 <呼吸空间七月> 那个躺在大树下的人 同时也躺在上面。他伸展出成千的小枝桠。 他来回摆动, 他坐在弹弩椅上慢动作地向前冲。 那个站在码头上的人对着水挤眉弄眼。 海的码头比人衰老得快。 他们的肚子里有银灰色的柱子及圆石。 耀眼的光直直驶入。 那个整天驾一艘无篷船 在闪光的海湾里移动的人 终将在他蓝灯的光影里睡去 当岛屿在地球上爬行如一群飞蛾。 <水手的故事> 荒凉的冬日海用沙丘 同山相连,毛灰灰 蹲踞着, 蓝过一阵子之后好几个钟头浪苍白 如山猫,试图抓住沙砾的崖岸。 在这样的日子里破船离开海去找 它们的主人,被市嚣所围困,溺毙的 水手们吹向陆地,比抽管烟还优雅。 (在极北边真正的山猫在散步,带着利爪 及梦眼。在极北边那里日子 无日无夜地活在深坑里。 那里唯一的生还者坐在北极光的 炉边,听来自冻死者的 音乐。) <四散的聚会> 1 我们收拾好我们的房子让人参观。 访客想:你们过得好。 贫民窟必定在你们的心中。 2 在教堂内,石柱与地窖 白得像石膏,包在 信仰的断臂上。 3 教堂里一只捐献盘 缓缓腾空 在座位间飘荡。 4 但教堂的钟进入地下。 它们挂在大水沟的管子里。 我们走一步,它们便响一下。 5 梦游者尼可丁玛斯正在去那个地址的 途中。谁有那地址? 不知道。但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一个死亡之后> 一度有一个震动 在它的后面拖了条长长的发光的彗星尾。 它使我们留在屋内。它使电视的画面模糊。 它凝结成电话线上的冷滴。 你还是可以在冬日下踩着雪屐慢慢 滑过还有几片叶子的丛林。 它们有点像旧电话簿上撕下的纸页。 名字为寒冷所吞噬。 能感到心跳仍是一桩美丽的事 但常常影子似乎比躯体本身还真实。 武士看起来无足轻重 在他黑龙的盔甲前面。 <半完成的天堂> 懦怯突然在半空中停住 焦虑突然在半空中停住 兀鹰突然在飞行中停住 急躁的光走入空旷, 连魔鬼都停下来喝一杯。 而我们的画见到了天光, 冰河期画室的红兽。 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张望。 我们成千地走进阳光。 每个人是一扇半开的门 里面是为人人的房间。 无际的田野在我们底下。 水在树丛间闪烁。 湖是地球的窗。 <市郊> 穿着土色外套的人们从沟里爬出。 这是个过渡的地方,僵局,既不乡村 也不城市。 地平线上的大吊车想奋然一跃,却 遭时钟反对。 散置的水泥管用冰冷的舌头舔着光。 修车店占据了老谷仓。 石头的投影尖利如月球的表面。 而这些工地不断地扩张 像用犹大的银子买来的土地:「一块 用来作陌生人坟场的田野。」 <一对佳偶> 他们把灯关掉,白灯泡炽燃了 一下便溶化,如药片 溶入一杯黑暗。然后升起。 旅馆的墙壁冲入天空的黑暗。 他们的动作柔缓了下来,他们入睡, 但他们最隐秘的思想开始汇合 像两种颜色汇合且一起流动 在小学生图画的湿纸上。 黑而且静。但城市今夜显得更接近。 窗户紧闭。房屋聚拢。 它们挨肩站着屏息等待, 一群脸无表情的人。 <开放与关闭的空间> 用他的工作,像用手套,一个人在触摸宇宙。 中午时他休息了一下,把手套摆在架子上。 在那里它们突然开始生长,长大得 使整个房子从内部阴暗起来。 阴暗了的房子站在四月的风里。 「大赦,」草们耳语,「大赦。」 一个小孩跑着扯一根无形的线直上天空。 那里他荒谬的未来的梦比他的城镇还大, 翱翔如矫健的风筝。 往北一点,你从小丘上看到枞树的蓝席 在它上面云的影子 不动。 不,它们在移动。 <哀歌> 他放下笔。 他躺在那里不动。 他躺在那空无一物的空间里不动。 他放下笔。 这么多憋不住又写不出来的东西! 他的身体因某些在远处发生的事而僵硬 虽然那奇异的旅行袋搏动如心脏。 