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真相——罗伯特·里德
正宗兔头(永远喜欢HYDE)
直到三天之后,我还没见到过我们的这位囚犯。不过我用了近六个小时的时间在监视着他,看上去这是位文雅之士,让人联想起在旧小说和经典电影中才得一见的人物。我记录下了他的各种姿势和举止,并努力揣摩着当他看到文字和屏幕时的反应。但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在他无所事事,只是盯着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出神的时候。我不敢妄加猜测他那时想的是什么,但每当此时,那双乌黑的眼睛就会睁得大大的,那英俊的面庞也会丰富地变换着表情。我注意到,他的微笑比皱眉的时间更为持久一些。可以看出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和鄙视、腼腆的局促不安、还有双唇紧闭的默默反抗。几位监管员主动向我谈起了他们对这名囚犯的内心世界的猜想。他在回忆着他的童年,有的人说。另一些人则声称他是在遥想我们共同经历过的过去,或者是正在逼近的未来。但是我关心的是那张在复杂的情感中飞快变换表情的迷人而又优雅的面孔——这可是成为一名完美演员的必备之技。
我们每天两次把这名囚犯领进专为他盖出的一块长长的放风院。他的步伐总是很轻快,长胳膊象节拍器一样有规律地前后甩着,优美的双手各拎着一支五磅沉的哑铃,这是两个看上去象狗骨头似的东西,外头包着红色的软橡胶。这让我想起了迈上表演台的时装模特,只不过他少了模特装模作样的可爱和茫然凝视的目光。无论是哪个卫兵站在上锁的门前,他都是时时刻刻地友善相对。在他试探着和别人交谈时,我会更加注意地观察,在他富有魅力的声音和自然、迷人的微笑面前,他所说的是什么已属次要。大部分监管员都获命,永远不要和这个人说话,这就更引起了众人好奇的猜想。不知何时,他已经记住了每一个卫兵的名字,而且他也不惧怕使用他了解的东西。“我们这里的天气怎么样,吉姆?”他会这样问。“这是天气最好的一天吗?是不是只有我这样想问题?感受阳光。倾听鸟儿的歌唱。这样的早晨会让人快乐至极,不是吗,吉姆?”
地下没有太阳,也听不到鸟儿的叫声。但经过十二年零五个月的囚禁之后,这个唯一的囚犯却好像精神头十足。
我看着他每天五次做祈祷,伊斯兰教的。但在这名囚犯如厕或淋浴时,我是不会打扰他的。(让别人记录他洗什么擦什么吧。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以后查看这部分资料。)在他睡觉时,我就一边抿着咖啡,一边随时监测记录他的鼻鼾和他睡梦不断的大脑活动。藏在他身下的泰普尔床垫里的一些小巧装置让我相信,它们为我了解那个神秘莫测的心灵打开了一扇窗。当然,一直无法弄清。这就是为什么在那些天的夜里,我还要抓紧时间仔细查阅着无数批的摘要、报告、临床资料、还有极为睿智,但全然无用的猜想。
一位有名的老师曾经告诉我,我们的身体是个宏大的世界,里面充满着叛逆精神和重要的剩余能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地翻阅那些医学数据。这名囚犯的体液、肉体组织和浓密的黑色毛发的样本已经送到了实验室去分析,那是间专门为此建立的实验室。三千年的医学科学要穷其所能,可以把肌肉和骨骼转换成我能够理解的一份记述。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我的DNA学科都是表现得非常平常——把几十个新基因放到第一号、第五号和第九十号染色体上,仅此而已。对他牙齿的研究不大寻常,但也没什么出奇的。第一次的X光显示,他的右手腕关节有一处旧伤,从没真正痊愈过。后来,更多的体内研究发现了一种微观下的异常现象,这也许会很有价值,只要它们不是故意要误导我们。只有几位资深的专家获准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全方位的检测,可对这个人的种族和来源,从这仅有的几位专家嘴里说出的也都是些相互矛盾之词。我们的这位囚犯会说出他的出生和生活的真相吗?如果不能,那他是从何处而来,又会身负着何种使命?
