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夜总会(一) 作者郑文光
大猩猩 Hψ=Eψ
一 南国的春雨,无声无息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上飘下来,真是有点惹人心烦。 从半山区华贵的花园住宅的落地窗望出去,像冷衫林一样鳞次栉比地耸立着的高 楼群,笼罩在若浓若淡的烟雾中,仿佛有一股氤氲之气,正从海峡上升。如果是 在耀眼的阳光下,海峡就像一块明亮而迷人的海蓝宝石;在潇潇细雨中,看起来 它却更像是一片神秘的、灰蒙蒙的沼泽。海面上停泊着的几艘轮船,全部像玩具 似的摆在那儿;而那过海的轮渡呢,却慢腾腾、慢腾腾,好象永远也到达不了对 岸一样。 耿定源从窗口转过身来,走到茶几跟前,从精致的自动金质烟盒里揪出一枝过滤 嘴的“三五牌”香烟来,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从祖国来到H港探亲,已经半个月了。他今年四十二岁,由于长年累月生活在 北国,他的面孔显得粗犷而沉静,但是举止神情却颇有点青年气息。宽阔的高高 的额角,两簇几乎接在一起的浓眉,一张有着刚毅的弧线形的大嘴,再加上方方 正正的下额,这使他在H港人当中显得十分突出。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 一个法医--这就是说,他不但要不断的跟人身上的疾病伤痛打交道,而且还得跟 社会的恶疾打交道。他手上的柳叶刀解剖的并不只是人体,而且还得解剖那远比 人体组织复杂而扑朔迷离的社会本身。 妻子莫凤凰是H港富商莫金城的女儿,她在高中毕业以后,放弃了舒适的生活, 回到祖国上学,而且选择了在寒冬腊月要冷到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光这一点,就 教耿定源折服了。耿定源有一双敏锐的、外科医生的眼睛,就像爱克斯光一样, 看透了藏在纤巧细瘦的南国姑娘身躯中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为了他们的婚姻,在 那悲惨的十年浩劫中,耿定源陪着妻子挨斗,坐喷气式,被扣上“战略情报特务” 的帽子;后来又在风沙茫茫的荒原上,被迫从事惩罚性的“劳动”。但是他毫无 怨言。是啊,夫妻之间,不只是花前月下,谈清说爱,而是要同甘苦公命运--虽 然,耿定源始终不渝的认为,使他们结合的并不是不可捉摸的命运,而是人海茫 茫中两个意气相投的灵魂的相逢。 遥远的南方的岳父,对于他似乎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是哪能料到,春回大地, 锁国政策也被粉碎了。老岳父思念阔别二十年的女儿,想会会面的宿愿也有可能 实现了。一封接一封信和电报,终于把耿定源夫妇,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从朴 素的祖国北方的一座小城市,催到着繁华的H港。 耿定源曾犹豫过,是否让莫凤凰带着孩子去看老岳父就行了。但是岳父再三说, 要见见从未某面的女婿。妻子也一再劝说:“出外见见世面不好吗?H港有世界 一流的医院,有世界各国出版的医学书籍,有最先进的外科手术器械……” 啊!耿定源不由得不动心了。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妻子所许诺的,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成天忙的只是应酬。 莫金城这位有财有势的实业家,使得这座位于风景优美的半山区的小洋房,整天 的车水马龙。我的天!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亲戚朋友?简直要排着队见见 远方的“大姑奶奶”、“大姑爷”和“小少爷”…… 而且整天穿着西服,倒没什么,可以扣纽扣,也可以不扣。只是那条领带,太勒 拨子了。过去的半辈子,除非出席法庭提出的验尸报告,即使在北国零下三十度 的奇寒中,耿定源也是敞开拨子的…… 莫凤凰从外间近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报纸。 “孩子呢?”耿定源问。 “佐治领着他去健身房学武术。”--佐治是莫凤凰的二弟。她坐在耿定源身旁的 沙发上,高兴的说:“这雨,下得真好!” 耿定源那浓浓得眉毛往上一挑,瞅着妻子。 “可以洗掉那些乌烟瘴气!”莫凤凰温柔地说。她的眼神却表示:“不是吗?客 人不上门了,我们难得清静清静。” 耿定源激动地把妻子的纤细的手抓在自己的粗大有力的手中。 莫凤凰今年三十八岁。她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美丽和高傲。也许,她的个子小了 点儿,颧骨高了点儿,嘴也大了点儿。但是,她通身有一种文静的、沉着的气派; 来H港以后,从朴素的蓝布制服换上了西装和旗袍,越发突出了这种广东人称之 为“斯文澹定”的风度。 耿定源拿起报纸,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广告的汪洋大海;五 十铃,总都督,索尼,美能达,巴西龟,神仙鱼,大三元酒家,跌打风湿神效药 膏,性病专家,“先夫不幸见背”的讣告,“我俩情投意合”的结婚启事……然 后是赛马、足球、股票行情,连载武侠小说、银坛花絮、社会新闻…… “真热闹。”耿定源笑了笑。他说话调门总是很低。刚来H港时,五光十色的报 纸使他大吃一惊。他怀疑,谁有那么多闲工夫把一份报纸看完?后来他慢慢习惯 了。他甚至在社会新闻栏中专找一些血淋淋的凶杀案来读,用法医的眼光去分析, 去判断,有时还能够挑出一些破绽。这使自己在远离工作港务的悠闲自在的生活 中,也感觉到一丝丝职业的乐趣。今天报上没有凶杀案,却有一条标题很大的社 会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自杀还是车祸? 