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海明威

西绪福斯

来自: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2010-09-01 19:3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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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4:43:54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时间很晚了,大家都离开餐馆,只有一个老人还坐在树叶挡住灯光的阴影里。白天里,街上尽是尘埃,到得晚上,露水压住了尘埃。这个老人喜欢坐得很晚,因为他是个聋子,现在是夜里,十分寂静,他感觉得到跟白天的不同。呆在餐馆里的两个侍者知道这老人有点儿醉了,他虽然是个好主顾,可是,他们知道,如果他喝得太醉了,他会不付账就走,所以他们一直在留神他。
      "上个星期他想自杀,"一个侍者说。
      "为什么?"
      "他绝望啦。"
      "干吗绝望?"
      "没事儿。"
      "你怎么知道是没事儿?"
      "他有很多钱。"
      他们一起坐在紧靠着餐馆大门墙边的桌旁,眼睛望着平台,那儿的桌子全都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人坐在随风轻轻飘拂的树叶的阴影里。有个少女和一个大兵走过大街。街灯照在他那领章的铜号码上。那个少女没戴帽子,在他身旁匆匆走着。
      "警卫队会把他逮走,"一个侍者说。
      "如果他到手了他要找的东西,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会儿还是从街上溜走为好。警卫队会找他麻烦,他们五分钟前才经过这里。"
      那老人坐在阴影里,用杯子敲敲茶托。那个年纪比较轻的侍者上他那儿去。
      "你要什么?"
      老人朝他看了看。"再来杯白兰地,"他说。
      "你会喝醉的,"侍者说。老人朝他看了一看。侍者走开了。
      "他会通宵呆在这里,"他对他的同事说。"我这会儿真想睡。我从来没有在三点钟以前睡觉过。他应该在上星期就自杀了。"
      侍者从餐馆里的柜台上拿了一瓶白兰地和另一个茶托,大步走了出来,送到老人桌上。他放下茶托,把杯子倒满了白兰地。
      "你应该在上星期就自杀了,"他对那个聋子说。老人把手指一晃。"再加一点,"他说。侍者又往杯子里倒酒,酒溢了出来,顺着高脚杯的脚流进了一叠茶托的第一只茶托。"谢谢你,"老人说。侍者把酒瓶拿回到餐馆去。他又同他的同事坐在桌旁。
      "他这会儿喝醉了,"他说。
      "他每天晚上都喝醉。"
      "他干吗要自杀呀?"
      "我怎么知道。"
      "他上次是怎样自杀的?"
      "他用绳子上吊。"
      "谁把他放下来的?"
      "他侄女。"
      "干吗要把他放下来?"
      "为他的灵魂担忧。"
      "他有多少钱?"
      "他有很多钱。"
      "他准有八十岁喽。"
      "不管怎样,我算准他有八十岁。"
      "我真希望他回家去。我从来没有在三点钟以前睡觉过。那是个什么样的睡觉时间呀?"
      "他因为不喜欢睡觉所以才不睡觉。"
      "他孤孤单单。我可不孤单。我有个老婆在床上等着我呢。"
      "他从前也有过老婆。"
      "这会儿有老婆对他可没好处。"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有老婆也许会好些。"
      "他侄女会照料他。"
      "我知道。你刚才说是她把他放下来的。"
      "我才不要活得那么老。老人邋里邋遢。"
      "不一定都是这样。这个老人干干净净。他喝啤酒来并不滴滴答答往外漏。哪怕这会儿喝醉了。你瞧他。"
      "我才不想瞧他。我希望他回家去。他并不关心那些非干活不可的人。"
      那老人从酒杯上抬起头来望望广场,又望望那两个侍者。
      "再来杯白兰地,"他指着杯子说。那个着急的侍者跑了过去。
      "没啦,"他不顾什么句法地说,蠢汉在对醉汉或外国人说话时就这么说法。"今晚上没啦。打烊啦。"
      "再来一杯,"那老人说。
      "不,没啦,"侍者一边拿块毛巾揩揩桌沿,一边摇摇头。
      老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数着茶托,打口袋里摸出一只装硬币的起夹子来,付了酒账,又放下半个比塞塔①作小账。

    ①比塞塔:西班牙货币单位。

      那个侍者瞅着他顺着大街走去,这个年纪很大的人走起路来,虽然脚步不挺稳,却很有神气。
      "你干吗不让他呆下来喝酒呢?"那个不着急的侍者问道。他们这会儿正在拉下百叶窗。"还不到二点半呢。"
    "我要回家睡觉了。"
      "一个钟头算啥?"
      "他无所谓,我可很在乎。"
      "反正是一个钟头。"
      "你说得就象那个老人一模一样。他可以买啤酒回家去喝嘛。"
      "这可不一样。"
      "是呀,这是不一样的。"那个有老婆的侍者表示同意说。他不希望做得不公道,他只是有点儿着急。
      "那么你呢?你不怕不到你通常的时间就回家吗?"
      "你想侮辱我吗?"
      "不,老兄,只是开开玩笑。"
      "不,"那个着急的侍者一边说,一边拉下了铁百叶窗后站了起来。"我有信心。我完全有信心。"
      "你有青春,信心,又有工作,"那个年纪大些的侍者说,
      "你什么都有了。"
      "那么,你缺少什么呢?"
      "除了工作,什么都缺。"
      "我有什么,你也都有了。"
      "不,我从来就没有信心,我也不年轻了。"
      "好啦,好啦,别乱弹琴了,把门锁上吧。"
      "我是属于那种喜欢在餐馆呆得很晚的人,"那个年纪大些的侍者说。"我同情那种不想睡觉的人,同情那种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我要回家睡觉去了。"
      "我们是不一样的,"那个年纪大些的侍者说。这会儿,他穿好衣服要回家了。"这不光是个年轻和信心的问题,虽然青春和信心都是十分美妙的。我每天晚上都很不愿意打烊,因为可能有人要上餐馆。"
      "老兄,开通宵的酒店有的是。"
      "你不懂。这儿是个干净愉快的餐馆。十分明亮。而且这会儿,灯光很亮,还有飘渺的树影。"
      "再见啦,"那个年轻的侍者说。
      "再见,"年纪大些的侍者说。他关了电灯,继续在自说自话。亮固然要很亮,但也必须是个干净愉快的地方。你不要听音乐。你肯定不要听音乐。你也不会神气地站在酒吧前面,虽然这会儿那里应有尽有。他怕什么?他不是怕,也不是发慌。他心里很有数,这是虚无缥缈。全是虚无缥缈,人也是虚无缥缈的。人所需要的只是虚无缥缈和亮光以及干干净净和井井有条。有些人生活于其中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可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虚无缥缈①的,一切都是为了虚无缥缈,虚无缥缈,为了虚无缥缈。我们的虚无缥缈就在虚无缥缈中,虚无缥缈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也叫虚无缥缈,你将是虚无缥缈中的虚无缥缈,因为原来就是虚无缥缈。给我们这个虚无缥缈吧,我们日常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是我们的,我们的虚无缥缈,因为我们是虚无缥缈的,我们的虚无缥缈,我们无不在虚无缥缈中,可是,把我们打虚无缥缈中拯救出来吧;为了虚无缥缈。欢呼全是虚无缥缈的虚无缥缈,虚无缥缈与汝同在。他含笑站在一个酒吧前,那儿有架闪光的蒸气压咖啡机。
      "你要什么?"酒吧招待问道。
      "虚无缥缈。"
      "又是个神经病,"酒吧招待说过后,转过头去。
      "来一小杯,"那个侍者说。
      酒吧招待倒了一杯给他。
      "灯很亮,也很愉快,只是这个酒吧没有擦得很光洁,"侍者说。
      酒吧招待看看他,但是,没有答腔,夜深了,不便谈话。
      "你要再来一小杯吗?"酒吧招待问道。
      "不,谢谢你,"侍者说罢,走出去了。他不喜欢酒吧和酒店。一个干净明亮的餐馆又是另一回事。现在他不再想什么了,他要回家,到自己屋里去。他要去躺在床上,最后,天亮了,他就要睡觉了。到头来,他对自己说,大概又只是失眠。许多人一定都失眠。

