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閹割粉紅勢力--胡金銓《俠女》的另類閱讀
来自:嘉明(你看那碧澄澄断送行人江上晚)
那年胡金銓的《俠女》揚威康城,海內外華人引以為傲,讀過《聊齋誌異》的雅先生輕描淡寫提點:「田鵬的角色原著裡是個同性戀者,電影刪掉了。」未必有意潑冷水,密謀深算揭發編劇對文字的不忠,只因為早熟的我老愛往這方面鑽牛角尖,他不過盡朋友的義務替井蛙添增生活情調。 好奇心被撩起寢食不安,唯有從圖書館借來蒲松齡大作,急急翻開驗明正身。寫得再清楚不過,完全沒有抵賴可能:「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嗣後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來暱甚。」親熱到一個程度,連平日冷若冰霜的鄰家少女也起反感,和雙性戀男主角搭上之後,「忽於空處問生:『日來少年誰也?』生告之。女曰:『彼舉止態狀,無禮於妾頻矣。以君之狎暱,故置之。請更寄語:再復爾,是不欲生也已!』」儼然打翻醋罈子的正牌女友,一派勢不兩立的口吻,搬上現在的電視連續劇,不論飾演者是多清純的玉女也有必要發揮潑辣演技:「我哋兩個只能活一個!去,你去同佢講,再死纏你不放,唔好怪我斬到佢一截截!」 色誘畫家的男模特兒可不是省油的燈,不但對異性情敵的恫嚇冷嘲熱諷,還伺機撞破他們的好事。誰知妒婦高姿態的暴力宣言不是說說就算,既然被捉姦在床,索性豁了出去,「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而尺許晶瑩匕首也。少年見之,駭而卻走。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哎呀,還是名副其實的狐狸精哩,這種破壞幸福的第三者,不分性別都應當刃之而後快──雖然天地良心,按上床先後次序,那個女的才是奪人所好的入侵者,然而道德故事向來遵守「邪不勝正」的規條,誰教少年搞的是沒有傳宗接代功能的同性戀愛! 從性別政治角度看,這段混雜獸交嫌疑的男女男三角戀,在銀幕上如實搬演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正確」──經歷平權運動洗禮的鬥士最關注的字眼。胡的改編是鵲巢鳩佔式的,擷取原著的骨幹然後添上枝葉,背景定位於他情有獨鍾的明代,人物關係換成朝廷忠良和類似聯邦調查局機關的權力鬥爭,再塗抹一層玄妙的宗教色彩──影片英文名字干脆是距離武俠片領域十萬八千里的《一點禪》。甚至全盤顛覆了《聊齋誌異》的本質:鬼狐物語還原成人為的佈局,以「信則有不信則無」調侃民間迷信,月黑風高搬神弄鬼升級為兵家的心理戰術。在飛沙走石的遷移過程中刪除一個配角的性取向,非但不足為訓,簡直慈悲為懷,就像大規模的整容手術,包括拉臉皮磨下巴,末了隆鼻紋眉割雙眼皮,總不成保留有礙觀瞻的一顆痣吧?蒲松齡筆下如果有「去性」的潛意識,電影肯定加倍奉還,聖潔的女主角委身行房只為替男主角延續香燈,絲毫不涉一般性生活附帶的逸樂,順便徹底清理白狐有違實際功用的淫浪,是理所當然的斬草除「根」。 另外還有客觀條件的考慮: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就算在西方社會同性戀亦仍然是大部份人的禁果,私底下有沒有大快朵頤是一回事,公開咀嚼則被視為驚世駭俗的行徑,電影圈不吝展覽食相的少之又少。要求國際地位尚未穩固的亞洲導演,在刀光劍影中加插角色不為世俗所容的性活動,委實強人所難吧?每個人心中的那座斷背山僅僅海拔便足以令攀爬者患高山症,更不要說山裡不會沒有老虎。於是意難平也好,物傷其類也好,一切只好包容體諒,不敢打擾神壇的清靜。 今年五月泰國導演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在康城獲金棕櫚獎,得獎作品秋季公映,戲院先推出舊作造勢,趁機補看了《熱帶疾病》,不知怎的有種千里尋仇的寃鬱感。叢林裡兩個東南亞青年的青春頌,既不牽涉情愛也不驚動下半身,自然而然的摟摟抱抱,令人明白「耳鬢廝磨」的美麗境界,假如參與者能夠免疫於揮之不去的蛇蟲鼠蟻,小小的二人宇宙不啻是同志的天上人間。對照《俠女》光碟,我忽然覺得原著的男男春光其實不是非刪不可的,只要不掛上「同性戀」那麼內有惡犬的告示,顧生和白狐曖昧的肌膚之親套進類似的處理模式,旖旎未嘗不能替影片增加更豐富的層次。 就當我無中生有罷:歐陽年在畫室邂逅顧省齋的那場戲,飾演者田鵬眼光流露的除了初遇陌生人的審慎,不也帶點愛慕和慾念嗎?鏡頭在他凝視的目標停留久一些,書生的觸角再遲鈍,電流的威力也必定能發光發熱。從正面角度看,秩序擾亂者搞的絕對不是沒有建設性的破壞,他肩負啟蒙重任,未必替種種疑難找出條理分明的答案,但起碼提供了思考空間。《聊齋誌異》膾炙人口的「異族交往」,基本上是對固有道德觀念的抗衡,一刀切剷除白狐「非人」和「非異性戀」的雙重特務身份未免可惜──壯士斷臂左右雙失,犧牲得太慘烈了。胡金銓對太監的着迷和研究眾所周知,沒想到執行起宮刑狠辣若此! 用比較聳人聽聞的政治話語說,《俠女》處理原著同性戀段落的手法,原本只是一種改編的抉擇,經過別有懷抱的另類閱讀,竟沾上大刀闊斧閹割粉紅勢力的嫌疑。性慾遭打壓的白狐轉世投胎歐陽年,陰差陽錯成為東廠中堅份子,個人後花園投影到團體的殿堂,一下子掀起了大眾對同志舉族來侵的恐懼──圈外人老愛幻想異類有結黨營私的陰謀,譬如上世紀末一度盛傳男同志攻陷荷里活,小道便言之鑿鑿把位高權重的好男色者喻為黑手黨。當然,我不認為胡導恐同,我只感激他充滿可能性的潛文本,在幾近四十年後還帶來分花拂柳的樂趣。 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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