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看世界的方式(文/李保平)
来自:小約
大师并不是那些经常变幻的人,他们在一生的创作中,总是固守几个主要的元素,然后重复地强调。上个世纪80年代,侯孝贤收到编剧搭档、小说家朱天文推荐给他的一本书《从文自传》,将呼吸扑到沈从文清丽散淡的文字上,他的心脏由桌上跳到了地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捕捉到了定位自身的美学感觉!确切地讲,侯孝贤先是从沈从文老师那里,坚定了拍电影的方式,那种带有凝视感的长镜头,成为侯孝贤电影的显著标识,许多年后,侯孝贤看到了小津安二郎的电影,确定小津才是他电影风格的鼻祖,他拍了一部标准的小津安二郎式的影片,向小津大师表达敬意,实现了个人电影风格最后的认祖归宗。 小津安二郎——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而是最终让时间适应了他。他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一生都在重复一个主题:挽留日本家庭和睦的气氛。在他看来,父子、父女之间安静和谐的相守,是一种至福的天堂的意象,反之,这种关系的解体,则是人生隐痛的漫长的龟裂。他用影像刻录下这份温存——一个逝去的日本理想,一个浓缩的时代人性,静静地储存在小津的黑白胶片中。 他是一个不断重复自己的人。他不停地模仿自己的旧作——1934年拍摄了默片《浮草物语》,1959年又重新拍摄有声片《浮草》;他不止在一部影片里重复一种结论——“我们的孩子总要离开,他们毕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东京物语》、《东京暮色》);他经常拍摄同一个画面——晾晒的衣服、空中的电车线、酒幌儿和桥梁。 小津电影的形式跟它的内容保持一致的步调,和谐、稳定、安静。他带着尺子丈量着电影,严格按照自己的方式拍摄每一个镜头。他的摄影机是固定的,一个场景拍摄完成后,再回到这个场景时仍然是同一个机位,感觉是一种忠诚的视线的守望;摄影机一律架设在高出日式房间草垫几十厘米的位置,这个角度正是日本人待客时的平行视线,影片中的人物与观众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平等;小津电影很少采用移动摄影,如果镜头移动,一定是在背景构图非常单纯、简洁的情况下——《东京物语》中移拍上野公园的均匀的栅栏,《晚春》中摇拍两个骑车的青年身侧的大海——小津电影排除了镜头的动荡。 小津的画面是稳定的,镜头对准日式房间的一面墙,正好构成画面的四个边框,房间的隔板酷似舞台的二道幕布,画面因此生动起来,拥有了电影空间的层次感,人物从隔板的两侧入画,像从幕后走上前台,永远在画面的三分之一中心区活动,朝纵深处走去,或者从纵深处走来,人物的动作幅度不管多大,始终处在整体画面的总操控下。 小津的镜头对待人物一视同仁,同一场景任何一个出场人物站立起来,哪怕是一个配角,镜头也要从中景移回到全景。所有出场人物都享受着同样的礼遇——仰拍,正面拍摄,每个出场人物都是小津邀请来的宾客,摄影机和出场人物构成一种主宾关系。在日本的观念中,人与人交往的视线距离,正好定在出场人物的上半身,因此,中景是小津电影的常规镜头。 在小津看来,既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善人,也没有十恶不赦的恶人。他的代表作《东京物语》表现的是在现代化的背景下日本传统家庭分崩离析的命运,一对老人从小镇来到繁华的东京看望在大城市工作的儿女,儿女们都在为生计忙碌,无暇顾及老人,唯有二儿子的遗孀尽心尽力款待老人,让老人们得到些许的安慰。老伴死后,儿女们相约离去,还是这位遗孀留下陪伴老人多日。老人夸赞二儿媳,几乎把她当成了绝对完美的人,儿媳惭愧地向老人剖白,自己也有寂寞的时候,并不总是想起他的儿子。这种人性的袒露,不仅没有损害这位女性形象的美好,反而增加了真实的触感。同样,大女儿对待老人们吝啬节俭,但仍不失善良的本性,父亲喝醉了回来,带回一个醉醺醺的老友,大女儿考虑到他们腿脚不便,主动让出楼下的铺位。正当观众对大女儿的品行充满全面置疑的时候,小津又为恶劣的人物,扳回了几分正面的好感。 小津的画面切换具有精致的秩序感,人物的坐姿采取同一个方向,场景转换——先是拍摄外景,交待外观环境,然后切换到内景,进入具体场景。从人物关系的全景,再切入具体人物的中景。他的电影几乎没有特写镜头,只有一次例外——在《晚春》中,为了表现嫁女归来的老父亲孤独的晚年寂寞,将镜头对准老人削了一半的苹果,老人打起了瞌睡,苹果从手里滚落。这一特写镜头,贴近了老人内心的纹理。 小津为了勾勒他理想的图画,对大城市的景物进行有选择的删节,镜头只瞄准城市的上半身,仰拍整齐的楼面、具有几何构图的楼角,把城市纷乱的线条和杂乱的人群,统统卡在取景框下面。 所有这些形式上的考量,都服务于小津的电影主题:和谐、和谐、再和谐。 小津对于空镜头的偏执,切中了人生的命脉。他的摄影机通常在一个场景结束后,停留上一个短暂的时间,并不急于刹尾,给人一种恍惚的人去楼空的感觉——用这陡然下沉的空寂,抽走生命实物的隔板,使呼吸处于悬空状态,制造了一次“时间的塌方”。单独的空镜头,在小津电影中,充当了一出戏里的幕间镜头,像帘幕一样合拢,造成了特殊的韵味。小津用一帧帧静物和大自然的图画,消化着生命的实存之感,将悲伤寂寞转化为生命的疏朗寥阔。 小津固执的电影视角,形成了他对世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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