    ①本文中的几个"虚无缥缈"原文都是西班牙语。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4:44:56

    乞力马扎罗的雪

    [美]海明威/著 汤永宽/译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

    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①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 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 过解释。 “奇怪的是它一点也不痛,”他说。“你知道,开始的时候它就是这样。” “真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可我感到非常抱歉,这股气味准叫你受不了啦。” “别这么说!请你别这么说。” “你瞧那些鸟儿,”他说。“到底是这儿的风景,还是我这股气味吸引了它们?” 男人躺在一张帆布床上,在一棵含羞草树的浓荫里,他越过树荫向那片阳光炫目的 平原上望去,那儿有三只硕大的鸟讨厌地蜷伏着,天空中还有十几只在展翅翱翔,当它 们掠过时,投下了迅疾移动的影子。 “从卡车抛锚那天起,它们就在那儿盘旋了,”他说。“今天是它们第一次落到地 上来。我起先还很仔细地观察过它们飞翔的姿态,心想一旦我写一篇短篇小说的时候, 也许会用得上它们。现在想想真可笑。” “我希望你别写这些,”她说。 “我只是说说罢了,”他说,“我要是说着话儿,就会感到轻松得多。可是我不想 让你心烦。” “你知道这不会让我心烦,”她说,“我是因为没法出点儿力,才搞得这么焦灼的。 我想在飞机来到以前,咱们不妨尽可能轻松一点儿。” “或者直等到飞机根本不来的时候。” “请你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总有一些事是我能干的。” “你可以把我这条腿锯下来,这样就可以不让它蔓延开去了,不过,我怀疑这样恐 怕也不成。也许你可以把我打死。你现在是个好射手啦。我教过你打枪,不是吗?” “请你别这么说。我能给你读点什么吗?” “读什么呢?” “咱们书包里不论哪本咱们没有读过的书都行。” “我可听不进啦,”他说,“只有谈话最轻松了。咱们来吵嘴吧,吵吵嘴时间就过 得快。” “我不吵嘴。我从来就不想吵嘴。咱们再不要吵嘴啦。不管咱们心里有多烦躁。说 不定今天他们会乘另外一辆卡车回来的。也说不定飞机会来到的。” “我不想动了,”男人说,“现在转移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除非使你心里轻松一 些。” “这是懦弱的表现。” “你就不能让一个男人尽可能死得轻松一点儿,非得把他痛骂一顿不可吗?你辱骂 我有什么用处呢?” “你不会死的。” “别傻啦。我现在就快死了。不信你问问那些个杂种。”他朝那三只讨厌的大鸟蹲 伏的地方望去,它们光秃秃的头缩在耸起的羽毛里。第四只掠飞而下,它快步飞奔,接 着,蹒跚地缓步向那几只走去。 “每个营地都有这些鸟儿。你从来没有注意罢了。要是你不自暴自弃,你就不会死。” “你这是从哪儿读到的?你这个大傻瓜。” “你不妨想想还有别人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说,“这可一向是我的行当哩。”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越过那片灼热而炫目的平原,眺望灌木丛的边缘。在黄 色的平原上,有几只野羊显得又小又白,在远处,他看见一群斑马,映衬着葱绿的灌木 丛,显得白花花的。这是一个舒适宜人的营地,大树遮荫,背倚山岭,有清洌的水。附 近有一个几乎已经干涸的水穴,每当清晨时分,沙松鸡就在那儿飞翔。 “你要不要我给你读点什么?”她问道。她坐在帆布床边的一张帆布椅上。“有一 阵微风吹来了。” “不要,谢谢你。” “也许卡车会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卡车来不来。” “我可是在乎。” “你在乎的东西多着哩,我可不在乎。” “并不很多,哈里。” “喝点酒怎么样?” “喝酒对你是有害的。在布莱克出版的书里说,一滴酒都不能喝。你不应该喝酒啦。” “莫洛!”他唤道。 “是,先生。” “拿威士忌苏打来。” “是,先生。” “你不应该喝酒,”她说。“我说你自暴自弃,就是这个意思。书上说酒对你是有 害的。我就知道酒对你是有害的。” “不,”他说。“酒对我有好处。” 现在一切就这样完了,他想。现在他再没有机会来了结这一切了。一切就这样在为 喝一杯酒这种小事争吵中了结了。 自从他的右腿开始生坏疽以来,他就不觉得痛,随着疼痛的消失,恐惧也消失了, 他现在感到的只是一种强烈的厌倦和愤怒:这居然就是结局。至于这个结局现在正在来 临,他倒并不感到多大奇怪。多少年来它就一直萦绕着他;但是现在它本身并不说明任 何意义。真奇怪,只要你厌倦够了,就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达到这个结局。 现在他再也不能把原来打算留到将来写作的题材写出来了,他本想等到自己有足够 的了解以后才动笔,这样可以写得好一些。唔,他也不用在试着写这些东西的时候遭遇 失败了。也许你永远不能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再延宕,迟迟没有动笔 的缘故。得了,现在,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但愿咱们压根儿没上这儿来,”女人说。她咬着嘴唇望着他手里举着的酒杯。 “在巴黎你决不会出这样的事儿。你一向说你喜欢巴黎。咱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者上 任何别的地方去。不管哪儿我都愿意去。我说过你要上哪儿我都愿意去。要是你想打猎, 咱们本来可以上匈牙利去,而且会很舒服的。” “你有的是该死的钱,”他说。 “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说。“那一向是你的,就跟是我的一样。我撇下了一切, 不管上哪儿,只要你想去我就去,你想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可我真希望咱们压根儿没上 这儿来。” “你说过你喜欢这儿。” “我是说过的,那时你平安无事。可现在我恨这儿。我不明白干吗非得让你的腿出 岔儿。咱们到底干了什么,要让咱们遇到这样的事?” “我想我干的事情就是,开头我把腿擦破了,忘了给抹上碘酒,随后又根本没有去 注意它,因为我是从不感染的。后来等它严重了,别的抗菌剂又都用完了,可能就因为 用了药性很弱的石炭酸溶液,使微血管麻痹了,于是开始生坏疽了。” 他望着她,“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咱们雇了一个高明的技工,而不是那个半瓶子醋的吉库尤人②司机,他也许 就会检查机油,而决不会把卡车的轴承烧毁啦。” “我不是指这个。” “要是你没有离开你自己的人——你那些该死的威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③ 的老相识——偏偏捡上了我——” “不,我是爱上了你。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我现在也爱你。我永远爱你。你爱 我吗?” “不,”男人说。“我不这么想。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哈里,你在说些什么?你昏了头啦。” “没有,我已经没有头可以发昏了。” “你别喝酒啦,”她说。“亲爱的,我求求你别喝酒啦。只要咱们能办到的事,咱 们就得尽力去干。” “你去干吧,”他说。“我可是已经累啦。” 现在,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的卡拉加奇④的一座火车站,他正背着背包站在那里, 现在正是辛普伦—奥连特列车的前灯划破了黑暗,当时在撤退以后他正准备离开色雷斯 ⑤。这是他准备留待将来写的一段情景,还有下面一段情节:早晨吃早餐的时候,眺望 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的积雪,南森的女秘书问那个老头儿,山上是不是雪,老头儿望着 窗外说,不,那不是雪。这会儿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哩。于是那个女秘书把老头儿的话重 复讲给其他几个姑娘听,不,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都说,那不是雪,咱们都看错了。 可是等他提出交换居民,把她们送往山里去的时候,那年冬天她们脚下一步步踩着前进 的正是积雪,直到她们死去。 那年圣诞节在高厄塔耳山,雪也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年他们住在伐木人的屋子里,那口正方形的大瓷灶占了半间屋子,他们睡在装着 山毛榉树叶的垫子上,这时那个逃兵跑进屋来,两只脚在雪地里冻得鲜血直流。他说宪 兵就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于是他们给他穿上了羊毛袜子,并且缠住宪兵闲扯,直到雪花 盖没了逃兵的足迹。 在希伦兹,圣诞节那天,雪是那么晶莹闪耀,你从酒吧间望出去,刺得你的眼睛发 痛,你看见每个人都从教堂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他们肩上背着沉重的滑雪板,就是从那 儿走上松林覆盖的陡峭的群山旁的那条给雪橇磨得光溜溜的、尿黄色的河滨大路的,他 们那次大滑雪,就是从那儿一直滑到“梅德纳尔之家”上面那道冰川的大斜坡的,那雪 看来平滑得象糕饼上的糖霜,轻柔得象粉末似的,他记得那次阒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 快,使你仿佛象一只飞鸟从天而降。 他们在“梅德纳尔之家”被大雪封了一个星期,在暴风雪期间,他们挨着灯光,在 烟雾弥漫中玩牌,伦特先生输得越多,赌注也跟着越下越大。最后他输得精光,把什么 东西都输光了,把滑雪学校的钱和那一季的全部收益都输光了,接着把他的资金也输光 了。他能看到伦特先生那长长的鼻子,捡起了牌,接着翻开牌说,“不看。” 那时候总是赌博。天不下雪,你赌博,雪下得太多,你又是赌博。他想起他这一生 消磨在赌博里的时间。 可是关于这些,他连一行字都没有写;还有那个凛冽而晴朗的圣诞节,平原那边显 出了群山,那天加德纳飞过防线去轰炸那列运送奥地利军官去休假的火车,当军官们四 散奔跑的时候,他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后来加德纳走进食堂,开始谈起这件事。大 家听他讲了以后,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坏种。” 关于这件事,他也一行字都没有写。 他们杀死的那些奥地利人,就是不久前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不,不是那些奥 地利人。汉斯,那年一整年跟他一起滑雪的奥地利人,是一直住在“国王—猎人客店” 里的,他们一起到那家锯木厂上面那个小山谷去猎兔的时候,他们还谈起那次在帕苏比 奥⑥的战斗和向波蒂卡和阿萨洛纳的进攻,这些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 关于孟特科尔诺,西特科蒙姆,阿尔西陀⑦,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写。 在福拉尔贝格⑧和阿尔贝格⑨他住过几个冬天?住过四个冬天,于是他记起那个卖 狐狸的人,当时他们到了布卢登茨⑩,那回是去买礼物,他记起甘醇的樱桃酒特有的樱 桃核味儿,记起在那结了冰的象粉一般的雪地上的快速滑行,你一面唱着“嗨!嗬!罗 利说!”一面滑过最后一段坡道,笔直向那险峻的陡坡飞冲而下,接着转了三个弯滑到 果园,从果园出来又越过那道沟渠,登上客店后面那条滑溜溜的大路。你敲松缚带,踢 下滑雪板,把它们靠在客店外面的木墙上,灯光从窗里照射出来,屋子里,在烟雾缭绕、 冒着新醅的酒香的温暖中,人们正在拉着手风琴。 “在巴黎咱们住在哪儿?”他问女人,女人正坐在他身边一只帆布椅里,现在,在 非洲。 “在克里昂。这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我知道是那儿?” “咱们始终住在那儿。” “不,并不是始终住在那儿。” “咱们在那儿住过,在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大楼也住过。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堆粪,”哈里说。“而我就是一只爬在粪堆上咯咯叫的公鸡。” “要是你一定得离开人间的话,”她说,“是不是你非得把你没法带走的都砍尽杀 绝不可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不是非得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不可?你是不是一定要把你 的马,你的妻子都杀死,把你的鞍子和你的盔甲都烧掉呢?” “对,”他说。“你那些该死的钱就是我的盔甲。就是我的马和我的盔甲。” “你别这么说。”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 “现在这么说,已经有点儿晚啦。” “那好吧,我就继续来伤害你。这样有趣多啦。我真正喜欢跟你一起干的唯一的一 件事,我现在不能干了。” “不,这可不是实话。你喜欢干的事情多得很,而且只要是你喜欢干的,我也都干 过。” “啊,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别那么夸耀啦,行吗?” 他望着她,看见她在哭了。 “你听我说,”他说。“你以为我这么说有趣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想,这是想用毁灭一切来让自己活着。 咱们刚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还是好好的。我并没有意思要这样开场,可是现在我蠢 得象个老傻瓜似的,对你狠心也真狠到了家。亲爱的,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我爱 你,真的。 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象爱你这样爱过任何别的女人。” 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他平时用来谋生糊口的那套说惯了的谎话。 “你对我挺好。” “你这个坏娘们,”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坏娘们。这是诗。 现在我满身都是诗。腐烂和诗。腐烂的诗。” “别说了。哈里,为什么你现在一定要变得这样恶狠狠的?” “任何东西我都不愿留下来,”男人说。“我不愿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留下来。” 现在已是傍晚,他睡熟了一会。夕阳已隐没在山后。平原上一片阴影,一些小动物 正在营地近旁吃食;它们的头很快地一起一落,摆动着尾巴,他看着它们现在正从灌木 丛那边跑掉了。那几只大鸟不再在地上等着了。它们都沉重地栖息在一棵树上。它们还 有很多。他那个随身侍候的男仆正站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要什么吗?” “不要什么。” 她打猎去了,想搞一点兽肉,她知道他喜欢看打猎,有心跑得远远的,这样她就不 会惊扰这一小片平原而让他看到她在打猎了。她总是那么体贴周到,他想。只要是她知 道的或是读到过的,或是她听人讲过的,她都考虑得很周到。 这不是她的过错,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完了。一个女人怎么能知道你说的 话,都不是真心实意呢?怎么能知道你说的话,不过是出于习惯,而且只是为了贪图舒 服呢?自从他对自己说的话不再当真以后,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 心话更成功。 他撒谎并不都是因为他没有真话可说。他曾经享有过生命,他的生命已经完结,接 着他又跟一些不同的人,而且有更多的钱,在从前那些最好的地方,以及另外一些新的 地方重新活了下来。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 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 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 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 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 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 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 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 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 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 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激动人心的事情, 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 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 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 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 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 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 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 慢和偏见,因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 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 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 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 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 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她不满 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 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 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 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 候,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现在也不会写了。不, 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枪, 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 也很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 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枪,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

