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評《無愛紀》——三公斤

〈飽食者的閱讀焦慮〉，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原作者為袁瓊瓊，收在她的《食字癖者的札記》一書中（台北三民書局出版） 很難想像有人可以把黃碧雲讀的這麼歡樂 原帖網址：http://bbs4.xilubbs.com/cgi-bin/bbs/view?forum=aiyuxiao&message=1860 ====================== 如果以閱讀的「困難度」來評選書籍的話，黃碧雲的《無愛紀》絕對在我的排行榜十名內，不，五名內。之所以「提升」它的名次，是因為很多「困難讀」的書，大可以放下不看，但是黃碧雲又不行，看到一個地步，你就是非看下去不可。 這種無奈大概跟電影科學生看大師級電影差不多。我們是因為這部影片（或者這本小說）是經典，因此才吃苦耐勞地看下去（或讀下去），並且根本不大敢告訴別人，自己大部分的力氣是花在讓自己的眼皮保持打開狀態上。我個人對付那些「困難讀物」的祕方是搭配各色蜜餞、牛肉乾、巧克力花生核桃酥氣死蛋糕冰淇淋烤雞披薩義大利麵——它寫得越好，我吃得越多。所以，關於《無愛紀》，我給它的評分是：「三公斤」。這是我在閱讀本書的一個禮拜裡所得到的「長進」。 批評黃碧雲是困難的事，尤其是明知道大多數人不會同意我，就連我自己也不大同意。黃碧雲是公認的才女，優秀的寫者。她在寫作上的天生麗質，就像費雯麗或麗塔瓊斯在電影裡，你沒法不看到她的炫目，與眾不同。她具有最優秀的寫者該有的一切，敏銳細膩的感觸，足以駕馭這敏銳的文筆，述說和編造故事的能力；她的用詞瑰奇富麗，文字有音樂性有節奏感，揮灑自如，渾然天成。她用潑辣強悍的文字寫〈桃花紅〉，又用典雅深沉的筆路在〈七月流火〉裡把這故事重新翻造一遍，她要冷便冷，要熱便熱。要言情便言情，要文學便文學，有這樣巨大的能力，但是我懷疑她並不想為讀者而寫。 黃碧雲不是沒有能力照顧她的讀者，〈桃花紅〉和〈無愛紀〉都寫得行雲流水，是既優美又準確的文字。在這兩篇裡，黃碧雲帶著閱讀的人走，願意與我們對話，但是到了〈七月流火〉，她忽然發起夢囈來，她忽然決定要說自己的語言，依照她自己的章法。讀者就在這裡被拋上了雲霄飛車，忽然發現自己陷在漩渦裡，剎那之間，一切變得混亂，變得昏曖不明。我又想看下去，又想停止。一邊痛恨她無端無序的描寫，一邊又為她的敘事所牽引。一邊苦惱於她揮灑的任意妄為，卻又著迷於她所呈現出的迷離新奇的世界。 〈七月流火〉我看得非常痛苦，看得極為消化不良，每次翻過頁去，我就有一種惶恐，因為我立刻忘記了目前看的段落是誰的故事。我並且老是分不清「流火」、「女桑」、「月迭」或「遲遲」是誰，我覺得「暗香」很像「遲遲」，「遲遲」很像「花微」，「花微」又很像「采薇」。作者大概沒有想過她精心設計的這些人名因為一體的精緻、一體的典雅、一體的不食人間煙火，結果也就造成一體的面目模糊。我稍一不注意，就發現自己忘記了看到哪裡；不過去冰箱翻找一下食物，回來時就得從頭看起，因為每一段敘述都在難以抓住我的注意力這一點上相同，因此，每一段，不管看過的還是沒看過的，都顯得陌生。因此，看〈七月流火〉時我很小心地用紅筆做記號，並且無數次懷疑自己已經得到了阿茲海默症。直到又回頭去看〈無愛紀〉和〈桃花紅〉，才又相信自己正常。 我用〈桃花紅〉做註解，把「流火」、「女桑」、「月迭」這些人和「細清」、「細容」、「細玉」做了對照表，才算猜到〈七月流火〉裡這些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覺得看〈七月流火〉很像吃十全大補，顯然對於我的文學素養或是鑑賞力都大有裨益。我相信這次閱讀所得到的養分足可以讓我兩個月不用再看這麼有深度的書。事實上，我必須承認：每看兩頁〈七月流火〉，我就得上網去看十個無聊笑話來調和，以便保持繼續看下去的胃口。我猜想把書寫得讓人這麼看不下去，絕對是一種了不起的才能，很可惜我沒有。不過張愛玲也沒有，馬奎斯和莒哈絲也沒有。如果我這篇書評，你們看得不太懂，那表示我的才具是在黃碧雲和張愛玲之間，比張愛玲多一點，比黃碧雲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