新闻不长,他很快念完了。一个青年人,衣冠楚楚,进入一间豪华的夜总会,跳 舞、喝酒。总之,花天酒地了一阵子。突然,不知为什么,他拔腿往外跑。是喝 醉了吗?似乎不是,因为他只喝了一杯威士忌;是遇见仇人了吗?似乎也不是, 因为没有人追赶他。他踉踉跄跄跑了一程,在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扑地倒在 一辆“雪铁龙”地车轮底下,送到医院,已经断了气。 这不是普通地车祸。因为事件发生时,不到五步远就有一个交通警。他亲自证明 驾车人没有丝毫违章的地方。驾车人是一个慈善机关任职的女秘书,三十多岁, 她说她不是看到,而是感觉到有一个黑影朝车头一扑,她立刻刹车,但是车轮还 是从这个人身上滚了过去,车子差点撞到马路边的一个邮筒上。她吓坏了,脸色 煞白煞白,言语颠三倒四。但是警察署派了技术人员来实地勘测,红外线摄影仪 证明,的确是这个青年人自己扑到车轮下面。驾车人背释放回家来了。 青年人叫陈世林,今年二十五岁,未婚,是新新酒家老板的儿子,家境富有,他 本人在虹霓体育场任襄理,没有任何自杀动机。但警方还要进一步调查了解云云。 “为什么不验尸?”耿定源思忖了一会儿,说。 莫凤凰浅浅的笑了起来。她站起身,给丈夫倒了一杯清茶。 “被汽车压死的,还有必要验尸吗?”她说,“又不是要你去当法医,你操这份 心干什么!” “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扑到车轮子底下?”他皱着眉头问--好象在问自己, 又像是问莫凤凰,“任何人自杀都不会是偶然的。如果这个青年没有自杀的充分 原因,那么,只能从当时的神经状况去分析,比方说,他是不是有些神经失常? 或者……” 莫凤凰饶有兴趣地看着丈夫。她爱上他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对自己职业地执 着地迷恋。她认为,这样的人,一定是高度热爱生活的人。 耿定源又拿起了报纸。 “哦,‘命运夜总会’。”他念出声来,“这个名字奇怪的夜总会在前天的报纸 上不是出现过吗?” 莫凤凰匆匆站起身,在茶几底下找出他所需要的报纸,果然,在社会新闻版上, 有一段字号更大的标题: 命运夜总会门前的血案 这是两个人斗殴,一个伤重致死。这样的事情在H港社会上层出不穷。不过这两 个人互相残杀的手法格外令人怵目惊心:一个人挥拳击倒另一个以后,竟然掏出 身边的小刀,扑到他身上,剜下他的眼睛;而另一个,虽然被人压在身子下面, 却仍然抽出一只手,把一柄七寸长的匕首,插进对方的小腹,把肚子剖开后,还 不顾自己血淋淋的瞎了的眼睛,用手插进对方的腹腔,把肠胃全掏了出来。 那天莫凤凰看了这段新闻,不舒服了好久。她大概回忆起她被关押在“牛棚”期 间,所看到的一些血淋淋的场面。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却仍然像噩梦似的一直 纠缠住她。耿定源安慰她说: “以后不要看这类新闻了,我们到H港不是来受罪的。” 莫凤凰的大弟莫大维,一个十分风流潇洒的花花公子,在他父亲的银行挂名当一 个稽查的,当时就笑笑说: “没什么!H港这个码头,一年到头都说这些社会新闻!不过……报纸上的标题 可写得不好,这家夜总会的生意会叫它砸了呢!” 其实,莫大维这回猜错了。因为后来有人告诉他,这两夜夜总会爆了个满堂红。 莫凤凰的另一个弟弟莫佐治,用更精明的口说: “说不定记者受了夜总会老板的礼,故意把这家夜总会名字用大字标题登出来。 这样比登广告效果还好。H港人嘛,什么地方越富于挑战性,什么地方的生意就 越旺!” 耿定源两道浓眉凑在一起,心想:H港这块地盘,赚钱门道之多,真是令人不可 思议。 “你又在想什么呢?”妻子在他耳边问,“想去验尸?” “哦,不。”他抬起了有些恍惚的眼睛,“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在这儿,我只 是一个‘大姑爷’罢了。” 莫凤凰瞅了他一眼。她感觉到,丈夫离开了他的解剖台、白大褂、柳叶刀,就像 鱼儿离开了水一样。她对丈夫怀有歉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风烛残年的父亲, 已经暌违了二十年,总不能刚来几天,拔腿就走。但是这些话似乎都不必说。她 的感觉到,丈夫对这一点是谅解的。 有人敲门。进来的是莫大维,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姐夫,”他嚷嚷道,“今晚我请客,去‘命运夜总会’!” 又是“命运夜总会”!莫凤凰总感觉到,这是一个不详的名字。她的脸色一定有 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了。机灵的莫大维立刻说: “啊!姐姐,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有几个朋友打赌,今晚那个大名鼎鼎的夜总会 又会出现什么新花样?赌一千块钱的东。我们请姐夫去做证人,顺便也散散心。 姐姐,你也去?” “哦,大维,”莫凤凰不安地说,“这种地方我怎么能去?就是你姐夫……” “放心吧!”莫大维眨眨眼睛,“我会像你一样照顾姐夫地。大老远到了H港, 也该让姐夫见识见识……” “我去。”耿定源简单地说。十分了解他的莫凤凰看到他眼里射出神采奕奕地光 芒,不再吱声了。 --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韩松小说创作年表:1982-2020 (明亮的天空)
- 《科幻世界·画刊》杂志2025年第05期出版上市 (杂知盒子)
- 《科幻世界》杂志2025年第05期出版上市 (杂知盒子)
- 姚海军:从伐木工到被查的“科幻大佬” (NightWing)
- 3月刊把我看吐了…… (K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