    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 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 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 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 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 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 是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正 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了他的那 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 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以外,还为了 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 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 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 行将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 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 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 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让他们捣一些土 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 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可是我爱你,你要干什么, 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了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 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 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想喝吗?” “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 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野兽,可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适,两个仆 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 种默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 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 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 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 过来了。 “干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那一边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 布床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 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 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⑾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 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 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 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 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 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 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 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 所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他在 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 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 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炮手吵 了一架,就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 大街的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下,这 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 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 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 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 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⑿驶向雷米利希萨,兜了一圈, 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 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垫个枕 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 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亚⒀去,后来他回忆那次旅行,整 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鸦片,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 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 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 察员哭得象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 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 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 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地涌来。后来 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 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 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 里斯坦·采拉⒁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 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 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 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 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 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 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 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 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 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 刻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 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 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 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 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 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 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轻柔地爱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 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 一股气,象一阵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 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 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没有时间了,当然,尽管好象经过了压缩,只要你能处理得当,你只消用一段文字 就可以把那一切都写进去。 在湖畔,一座山上,有一所圆木构筑的房子,缝隙都用灰泥嵌成白色。门边的柱子 上挂着一只铃,这是召唤人们进去吃饭用的。房子后面是田野,田野后面是森林。一排 伦巴底白杨树从房子一直伸展到码头。另一排白杨树沿着这一带迤逦而去。森林的边缘 有一条通向山峦的小路,他曾经在这条小路上采摘过黑莓。后来,那所圆木房子烧坍了, 在壁炉上面的鹿脚架上挂着的猎枪都烧掉了,枪筒和枪托跟融化在弹夹里的铅弹也都一 起烧坏了,搁在那一堆灰上——那堆灰原是给那只做肥皂的大铁锅熬碱水用的,你问祖 父能不能拿去玩,他说,不行。你知道那些猎枪仍旧是他的,他从此也再没有买别的猎 枪了。他也再不打猎了。现在在原来的地方用木料重新盖了那所房子,漆成了白色,从 门廊上你可以看见白杨树和那边的湖光山色;可是再也没有猎枪了。从前挂在圆木房子 墙上的鹿脚上的猎枪筒,搁在那堆灰上,再也没有人去碰过。 战后,我们在黑森林⒂里,租了一条钓鲑鱼的小溪,有两条路可以跑到那儿去。一 条是从特里贝格走下山谷,然后烧着那条覆盖在林荫(靠近那条白色的路)下的山路走 上一条山坡小道,穿山越岭,经过许多矗立着高大的黑森林式房子的小农场,一直走到 小道和小溪交叉的地方。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钓鱼。 另一条路是陡直地爬上树林边沿,然后翻过山巅,穿过松林,接着走出林子来到一 片草地边沿,下山越过这片草地到那座桥边。小溪边是一溜桦树,小溪并不宽阔,而是 窄小、清澈而湍急,在桦树根边冲出了一个个小潭。 在特里贝格的客店里,店主人这一季生意兴隆。这是使人非常快活的事,我们都是 亲密的朋友。第二年通货膨胀,店主人前一年赚的钱,还不够买进经营客店必需的物品, 于是他上吊死了。 你能口授这些,但是你无法口授那个城堡护墙广场,那里卖花人在大街上给他们的 花卉染色,颜料淌得路面上到处都是,公共汽车都从那儿出发,老头儿和女人们总是喝 甜酒和用果渣酿制的低劣的白兰地,喝得醉醺醺的;小孩子们在寒风凛冽中淌着鼻涕; 汗臭和贫穷的气味,“业余者咖啡馆”里的醉态,还有“风笛”跳舞厅的妓女们,她们 就住在舞厅楼上。那个看门女人在她的小屋里款待那个共和国自卫队员,一张椅上放着 共和国自卫队员的那顶插着马鬃的帽子。门厅那边还有家住户,她的丈夫是个自行车赛 手,那天早晨她在牛奶房打开《机动车》报看到他在第一次参加盛大的巴黎环城比赛中 名列第三时,她是多么高兴。她涨红了脸,大声笑了出来,接着跑到楼上,手里拿着那 张淡黄色的体育报哭了起来。 他,哈里,有一次凌晨要乘飞机出门,经营“风笛”跳舞厅的女人的丈夫驾了一辆 出租汽车来敲门唤他起身,动身前他们两个人在酒吧间的锌桌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那 时,他熟悉那个地区的邻居,因为他们都很穷。 在城堡护墙广场附近有两种人:酒徒和运动员。酒徒以酗酒打发贫困,而运动员则