当然,那些医学大师们的名字出现在了一本只记载着一位无名无姓的病人、内容经过仔细删减、而且整体上并未完成的传记中。
在这十多年间,只有九个人获得全权许可,能够看到每一份报告、试验结果和数字图像。我就是这九人之一,或者说我也有这个权力。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感受到政府的真正信任,特别是当涉及到它最隐蔽、最为热衷的秘密时。
这名囚犯的代号是“柠檬—7”。
这个代号完成是随意而起的。但丰富的记录却显示,没错,曾经有人给过他那种饮料,他呷了两口之后说:“太酸了。”然后就发下话来:再也不要把这玩意儿拿给他。
“拉米罗”是他自己说出的名字。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他从没说出过他的姓。
“拉米罗怎么办?”杰弗逊问。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亲自研究他?”
“我现在就在这么做,”我回答。
杰弗逊是负责这名囚犯的中央情报局官员。从把他关进来至今一直在这个岗位上,这倒是很不寻常。从任何常理上来讲,他应该早被一批雄心勃勃、通常是更年轻的同事们顶替了。新的卫兵和监管员一批批地到来,在这里度过任期后又会离开。但那样会把那些掌握很多不复存在的第一手资料的人员们全都挖净,而且有些公众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将很快泄露给全世界。
“我知道你已经开始了研究,”杰弗逊说。“但你将会和拉米罗对话吗?”
“确切地说,我现在就在和他对话。”
杰弗逊是个又矮又胖的家伙,一脑袋稀疏的灰头发,剪短了的胡子几年前就已变得雪白。从档案上可以看出,他自职业生涯开始,在每个阶段都是位称职的工作者。管理这座监狱是项艰巨的任务,但直到上星期,他好像做起事来一直是得心应手。上星期出了件想不到的麻烦,也许不止一件,他不耐烦的语气中流露着紧张的情绪,在他的话语间和他长时间的沉默中也渗透着躁动不安。
杰弗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回到了监视器上。
“好吧,”他低声说。“你现在就在和他对话。”
“在我的脑子里,”我说。我看着杰弗逊,献出了我极尽讨好的微笑。“我在做练习。在真正实践之前,我要有做好了准备的感觉。”
“你已经准备五天了,”他提醒我。
任何事情都会看情况给人推出一个时间表。花两天时间看完了一份完整的简报,然后我就被带到了这里,在这个超级安全的空间享受了三天的自由和压力同在的刺激。
“柯林斯走了进去。”杰弗逊说。
柯林斯在我的小项目里是个公认的传奇人物。
“一直走进了拉米罗的房间,并开始和他说话。”这事发生在十二年前,但杰弗逊至今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同事所取得的成就。
“他还制止了刑讯。”我补充说。
杰弗逊摇了摇头。“他喜欢那样宣扬,我知道。但所有和审问有关的事情都是听我的命令。是我使他结束了住冷室和被强制剥夺睡眠的日子。”
我半信不信地点了点头。
“不仅如此,”他接着说,“我还负责把柯林斯从局里带到了这儿。”
“估计我看过这部分了。”我承认说。
“而且我还碰巧做了回英雄,让你的同事随意挑选了他的工作,他想出的无论什么办法我都放在第一位考虑,去他妈的当时华盛顿给我们的几十万个命令。”
这个老官僚到现在还一肚子火气和牢骚。他的脸上闪过一下飞快的,但露出了满嘴大牙的微笑,然后一边努力回想着往日的辉煌,一边坐回了他的椅子上。
“但你没有选上我,对吗?”
“我想是没有,”他说。
“柯林斯挑选了我,”我说。“去年,对吗?不是谁告诉我的,当然。但如果他不能再干下去了,我就是就顶替他的第一人选。”
杰弗逊挪了挪身子,但什么也没说。
“我会答应你的,候选人的名单很短。但你得承认,我是相当受器重的。”
杰弗逊耸了耸肩。
“如果你愿意,”我提醒说,“我可以介绍一位可行的候选人代替我。如果你对我的办法彻底失去信心的话。”
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我从他的脸上,特别是他狡猾的微笑里看了出来。
“但那样就意味着更多的耽搁,”我警告说。“而且我怀疑代替者是否能和我一样称职。”
“你是个狂妄自大的丫头,不是吗?”