外头,晚春。 来自枝叶间的一声呼啸──是人还是鸟? 而开花的樱桃树迎拥重卡车归来。 几个星期过去。 夜缓缓来临。 飞蛾停落在窗玻璃上: 来自世界的苍白的小讯息。 <晨鸟之歌> 我叫醒我的车子; 花粉覆盖着挡风玻璃。 我戴上黑眼镜。 所有的鸟歌全变黑。 这时候有人在买报纸 在火车站 离那部浑身红锈的 大货车不远。 它在阳光里闪耀。 整个宇宙装得满满。 一条冷长廊切过春暖; 一个人匆匆忙忙走过 诉说有人在总办公室里 讲他的谎话。 穿过风景的后门 鹊鸟来到, 黑与白,死神之鸟。 一只山鸟飞来飞去 直到整个景色成为一张木炭画, 除了晒衣绳上的白衣服: 一支帕勒斯特里纳的合唱曲。 整个宇宙装得满满! 奇妙地感到我的诗在长大 而我自己在缩小。 它越变越大,取代了我, 紧压着我, 把我挤出窝巢。 诗成。 <独处> 1 就在这里,二月里的一个晚上我差点报销。 我的车子在冰上打滑,斜向一边, 到另一条车道上去。对面的车── 它们的头灯──逼近来。 我的名字,我的女儿们,我的职业 滑脱出去,静静地落在后头, 越来越远。我变成无名无姓, 像一个学童在空地上被敌人围困。 逼近的车辆灯光强烈。 它们照着我当我转了又转 轮子在蛋白般移动的透明恐惧里。 秒钟延伸──制造更大的空间── 它们变得像医院大厦一样长。 感到似乎你可放松些 偷一点闲 在撞击来到之前。 接着坚实的地面出现:一粒援手的砂 或一阵神奇的风。车子稳定了下来 摇摆着横过马路。 一根路标冲过来,折断──铛的一声── 飞入黑暗。 一切静止。我坐在椅带里 看有人踏漫天的雪而来 看我成了什么样子。 2 我已在冰冻的瑞典田野里 走了好一阵 没见到一个人。 在世界的其它地区 人们出生,过活,死亡 在一个不停息的人间挤压里。 时时刻刻亮相──在 万目炯炯之下── 一定在脸上留下了痕迹。 五官为泥尘所覆盖。 低沉的声音起伏 当它们分割 天堂,阴影,沙粒。 我必须独处 每早十分钟, 每晚十分钟, ──什么都不做! 我们都在排队相互求救。 千百万。 一个。 <在旷野里> 1 晚秋的迷宫。 在树林的走道上一只被抛弃的瓶子。 进去。树林在一年中这时候是冷清的弃屋。 只有几种声音:如有人用钳子小心翼翼地 在移动细枝 或如一条铁铰链在粗树干里微弱地呻吟。 霜向蘑菇吹了口气使它们委顿。 它们看起来像是失踪者留下的衣物。 黄昏早已来到。此刻该做的是走出去 再找到陆标:田野里那架锈机器 以及在湖那头的房子,一个红方形 炽烈如金块。 2 一封从美国来的信又把我赶了出来,开始走 过郊区的空街道在发光的六月夜 在没有记忆的新生区,冷漠如蓝图。 信在我口袋里。你狂乱暴怒走着,你是 那种为他人的祈祷者。 在那里善恶真有面目。 对我们来说大部分是根源,数字, 光影的交战。 替他做死亡差使的人们不怕见日光。 他们在玻璃办公室里统治。他们在 明亮的太阳下团团转。 他们在桌上倾身向前,向旁边看了一眼。 远处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新厦的前面。 许多窗子在那里汇合成一个窗子。 在里面囚禁着闪光的夜空,以及行走的树。 那是一个无波如镜的湖,在夏夜里被竖置。 有一阵子 暴力似乎变得不真实。 3 太阳炽燃。飞机低飞 投下了一个状如十字架的影子 掠过地面。 一个人坐在田野里拨弄着东西。 影子来临。 有几分之一秒他在十字架的正中央。 我曾见过那十字架挂在阴森的教堂地窖。 有时它像某种高速移动的东西的快照。 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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