    在锻炼中忘却贫困。他们是巴黎公社的后裔,因此,对于他们来说,懂得他们的政治并 不难。他们知道是谁打死了他们的父老兄弟和亲属朋友的,当凡尔赛的军队开进巴黎, 继公社之后而占领了这座城市,任何人,只要是他们摸到手上有茧的,或者戴着便帽的, 或者带有任何其他标志说明他是一个劳动者的,一律格杀勿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 就是在这个地区里,街对面是一家马肉铺和一家酿酒合作社,他开始了他此后的写作生 涯。巴黎再没有他这样热爱的地区了,那蔓生的树木,那白色的灰泥墙,下面涂成棕色 的老房子,那在圆形广场上的长长的绿色公共汽车,那路面上淌着染花的紫色颜料,那 从山上向塞纳河急转直下的莱蒙昂红衣主教大街,还有那另一条狭窄然而热闹的莫菲塔 德路。那条通向万神殿的大街和那另一条他经常骑着自行车经过的大街,那是那个地区 唯一的一条铺上沥青的大街,车胎驶过,感到光溜平滑,街道两边尽是高耸而狭小的房 子,还有那家高耸的下等客店,保尔·魏尔伦⒃就死在这里。在他们住的公寓里,只有 两间屋子,他在那家客店的顶楼上有一间房间,每月他要付六十法郎的房租,他在这里 写作,从这间房间,他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和烟囱以及巴黎所有的山峦。 你从那幢公寓却只能看到那个经营木柴和煤炭的人的店铺,他也卖酒,卖低劣的甜 酒。马肉铺子外面挂着金黄色的马头,在马肉铺的橱窗里挂着金黄色和红色的马肉,那 涂着绿色油漆的合作社,他们就在那儿买酒喝;醇美而便宜的甜酒。其余就是灰泥的墙 壁和邻居们的窗子。夜里,有人喝醉了躺在街上,在那种典型的法国式的酩酊大醉(人 们向你宣传,要你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大醉)中呻吟着,那些邻居会打开窗子,接着 是一阵喃喃的低语。 “警察上哪儿去了?总是在你不需要警察的时候,这个家伙就出现了。他准是跟哪 个看门女人在睡觉啦。去找警察。”等到不知是谁从窗口泼下一桶水,呻吟声才停止了。 “倒下来的是什么?水。啊,这可是聪明的办法。” 于是窗子都关上了。玛丽,他的女仆,抗议一天八小时的工作制说,“要是一个丈 夫干到六点钟,他在回家的路上就只能喝得稍微有点醉意,花钱也不会太多。可要是他 活儿只干到五点钟,那他每天晚上都会喝得烂醉,你也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受这份缩 短工时的罪的是工人的老婆。” “你要再喝点儿肉汤吗?”女人现在问他。 “不要了,多谢你。味道好极了。” “再喝一点儿吧。” “我想喝威士忌苏打。” “酒对你可没有好处。” “是啊,酒对我有害。柯尔·波特⒄写过这些歌词,还作了曲子。这种知识正使你 在生我的气。” “你知道我是喜欢你喝酒的。” “啊,是的,不过因为酒是对我有害的。” 等她走开了,他想,我就会得到我所要求的一切。不是我所要求的一切,而只是我 所有的一切。嗳,他累啦。太累啦。他想睡一会儿。他静静地躺着,死神不在那儿。它 准是上另一条街溜达去了。它成双结对地骑着自行车,静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行驶。 不,他从来没有写过巴黎。没有写过他喜爱的那个巴黎。可是其余那些他从来没有 写过的东西又是如何呢? 大牧场和那银灰色的山艾灌木丛,灌溉渠里湍急而清澈的流水和那浓绿的苜蓿又是 如何呢?那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向山里伸展,而牛群在夏天胆小得象麋鹿一样。 那吆喝声和持续不断的喧嘈声,那一群行动缓慢的庞然大物,当你在秋天把它们赶 下山来的时候,扬起了一片尘土。群山后面,嶙峋的山峰在暮霭中清晰地显现,在月光 下骑马沿着那条小道下山,山谷那边一片皎洁。他记得,当你穿过森林下山时,在黑暗 中你看不见路,只能抓住马尾巴摸索前进,这些都是他想写的故事。 还有那个打杂的傻小子,那次留下他一个人在牧场,并且告诉他别让任何人来偷干 草,从福克斯来的那个老坏蛋,经过牧场停下来想搞点饲料,傻小子过去给他干活的时 候,老家伙曾经揍过他。孩子不让他拿,老头儿说他要再给他一顿狠揍。当他想闯进牲 口栏去的时候,孩子从厨房里拿来了来复枪,把老头儿打死了,于是等他们回到牧场的 时候,老头儿已经死了一个星期,在牲口栏里冻得直僵僵的,狗已经把他吃掉了一部分。 但是你把残留的尸体用毯子包起来,捆在一架雪橇上,让那个孩子帮你拖着,你们两个 穿着滑雪板,带着尸体赶路,然后滑行六十英里,把孩子解到城里去。他还不知道人家 会逮捕他呢。他满以为自己尽了责任,你是他的朋友,他准会得到报酬呢。他是帮着把 这个老家伙拖进城来的,这样谁都能知道这个老家伙一向有多坏,他又是怎样想偷饲料, 饲料可不是他的啊,等到行政司法官给孩子戴上手铐时,孩子简直不能相信。于是他放 声哭了出来。这是他留着准备将来写的一个故事。从那儿,他至少知道二十个有趣的故

    事,可是他一个都没有写。为什么?

