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眉湖】胡琛《地球之盐:人类是粗粝晶体》
来自:笑不出来
《Le sel de la Terre/地球之盐》,是维姆·文德斯与朱利安·萨尔加多合作拍摄的一部记录长片。镜头聚焦的是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这位纪实摄影师,聚焦着这位冒险家的人生与他的摄影。
在他作品集中,凝聚着“外面的世界”——许多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双向的拍摄当中,展现给观众的是他对苦难的观照、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内心的思辨、现世的选择。
在他的作品集中,凝聚着“外面的世界”——许多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影片中,塞巴斯蒂昂的摄影作品与他者视角的拍摄相交织。首先出现的是塞巴斯蒂昂拍摄于巴西的塞拉佩拉达金矿。
那种场面是震撼的。
黑白的色调,巨大的深坑,被一级级挖出的坑陷,简易阶梯顺着陡峭的边缘铺下,看起来脆弱无比。无数的人,一个紧接着一个背着袋子爬上阶梯。他们中有农场的工人,有知识分子,也有曾经的城市职工,无一不是被淘金的梦想驱策来此——既为了生存的渴望而来,也为了生活的欲望而来。
每天都有人从梯子上掉落,但淘金梦不曾止休。
这就是人类历史画卷中的一幕。它被塞巴斯蒂昂的镜头记录,呈现于人前。
他是一个杰出的社会纪实摄影师,这既是大众对他的赞誉,也是我观看影片途中由心生发的赞同。
他加入MSF,在萨赫勒地带拍摄了“悲伤的人类”,镜头对准的是饥荒。无数的难民聚集在一起,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希望与未来。
和平年代的幸运人们,太难想象这种生活。要怎么才让他们路过香气四溢的面包房,同时又想象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要怎么才能在家中厨房传来的香气中理解“皮包骨头”这四个字所描述的那个切实的画面?
是缺少脂肪,是匮乏水分,是干瘪到撑不起头颅的四肢。
塞巴斯蒂昂拍摄这一切,只为了告诉他们:此地仍有无数人身陷巨大的痛苦当中。这不仅仅是一场天灾,更是分配不均的后果。
霍乱、严寒与饥荒使死亡成为难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部分。直升机对在逃亡途中的难民进行无差别扫射,父亲勉力坚持带着孩子艰难跋涉,终于找到医生时,怀中幼童却已然死亡。
他们希望到达一个应许之地,可上帝和同胞都没有指引路途。
对这一切,只能承受,不能反抗。
而“人类之手”这个摄影项目,则是对工业时代的考古,是塞巴斯蒂昂向对这个世界作出贡献的男人们与女人们的致意。他试图通过转变观念达到一种情感同化,从而改变人类的境况。
1991年,科威特油田大火,各国消防员纷纷前去灭火。数百个燃烧的矿井就仿佛天地间的巨幅舞台背景。当大火扑灭后,消防员们仍喷洒数以万计的水来为地面降温,防止高温导致再次燃烧。
人们满身油污,护目镜上也尽是斑驳。
这片曾经的皇家花园被彻底毁去,变作人间地狱。当地的人们因为萨达姆·侯赛因的这个点火举动所造成的疯狂后果而背井离乡,禽鸟也因羽翼也被油污粘住而不能翱翔。荒凉的土地,只剩人工饲养的动物不知该逃向何方。
毁灭与救赎,皆显示人类之手的巨力。
“出埃及记”这个摄影计划的核心追求则是宏大的,塞巴斯蒂昂想通过讲述境外难民的遭遇,呼吁解放全人类。
他想要杜绝战争,杜绝饥荒,甚至改变世界的规则。这是一个多么“托尔斯泰主义”式的理念啊,因此也注定带上了所谓的“空想”色彩。
然而,这些却是真切看到了人类灵魂的苦难而不得不发出的呐喊。
1994年,卢旺达总统遇难,国内的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进行了血腥屠杀。150公里长的死亡之路上镌刻的几乎是一场种族灭绝,手榴弹爆炸和刀砍而造成的尸堆随处可见,惨绝人寰的灾难景象令人不忍卒睹。
卢旺达难民在迁徙途中亦遭遇了无数不幸。他们睡在道路两侧,自行车上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可是边境之外却依旧没有他们想要的安全——那里什么都没有。
二十世纪末的欧洲,克罗地亚难民在乘坐巴士离开前南斯拉夫时会遭到枪击,这种暴力与野蛮的行径逐渐波及开来。生活在克拉伊纳的塞尔维亚人被强制要求出境。他们找不到新的家园,但一旦被发现又随时会被邻居枪击。
图兹拉的难民营里,被迫离开热帕地区的塞尔维亚人沉浸于巨大的悲伤中,这里只有老人、妇女与儿童们,青壮男性全都被抓住与被杀害。
这就是人类所做的。
“世间有一种野兽残暴至极,世间有一种野兽恐怖至极,那就是我们:人类。”
在残酷而真实的恶面前,在遍及全世界的普遍暴行面前,疯狂的故事没有止境。
当铲车铲起难民们的尸体,当教堂里骸骨遍地,人类的灵魂有没有悲鸣。可若是悲鸣了,为什么这种哀鸣从古至今不断绝,为什么仇恨招致更大的仇恨与更深的覆灭?