“一直都这么说。”
“这正帮助了你一路亨通,不是吗?”
“更多是让我保持了清醒。”
杰弗逊转过身,盯着一块最大的屏幕。囚犯正坐在他的桌子上,读着葡萄牙语的简·奥斯汀的小说。日期和时间固定在屏幕的右下角:2014年8月5日。下午3点3分。
“在我进去之前,”我开始了。
“嗯?”
“给我讲讲最初那些天的事,”我说。“在你把柯林斯带来之前。刚刚抓住拉米罗的时候……上任之初,那时你的心情如何?”
“我的心情?”他的笑容变得更宽了,也更难看了,萦绕着痛苦的回忆。“你可以想像我当时在想什么。2002年三月,那时奥萨马[1]还是个大恶魔,有个无国籍的亡命徒带着五公斤可造核弹的铀偷越过了加拿大边境。那就是当时我在想的。但他的好运气遇到了蒙大拿州的薄冰,州警察发现他的麦克西马翻了个底朝天,这个狗娘养的还在方向盘后面,不省人事。”
我看过了几百张车祸现场的照片。
“那个人的指纹调查不清。他的护照和身份证件是精心伪造的,但我们无法识别是哪个国外势力做的这些事。没人知道他是谁。基地组织、伊拉克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所有我们知道的是,我们的这个囚犯是某个人领导的核武器工程的成员之一,这是肯定的。”
“你需要弄清楚这一切,而且越快越好。”
“这样的家伙在他们那儿还有多少?”杰弗逊把身子转到了我的方向,但他和我始终没有太多的目光接触。“他的同伙们会不会热衷于袭击纽约或华盛顿?或者,他们是不是在预谋着更可怕的计划?”
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这个对这整个故事最为熟悉的人,看到已知事件中的一次简单的回放时依然会心惊肉跳。一提起那个样子象个加农炮弹,藏在备用车胎里的沉重的灰色金属块时,杰弗逊就会紧张起来。
“我们什么都不清楚,”他继续说,“不过显然我们的人在一直进行的战争中是最大的赢家。这就是为什么又一辆麦克西马[2]和车里老实了的死尸翻下蒙大拿高速公路的原因。翻车的过程分为几阶段,汽车残骸起了火。那次是按一般车祸处理的。现在,我们的这名囚犯很有理由怀念他的下一个秘密接头地点,无论那地方在哪儿。因为他已经是个活死尸了。”
“你让一大批专家尽展了才华,把他们的奇招异术都用在了这个顽固不化的死尸上。”我说。
杰弗逊不大喜欢我的口气。
“你应该给人点儿权力,”我继续说。“赌注大得要命,可是能激起热情的东西却在减少。”
“不要用这个态度跟我说话,”杰弗逊警告说。“你的岗位已经是参与艰苦的审问了。”
我承认:“确实,”然后又脱口而出:“相信我。我绝不会置疑先前做出的那些结论。”
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没有实事可做时,杰弗逊就会听到辞职的声音,而且因为他是个通情理的职务官,他把脸色缓和了下来。
“一个久攻不克的问题,记录上说。”
“他是这样。”
“突击审问和强效药物,轮番使用。但这些起了多大作用呢?”
他没做回答。
我问他:“是谁最先破译了它?”
“破译了什么?”
“拉米罗的记录单。”
杰弗逊露出了笑意,但只在眼角上。“全在资料里。”
“我对看过的东西不是全信。”
“不信?”