    “你去告诉他们,那是为什么,”他说。 “什么为什么,亲爱的?” “不为什么。” 她自从有了他,现在酒喝得不那么多了。可要是他活着,他决不会写她。这一点现

    在他知道了。他也决不写她们任何一个。有钱的人都是愚蠢的,他们就知道酗酒,或者 整天玩巴加门⒅。他们是愚蠢的,而且唠唠叨叨叫人厌烦。他想起可怜的朱利安和他对 有钱人怀着的那种罗曼蒂克的敬畏之感,记得他有一次怎样动手写一篇短篇小说,他开 头这样写道:“豪门巨富是跟你我不同的。”有人曾经对朱利安说,是啊,他们比咱们 有钱。可是对朱利安来说,这并不是一句幽默的话。 他认为他们是一种特殊的富有魅力的族类,等到他发现他们并非如此,他就毁了, 正好象任何其他事物把他毁了一样⒆。 他一向鄙视那些毁了的人。你根本没有必要去喜欢这一套,因为你了解这是怎么回 事。什么事情都骗不过他,他想,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如果他不在意的话。 好吧。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他一向害怕的一点是痛。他跟任何人一样忍得住 痛,除非痛的时间太长,痛得他精疲力竭,可是这儿却有一种什么东西曾经痛得他无法 忍受,但就在他感觉到有这么一种东西在撕裂他的时候,痛却已经停止了。 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投弹军官威廉逊那天晚上钻过铁丝网爬回阵地的时候,给一名 德国巡逻兵扔过来的一枚手榴弹打中了,他尖声叫着,央求大家把他打死。他是个胖子, 尽管喜欢炫耀自己,有时叫人难以相信,却很勇敢,也是一个好军官。可是那天晚上他 在铁丝网里给打中了,一道闪光突然把他照亮了,他的肠子淌了出来,钩在铁丝网上, 所以当他们把他抬进来的时候,当时他还活着,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肠子割断。打死我, 哈里。看在上帝的份上,打死我。有一回他们曾经对凡是上帝给你带来的你都能忍受这 句话争论过,有人的理论是,经过一段时间,痛会自行消失。可是他始终忘不了威廉逊 和那个晚上。在威廉逊身上痛苦并没有消失,直到他把自己一直留着准备自己用的吗啡 片都给他吃下以后,也没有立刻止痛。 可是,现在他感觉到的痛苦却非常轻松,如果就这样下去而不变得更糟的话,那就 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了。不过他想,要是能有更好的同伴在一起,该有多好。 他想了一下他想要的同伴。 不,他想,你干什么事情,总是干得太久,也干得太晚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在 那儿。人家全走啦。已经酒阑席散,现在只留下你和女主人啦。 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跟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感到厌倦一样,他想。 “真使人厌倦,”他禁不住说出声来。 “你说什么,亲爱的?” “你干什么事情都干得太久了。” 他瞅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和篝火之间。她靠坐在椅子里,火光在她那线条动人的脸上 照耀着,他看得出她困了。他听见那只鬣狗就在那一圈火光外发出一声嗥叫。 “我一直在写东西,”他说,“我累啦。” “你想你能睡得着吗?” “一定能睡着。为什么你还不去睡?” “我喜欢跟你一起坐在这里。” “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他问她。 “没有。只是我有点困啦。” “我可是感觉到了。”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死神又一次临近了。 “你知道,我唯一没有失去的东西,只有好奇心了,”他对她说。 “你从来没有失去什么东西。你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完美的人了。” “天哪,”他说。“女人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少啦。你根据什么这样说?是直觉吗?” 因为正是这个时候死神来了,死神的头靠在帆布床的脚上,他闻得出它的呼吸。 “你可千万别相信死神是镰刀和骷髅,”他告诉她。“它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 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是象鬣狗一样有一只大鼻子。” 现在死神已经挨到他的身上来了,可是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 “告诉它走开。” 它没有走,相反挨得更近了。 “你呼哧呼哧地净喘气,”他对它说,“你这个臭杂种。” 它还是在向他一步步挨近,现在他不能对它说话了,当它发现他不能说话的时候, 又向他挨近了一点,现在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爬到他的身上来了,这样,它的 重量就全压到他的胸口了,它趴在那儿,他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他听见女人说, “先生睡着了,把床轻轻地抬起来,抬到帐篷里去吧。” 他不能开口告诉她把它赶走,现在它更沉重地趴在他的身上,这样他气也透不过来 了,但是当他们抬起帆布床的时候,忽然一切又正常了,重压从他胸前消失了。 现在已是早晨,已是早晨好一会儿了,他听见了飞机声。 飞机显得很小,接着飞了一大圈,两个男仆跑出来用汽油点燃了火,堆上野草,这 样在平地两端就冒起了两股浓烟,晨风把浓烟吹向帐篷,飞机又绕了两圈,这次是低飞 了,接着往下滑翔,拉平,平稳地着陆了,老康普顿穿着宽大的便裤,上身穿一件花呢 茄克,头上戴着一顶棕色毡帽,朝着他走来。 “怎么回事啊,老伙计?”康普顿说。 “腿坏了,”他告诉他。“你要吃点儿早饭吗?” “谢谢。我只要喝点茶就行啦,你知道这是一架‘天社蛾’,我没有能搞到那架 ‘夫人’。只能坐一个人。你的卡车正在路上。” 海伦把康普顿拉到旁边去,正在给他说着什么话。康普顿显得更兴高采烈地走回来。 “我们得马上把你抬进飞机去,”他说。“我还要回来接你太太。现在我怕我得在 阿鲁沙⒇停一下加油。咱们最好马上就走。” “喝点茶怎么样?” “你知道,我实在并不想喝。” 两个男仆抬起了帆布床,绕着那些绿色的帐篷兜了一圈,然后沿着岩石往了走到那 片平地上,走过那两股浓烟——现在正亮晃晃地燃烧着,风吹旺了火,野草都烧光了— —来到那架小飞机前。好不容易把他抬进飞机,一进飞机他就躺在皮椅子里,那条腿直 挺挺地伸到康普顿的座位旁边。康普顿发动了马达,便上了飞机。他向海伦和两个男仆 扬手告别,马达的咔哒声变成惯常熟悉的吼声,他们摇摇摆摆地打着转儿,康普顿留神 着着那些野猪的洞穴,飞机在两堆火光之间的平地上怒吼着,颠簸着,随着最后一次颠 簸,起飞了,而他看见他们都站在下面扬手,山边的那个帐篷现在显得扁扁的,平原展 开着,一簇簇的树林,那片灌木丛也显得扁扁的,那一条条野兽出没的小道,现在似乎 都平坦坦地通向那些干涸的水穴,有一处新发现的水,这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的。斑马, 现在只看到它们那圆圆的隆起的背脊了。大羚羊象长手指头那么大,它们越过平原时, 仿佛是大头的黑点在地上爬行,现在当飞机的影子向它们逼近时,都四散奔跑了,它们 现在显得更小了,动作也看不出是在奔驰了。你极目望去,现在平原是一片灰黄色,前 面是老康普顿的花呢茄克的背影和那顶棕色的毡帽。接着他们飞过了第一批群山,大羚 羊正往山上跑去,接着他们又飞越高峻的山岭,陡峭的深谷里斜生着浓绿的森林,还有 那生长着茁壮的竹林的山坡,接着又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他们又飞过森林,穿越一座 座尖峰和山谷。山岭渐渐低斜,接着又是一片平原,现在天热起来了,大地显出一片紫 棕色,飞机热哄哄地颠簸着,康普顿回过头来看看他在飞行中情况怎样。接着前面又是 黑压压的崇山峻岭。 接着,他们不是往阿鲁沙方向飞,而是转向左方,很显然,他揣想他们的燃料足够 了,往下看,他见到一片象筛子里筛落下来的粉红色的云,正掠过大地,从空中看去, 却象是突然出现的暴风雪的第一阵飞雷,他知道那是蝗虫从南方飞来了。接着他们爬高, 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象穿过 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 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象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 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 在要飞去的地方。 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象人那样的哭声。 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不安地反侧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 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 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接着她拿起手电照着另 一张帆布床,哈里睡着以后,他们把床抬进来了。在蚊帐的木条下,他的身躯隐约可见, 但是他似乎把那条腿伸出来了,在帆布床沿耷拉着,敷着药的纱布都掉落了下来,她不 忍再看这副景象。 “莫洛,”她喊道,“莫洛!莫洛!” 接着她说:“哈里,哈里!”接着她提高了嗓子,“哈里!请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还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她就是给那种叫声惊醒的。但是因为她的 心在怦怦跳着,她听不见鬣狗的哭叫声了。 ----------------- ①马塞人(Masai):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一种游牧狩猎民族。 ②吉库尤人:非洲班图人的一支。 ③这三个地方都在美国。 ④卡拉加奇:土耳其西北部,位于欧洲部分的一城市。 ⑤色雷斯:爱琴海北岸的一个地区,分属希腊、土耳其和保加利亚。 ⑥帕苏比奥:意大利东北部一山峰。 ⑦从波蒂卡到阿尔西陀,这些都是意大利地名。有些地名作者的拼法有错误,如孟 特科尔诺(MonteCorno),正确的译音应为蒙特科尔维诺(Monte Corvino),阿尔西陀