利己的动物被种族主义与民族主义的火焰裹挟,极端的情绪演化为普遍的暴行,人性无立足之地。
塞巴斯蒂昂离开卢旺达时,已经对这世界无所可信,不再相信所谓“人类的救赎”——没有人值得这样活着。
对理念的质疑,也转变为对自己的质疑,他开始质疑自己的摄影计划,质疑自己在人类浩劫中扮演的角色。这是寻求者所必经的阶段,也是一种既得利益者的自我忏悔。
为什么受苦的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我眼见悲惨世界却无能为力——或者说,真的无能为力吗?但这个问题太难解答了,一个渺小的个体,没有神力,竭尽所能也不可能挽救一场浩劫。
这是所有人类都面临的拷问,并非一个人的困境。
身为人类的一分子,我真的是无罪的吗?我在浪费一滴水,挥霍一粒米,让氟利昂溶解臭氧的时候,蝴蝶可曾蹁跹双翼?我对社会黑暗的每一次沉默,每一分纵容,难道不是一种为虎作伥吗?
然而换一个角度,只有拥有足够共情能力,有合理同情心同理心的人才会对这样质疑自己。太多的人,庆幸于“还好这不是我,还好我生在我的祖国,幸好这种灾祸没有降临到我头上”,庆幸过后,安然挥霍着自己在和平社会的种种享受。
这样的冷漠,只会消解无情个体自身看到灾祸所产生的悲剧感,并不会使人类的整体处境好一丝一毫,甚至是使所有人更滑向深渊。
因为不是你,就意味着这这种命运要他要她或是它来承受。意味着明明是同样的生命体,就有人只能咬牙承受着人类的恶所造成果。
可困局却并不是这些无辜的人造成的,解局,应当是尽全人类之力。
当说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候,就需要抛开国别、种族、语言的区别与歧视,合力打造那个光明未来——无论力所能及的是什么。
也许这句话也如同托尔斯泰那美妙易碎的信念一样,浮动着理想园地中才有的幻梦碎影。但无论是一张图,或是一句话,都是渺小而真诚的渴求,直面着苦难与阴暗的底色。
塞巴斯蒂昂看够了这些黑暗与苦难,他的心灵也随着所见的遭遇而生病。当他因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而随妻子一起回到巴西照顾荒凉的萨尔加多农场时,他们决定在这篇被毁坏的土地上种植树木,让曾经的森林公园再度归来。
第一批树苗的成活率仅40%,第二批树木则是60%……经过了十年,这片土地才开始恢复生息。
他将自己的拍摄领域转向风光摄影与动物摄影,致意这个我们所居住的星球。当友人规劝他继续拍摄社会纪实领域时,他说:“但起码(风光摄影与动物摄影)这个领域不会有死亡。”
不会有那些散发着灵魂恶臭味的死亡。
经历过创伤的人,惯于在自然风光中寻找安慰。生命以平和而包容的亘古之美震撼人的心灵,让他们重拾对存在的信念。
塞巴斯蒂昂拍摄着“给地球的情书”,与此同时,逐渐恢复生机的萨尔加多农场也变成了国家公园,野生动物回归——这同样也是写给地球的情书。
在塞巴斯蒂昂的镜头前,丑恶与纯真并存,他看见战火与硝烟,也涉足海洋与丛林,镜头外充斥着暴烈与喧嚣,却也有静谧与安宁。尽管那些痛苦与黑暗不会褪色,但在自然中寻得的归宿依旧治愈。
而占据着镜头主体的人类,他们是地球之盐,是那些粗砺的晶体。
“你们是世上的盐。”
去成为那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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