“我说说自己对这个故事的理解,”我向前探了探身子,说。“那个人遭受了连续五个月的酷刑。你给他用上了所有半合法的手段,通常是一次用几种。后来你又调来了一个新小组——都是老克格勃,按我的理解——给他用上了会让任何人感受到地狱的招数。可最终结果如何?徒劳。你的囚犯让我们一无所获。他没说出一个名字,甚至没说出一个能让人明白的词。他有时会嚎叫几声,当然。但那只发生在他的肘关节被扯下来的时候。就连他的咒骂也听不出用的是哪种语言。”
我停了停,等待着。
杰弗逊一言不发。
“后来有一天,当他的胳膊又能动时,他对审问官打手势,比划着要来了纸和一支钢笔。接过那两样东西后,他写下了几页纸的字母和数字——除了完全无法辨别的奇怪笔划,就是些幼儿才画得出来的东西。”
记录单的原件保存在一间重要的库房里。我取出了后来打印的三份复印件中的一份,字迹清晰而且易懂,有几处龙飞凤舞的地方,特别是在“5”和“T”出现时。
“现在告诉我,”我说。“是谁破译出了这个谜团?”
杰弗逊说出了他的一个同事的名字,然后低声提醒我:“全在资料里。”
“不对,”我说。“我估计这个天才就是你。”
杰弗逊先是惊奇,转而窃喜。他得意地眼睛一亮,问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有权最先看到他的记录单。而且你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爱好十分广泛。这些我也是看你的档案才知道的。我觉得事实上他写的一些东西会引发起你上学时的残留记忆。特别是来自天文学课堂。如果你懂这一学科就会知道,每一条线的第一小节明显是天上的某个位置。但你的思维要跳出更大一步,才能想出第二小节表示的是一个日期。”
“这花了我五分钟的时间。”他夸耀道。
“这个简单,只要你知道这些日期是基于伊斯兰历法记下的。加在一起,这两种标记方法的含义也许可以在十几家网站上找到答案。但这又把一个更大的难题留在了寒冷狭窄的牢房里。即使是拉米罗写在记录单上的那些最早日期表示的也是在他入狱之后。但他记下的每一条线都显示出一颗超新星在亮到足以让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看到它时的日期和位置。”
杰弗逊把胳膊抱在胸前,眯起眼睛,惊讶不已地摇着脑袋。
“你就是那位破译者,不是吗?”
他承认:“是的。”
“但你并不相信你的洞察力。”我猜测着。
“正如你所说。它看上去很荒唐。”
“所以你就以一种很常规的方式,让你的下属看看这张记录单到底和天空有没有关系。因为你是个聪明的玩家,这样即使你的奇思异想没能成功,你也不会为此担责任。”
杰弗逊无言以对。
“在下一颗超新星按照预想的时间准确跃出之前,”我问,“你还要等待多久?”
“你知道。”
“七天,”我回答。“到那时你就相信了。坐在那间冷屋里有可能比几磅铀要危险得多。说不定我们这位恐怖分子,或者他是别的什么人,真能预知未来。突破了一切常理,拉米罗能够预知没人能提前知道的天象。”
那双劳累而又满足的眼睛闭上了,就这么闭着呆着。
“于是你出去找到了柯林斯,一位完全与众不同的审问官。一位聪明、冷酷、能让哑巴说出一切的行家里手。在这十二年里,你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的这位救命星一点点地、耐心地从这名囚犯的嘴里往外掏着奇异故事。”
杰弗逊点头微笑,但眼睛依旧闭着。
我凝神看着坐在宽敞舒适的牢房里的那个家伙,然后用慎重的语气提醒我们两个:“这是世界上最最足智多谋的一个人。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只吐露了问话中凤毛麟角的一丁点儿,保持能哄得让所有人都足够高兴即可。这样呢,他就始终能保住他的小命,还有你的。”
杰弗逊在椅子里扭了一下身子,终于看向了我。
“该死的时间表,”我说。“说出大天来我也不想走进那里头,向他伸出手,说出我的名字。”
“我理解你的想法。”他附和说。
“想听实话吗?这一切现象都让我感到恐怖。”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你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有资格、有那么重大的使命去拜访一个一百年后才可能出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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