    (Arsiedo)正确的译音是阿尔西洛(Arsiero)。 ⑧福拉尔贝格:奥地利西部一州。 ⑨阿尔贝格:奥地利西部蒂罗尔州的一乡村。该地以滑雪著称。 ⑩布卢登茨:奥地利福拉尔贝格州一区,游览胜地。 ⑾君士坦丁堡:现名伊斯坦布尔,土耳其最大的城市。 ⑿博斯普鲁斯海峡:位于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之间。君士坦丁堡即在该海峡西岸。 ⒀安纳托利亚: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⒁特里斯坦·采拉(1896—1963):诗人、散文家、编辑,出生于罗马尼亚,长期 在巴黎从事文学活动,达达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⒂黑森林:德国西南部山区,在巴登-符腾堡州,著名的游览胜地。 ⒃保尔·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 ⒄柯尔·波特(1893—1964):美国作曲家和抒情诗人。 ⒅一种双方各有15枚棋子,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的游戏。 ⒆这一段,作者所说的朱利安,系指美国小说家S.菲茨吉拉德——据威廉·奥康纳 编《七个现代美国小说家》中,恰尔斯·夏因写的《S.菲茨吉拉德》一文。 ⒇阿鲁沙:坦桑尼亚一城市。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7:45:27

    一个同性恋者的母亲

      他父亲去世时他还只是个毛头小伙子,他经理替他父亲长平安葬了。就是说,这样他可以永久享用这块墓地的使用权。不过他母亲去世时,他经理就想,他们彼此不可能永远这么热乎。他们是一对儿;他一定是个搞同性恋的,你不也知道,他当然是个搞同性恋的。所以经理就替她暂且安葬五年。   咳,等他从西班牙回到墨西哥就收到第一份通知。上面说,五年到期了,要他办理续租他母亲墓地的事宜,这是第一份通知。永久租用费只有二十美元。当时我管钱柜,我就说让我来办理这件事吧,帕科。谁知他说不行,他要自己料理。他会马上料理的。葬的是他母亲,他要亲自去办。   后来过了一星期,他又收到第二份通知。我念给他听,我说我还以为他已经料理了呢。   没有,他说,他没有料理过。   "让我办吧,"我说,"钱就在钱柜里。"   不行,他说。谁也不能支使他。等他抽出时间就会亲自去办的。"反正总得花钱,早点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好吧,"我说,"不过你一定要把这事料理了。"这时他除了参加义赛外,订了一份合同,规定参加六场斗牛,每场报酬四千比索。他光是在首都就挣了一万五千多美元。一句话,他忙得不亦乐乎。   又过了一星期,第三份通知来了,我念给他听。通知说如果到下星期六他还不付钱,就要挖开他母亲的墓,把尸骨扔在万人冢上。他说下午到城里去自己会去办的。   "干吗不让我来办呢?"我问他。   "我的事你别管,"他说。"这是我的事,我要自己来办。"   "那好,既然你这样认为就自己去办吧,"我说。   虽然当时他身边总是带着一百多比索,他还是从钱柜里取了钱,他说他会亲自去料理的。他带了钱出去,所以我当然以为他已经把这事办好了。   过了一星期,又来了通知,说他们发出最后警告,没有收到回音,所以已经把他母亲的尸骨扔在万人冢上了。   "天啊,"我跟他说。"你说过你会去付钱,你从钱柜里取了钱去付的,如今你母亲落得个什么下场啊?我的天哪,想想看吧!万人冢上扔掉你亲生母亲。你干吗不让我去料理呢?本来我收到第一份通知时就可以去付的。"   "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母亲。"   "不错,是不关我的事,可这是你的事。听任人家对他母亲如此作践,这种人身上还有什么人味啊?你真不配有母亲。"   "这是我母亲,"他说。"现在她跟我更亲了。现在我用不着考虑她葬在一个地方,并为此伤心了。现在她就象飞鸟和鲜花,在我周围的空气中。现在她可时刻跟我在一起了。"   "天啊,"我说,"你究竟还有什么人味没有?你跟我说话我都不希罕。"   "她就在我周围,"他说。"现在我再也不会伤心了。"   那时,他在女人身上花了各种各样钱,想方设法装出人模人样哄骗别人,不过稍为知道他一点底细的人都不会上当。他欠了我六百比索,不肯还我。"你现在要钱干什么?"他说。   “你不信任我吗?咱们不是朋友吗?"   "这不是朋友不朋友,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你不在的时候,我拿自己的钱替你付帐,现在我需要讨还这笔钱,你有钱就得还我。"   "我没钱。"   "你有钱,"我说。"就在钱柜里,你还我吧。"   "我需要这笔钱派用场,"他说。"你不知道我需要钱去派的种种用场。"   "你在西班牙时我一直呆在这里,你委托我凡是碰到有什么开支,屋里的全部开支都由我支付,你出门那阵子一个钱儿都不寄来,我拿自己的钱付掉六百比索,现在我要钱用,你还我吧。"   "我不久就还你,"他说。"眼下我可急需钱用。"   "派什么用场?"   "我自己的事。"   "你干吗不先还我一点?"   "不行,"他说。"我太急需钱用了。可我会还你的。"   他在西班牙只斗过两场,他们那儿受不了他,他们很快就看穿他了,他做了七套斗牛时穿的新服装,他就是这种东西:马马虎虎把这些服装打了包,结果回国途中有四套受海水损坏,连穿都不能穿。   "我的天哪,"我跟他说,"你到西班牙去。你整个斗牛季节都呆在那里,只斗了两场。你把带去的钱都花在做服装上,做好又让海水糟蹋掉;弄得不能穿。那就是你过的斗牛季节,如今你倒跟我说自己管自己的事。你干吗不把欠我的钱还清让我走啊?"   "我要你留在这儿,"他说。"我会还你的。可是现在我需要钱。"   "你急需钱来付墓地租金安葬你母亲吧?"我说。   "我母亲碰上这种事我倒很高兴,”他说。"你不能理解。"   "幸亏我不能理解,"我说。"你把欠我的钱还我吧,不然我就自己从钱柜里拿了。"   "我要亲自保管钱柜了,"他说。   "不成,你不能,"我说。   那天下午,他带了个小流氓来找我,这小流氓是他同乡,身无分文。他说:"这位老乡回家缺钱花,因为他母亲病重。"要明白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小流氓而已,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小人物,不过倒是他同乡,而他竟要在同乡面前充当慷慨大度的斗牛士。   "从钱柜里给他五十比索,"他跟我说。   "你刚跟我说没钱还我,"我说。"现在你倒要给这小流氓五十比索。"   "他是同乡,"他说,"他落难了。"   "你混蛋,"我说。我把钱柜的钥匙给他。"你自己拿吧。我要上城里去了。"   "别发火,"他说。"我会付给你的。"   我把车子开出来,上城里去了。这是他的车子,不过他知道我开车比他高明。凡是他做的事我都能做得比他好,这点他心中有数。他连写都不会写,念也不会念。我打算去找个人,看看有什么办法让他还我钱。他走出来说,"我跟你一起去,我打算还你钱。咱们是好朋友。用不着吵架。"   我们驱车进城,我开的车。刚要进城城,他掏出二十比索。   "钱在这里,"他说。   "你这没娘管教的混蛋,"我跟他说,还告诉他拿着这钱会怎么着。"你给那小流氓五十比索,可你欠了我六百,倒还我二十。我决不拿你一个子儿。你也知道拿着这钱会怎么着。"   我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就下了车,不知当夜到哪儿去睡觉。后来我同一个朋友出去把我的东西从他那儿拿走。从此我再也不跟他说话,直到今年,有一天傍晚,我在马德里碰见他跟三个朋友正一起走到格朗维亚的卡略电影院去。他向我伸出手来。   "嗨,罗杰,老朋友,"他跟我说,"你怎么样啊?人家说你在讲我坏话。你讲了种种冤枉我的坏话。"   "我只说你根本没有母亲,"我跟他说。这句话在西班牙话里是最损人的。   "这话倒不错,"他说。"先母过世那时我还很年轻,看上去我似乎根本没有母亲。这真不幸。"   你瞧,搞同性恋的就是这副德性。你碰不了他。什么都碰不了他,什么都碰不了。他们在自己身上花钱,或者摆谱儿,可是他们根本不出钱。想方设法叫人家出钱。我在格朗维亚当着他三个朋友的面,当场跟他说了我对他的看法;可这会儿我碰到他跟我说话竟象两人是朋友似的。这种人还有什么人味啊?

                           陈良廷译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7:47:43

    雨中的猫

    海明威

    曹 庸译

    旅馆里,留宿的美国客人只有两个。他们打房间里出出进进,经过楼梯时,一路上碰到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就在面海的二楼。房间还面对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有大棕榈树,绿色的长椅。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带着画架的艺术家。艺术家们都喜欢棕榈树那种长势,喜欢面对着公园和海的旅馆的那种鲜艳的色彩。意大利人老远赶来望着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用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光。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榈树滴下来。石子路上有一潭潭的积水。海水夹着雨滚滚地冲了过来,又顺着海滩滑回去,再过一会儿,又夹着雨滚滚地冲过来。停在战争纪念碑旁边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一个侍者站在餐馆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广场。   那个美国太太站在窗边眺望,外边,就在他们的窗子底下,一只猫蜷缩在一张水淋淌滴的绿色桌子下面。那只猫拼命要把身子缩紧,不让雨水滴着。   "我要下去捉那只小猫,"美国太太说。   "我去捉,"她丈夫从床上说。   "不,我去捉。外边那只可怜的小猫想躲在桌子底下,不让淋湿。"   做丈夫的继续在看书,他枕着垫得高高的两只枕头,躺在床脚那儿。   "别淋湿了,"他说。   太太下楼去,她走出办公室时,旅馆主人站起来,向她哈哈腰。主人的写字台就在办公室那一头。他是个老头,个子很高。   "下雨啦,"太太说。她喜欢这个旅馆老板。①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他站在昏暗的房间那一头的写字台后面。这个太太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怨言时那种非常认真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庄严的态度。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效劳的态度。她喜欢他那觉得自己是个旅馆老板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张上了年纪而迟钝的脸和那一双大手。   她一面觉得喜欢他,一面打开了门,向外张望。雨下得更大了。有个披着橡皮披肩的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向餐馆走去。那只猫大概就在这附近右边。也许她可以沿着屋檐底下走去。正当她站在门口时,在她背后有一顶伞张开来。原来是那个照料他们房间的侍女。   "一定不能让你淋湿,"她面呈笑容,操意大利语说。自然是那个旅馆老板差她来的。 ①原文是意大利文,下同。   她由侍女撑着伞遮住她,沿着石子路走到他们的窗底下。桌子就在那儿,在雨里给淋成鲜绿色,可是,那只猫不见了。她突然感到大失所望。那个侍女抬头望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啦,太太?"   "有一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猫?"   "是,猫。"   "猫?"侍女哈哈一笑。"在雨里的一只猫?"   "是呀,"她说,"在这桌子底下。"接着,"啊,我多么想要它。我要那只小猫。"   她说英语的时候,侍女的脸顿时绷紧起来。   "来,太太,"她说,"我们必须回到里面去,你要淋湿了。"   "我想是这样,"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石子路走回去,进了门。侍女呆在外面,把伞收拢。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时,老板在写字台那边向她哈哈腰。太太心里感到有点儿无聊和尴尬。这个老板使她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同时又确实很了不起。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极其了不起。她登上楼梯。她打开房门。乔治在床上看书。   "猫捉到啦?"他放下书本,问道。   "跑啦。"   "会跑到哪里去,"他说,不看书了,好休息一下眼睛。   她在床上坐下。   "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不知道我干吗那么要那只猫。我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呆在雨里的可怜的小猫,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儿。"   乔治又在看书了。   她走过去,坐在梳妆台镜子前,拿着手镜照照自己。她端详一下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一边,又看看另一边。接着,她又端详一下后脑勺和脖子。   "要是我把头发留起来,你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她问道,又看看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起头来,看她的颈窝,象个男孩子那样,头发剪得很短。   "我喜欢这样子。"   "我可对它很厌腻了,"她说。"样子象个男孩子,叫我很厌腻了。"   乔治在床上换个姿势。打从她开始说话到如今,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真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天逐渐见黑了。   "我要把我的头发往后扎得又紧又光滑,在后脑勺扎个大结儿,可以让我摸摸,"她说。"我真要有一只小猫来坐在我膝头上,我一抚摩它,它就呜呜叫起来。"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   "我还要用自己的银器来吃饭,我要点上蜡烛。我还要现在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梳头,我要一只小猫,我要几件新衣服。"   "啊,住口,找点东西来看看吧,"乔治说。他又在看书了。   他妻子往窗外望。这会儿,天很黑了,雨仍在打着棕榈树。   "总之,我要一只猫,"她说,"我要一只猫,我现在要一只猫。要是我不能有长头发,也不能有任何有趣的东西,我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不在听她说话。他在看书。他妻子望着窗外,广场上已经上灯了。   有人在敲门。   "请进,"乔治说。他从书本上抬起眼来。   那个侍女站在门口,她紧抱着一只大玳瑁猫,卜笃放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老板要我把这只猫送来给太太。"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7:48:31

    白象似的群山

    埃布罗河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幛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吧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那个美国人和那个跟他一道的姑娘坐在那幢房屋外面阴凉处的一张桌子旁边。天气非常热,马塞罗那来的快车还有四十分钟才能到站。列车在这个中专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咱们喝点什么呢?”姑娘问。她已经脱掉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

    “天热得很,”男人说。

    “咱们喝啤酒吧。”

    “DOS cervezas,”男人对着门帘里面说。

    “大怀的?”一人女人在门口问。

    “对。两大杯。”

    那女人端来两大杯啤酒和两只毡杯垫。她把杯垫和啤酒杯一一放在桌子上。看看那男的,又看看那姑娘。姑娘正在眺望远群山的轮廓。山在阳光下是白色的,而乡野则是灰褐色的干巴巴的一片。

    “它们看上去象一群白象,”她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男人把啤酒一饮而尽。

    “你是不会见过。”

    “我也许见到过的,”男人说。“光凭你说我不会见过,并不说明什么问题。”

    姑娘看看珠帘子。“他们在上面画了东西的,”她说。“那上面写的什么?”

    “Anis del Toro。是一种饮料。”

    “咱们能尝尝吗?”

    男人朝着珠帘子喊了一声“喂”。那女人从酒吧间走了出来。

    “一共是四雷阿尔。”

    “给我们再来两Anis del Toro。”

    “掺水吗?”

    “你要掺水吗?”

    “我不知道,”姑娘说。“掺了水好喝吗?”

    “好喝。”

    “你们要掺水吗?”女人问。

    “好,掺水。”

    “这酒甜丝丝的就象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象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象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风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我刚才就在想法。我说这些山看上去象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象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村树林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咱们要不要再喝一杯?”

    “行。”

    热风把珠帘吹得指到了桌子。

    “这啤酒凉丝丝的,味儿挺不错,”男人说。

    “味道好极了,”姑娘说。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简便的手术,吉格,”男人说。“甚至算不上一个手术。”

    姑娘注视着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吉格。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用空气一吸就行了。”

    姑娘没有作声。

    “我陪你去,而且一直呆在你身边。他们只要注入空气,然后就一切正常了。”

    “那以后咱们怎么办?”

    “以后咱们就好了,就象从前那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因为使我们烦心的就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儿,使我们一直不开心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儿。”

    “姑娘看着珠帘子,伸手抓起两串珠子。

    “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

    “我知道咱们会幸福的。你不必害怕。我认识许多人,都做过这种手术。”

    “我也认识许多人做过这种手术,”姑娘说。“手术以后他们都照样过得很开心。”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

    “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但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

    “如果我去做了,你会高兴、事情又会象从前那样、你会爱我──是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你也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但是如果我去做了,那么倘使我说某某东西象一群白象,就会和和顺顺的,你又会喜欢了?”

    “我会非常喜欢的。其实我现在就喜欢听你这么说,只是心思集中不到那上面去。心烦的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

    “如果我去做手术,你就再不会心烦了?”

    “我不会为这事儿烦心的,因为手术非常便当。”

    “那我就决定去做。因为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我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自己毫不在乎。”

    “不过,我可在乎。”

    “啊,是的。但我对自己却毫不在乎。我要去做手术,完了以后就万事如意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愿让你去做手术。”

    姑娘站起身来,走到车站的尽头。铁路对面,在那一边,埃布罗河两岸是农田和树木。远处,在河的那一边,便是起伏的山峦。一片去影掠过粮田;透过树林,她看到了大河。

    “我们本来可以尽情欣赏这一切,”她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过去,我们越来越不可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们能够做到这一点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我,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是我们的。”

    “不,不是。一旦他们把它拿走,你便永远失去它了。”

    “但他们还没有把它拿走呵。”

    “咱位等着瞧吧。”

    “回到阴凉处来吧,”他说。“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

    “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姑娘说。“我只知道事实。”

    “我不希望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或者对我不利的事,”她说。“我知道。咱们再来杯啤酒好吗?”

    “好的。但你必须明白──”

    “我明白,”姑娘说。“咱位别再谈了好不好?”

    他们在桌边坐下。姑娘望着对面干涸的河谷和群山,男人则看着姑娘和桌子。

     

    “你必须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想做手术,我并不硬要你去做。我甘心情愿随到底,如果这对你很重要的话。”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咱们总可以对付着过下去吧。”

    “对我当然也重要。但我什么人都不要,只要你一个。随便什么别的人我都不要。再说,我知道手术是非常便当的。”

    “你当然知道它是非常便当的。”

    “随你怎么说好了,但我的的确确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你现在能为我做点事儿么?”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就请你,请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讲了,好吗?”

    他没吭声,只是望着车站那边靠墙堆着的旅行包。包上贴着他们曾过夜的所有旅馆的标签。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做手术,”他说,“做不做对我完全一样。”

    “你再说我可要尖声叫了。”

    那女人端着两杯啤酒撩开珠帘走了出来,把酒放在湿漉漉的杯垫上。“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她说。

    “她说什么?”姑娘问。

    “她说火车五分钟之内到站。”

    姑娘对那女人愉快地一笑,表示感谢。

    “我还是去把旅行包放到车站那边去吧,”男人说。姑娘对他笑笑。

    “行。放好了马上回来,咱们一起把啤酒喝光。”

    他拎起两只沉重的旅行包,绕过车站把它们送到另一条路轨处。他顺着铁轨朝火车开业的方向望去,但是看不见火车。他走回来的时候,穿过酒吧间,看见候车的人们都在喝酒。他在柜台上喝了一杯茴香酒,同时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都在宁安毋躁地等候着列车到来。他撩开珠帘子走了出来。她正坐在桌子旁边,对他投来一个微笑。

    “你觉得好些了吧?”他问。

    “我觉得好极了,”她说。“我又没有什么毛病罗。我觉得好极了。”

    Hill likes White Elephants

    The Hill across the valley of the Ebro were long and white.On this side there was no shade and no trees and the station was between two lines of rails in the sun.Close against the side of the station there waas the warm shadow of the building and a curtain,made of strings of bamboo beads,hung across the open door into the bar,to keep out flies.The American and the girl with him sat at a table in the shade,outside the building.It was very hot and the express from Barcelona would come in forty minutes.It stopped at this junction for two minutes and went on to Madrid.

    “What should we drink?” the girl asked.She had taken off her hat and put it on the table.

    “It’s pretty hot,”the man said.

    “Let’s drink beer.”

    “Dos cervezas,”the man said into the curtain.

    “Big ones?” a woman assked from the doorway.

    “Yes.Two big ones.”

    The woman brought two glasses of beer and two felt pads.She put the felt pads and the beer glasses on the table and looked at the man and the girl.The girl was looking off at the line of hills.They were white in the sun and the country was brown and dry.

    “They look like white elephants,”she said.

    “I’ve never seen one,”the man drunk his beer.

    “No,you wouldn’t have.”

    “I might have,”the man said.”Just because you say I wouldn’t have doesn’t prove anything.”

    The girl looked at the bead curtain.“They’ve painted something on it,”she said.“what does it say?”

    “Anis del Toro.It’s a drink.”

    “Could we try it?”

    The man called “Listen”through the curtain.The woman came out from the bar.

    “Four reales.”

    “We want two Anis del Toro.”

    “With water?”

    “Do you want it with water?”

    “I don’t know,”the girl said.”Is it good with water?”

    “It’s all right.”

    “You want them with water?”asked the woman.

    “Yes,with water.”

    “It tastes like licorice,”the girl said and put the glass down.

    “That’s the way with everything.”

    “Yes,”said the girl. “Everything tastes of licorice.Especially all the things you’ve waited so long for,like absinthe.”

    “Oh,cut it out.”

    “You started it,”the girl said. “I was being amused.I was having a fine time.”

    “Well,let’s try and have a fine time.”

    “All right.I was trying.I said the mountains looked like white elephants.Wasn’t that bright?”

    “That was bright.”

    “I wanted to try this new drink:That’s all we do,isn’t it – look at things and try new drinks?”

    “I guess so.”

    The girl looked across at the hills.

    “They’re lovely hills,”she said. “They don’t really like white elepants.I just meant the coloring of their skin through the trees.”

    “Should we have another drink?”

    “All right.”

    The warm wind blew the bead curtain against the table.

    “The beer’s nice and cool,”the man said.

    “It’s lovely,”the girl said.

    “It’s really an awfully simple operation , Jig,”the man said. “It’s not really an operation at all.”

    The girl looked at the ground the table legs rested on.

    “I know you wouldn’t mind it,Jig.It’s really not anything.It’s just to let the air in.”

    The girl did not say anything.

    “I’ll go with you and I’ll stay with you all the time.They just let the air in and then it’s all perfectly natural.”

    “Then what will we do afterward?”

    “We’ll be fine afterward.Just like we were before.”

    “What makes you think so?”

    “That’s the only thing that bothers us.It’s the only thing that’s made us unhappy.”

    The girl looked at the bead curtain,put her hand out and took hold of two of the strings of beads.

    “And you think then we’ll be all right and be happy.”

    “I know we will.You don’t have to be afraid.I’ve known lots of people that have done it.”

    “So have I,”said the girl. “And afterward they were all so happy.”

    “Well,”the man said, “if you don’t want to you don’t have to.I wouldn’t have you do it if you didn’t want to.But I know it’s perfectly simple.”

    “And you really want to.”

    “I think it’s the best thing to do.But I don’t want you to do it if you don’t really want to.”

    “And if I do it you’ll be happy and things will be like they were and you’ll love me?”

    “I love you now.You know I love you.”

    “I know.But if I do it,then it will be nice again if I say things are like white elephants,and you’ll like it?”

    “I’ll love it.I love it now but I just can’t think about it .You know how I get when I worry.”

    “If I do it you won’t ever worry?”

    “I won’t worry about that because it’s perfectly simple.”

    “Then I’ll do it.Because I don’t care about me.”

    “What do you mean?”

    “I don’t care about me.”

    “Well,I care about you.”

    “Oh , yes. But I don’t care about me. And I’ll do it and then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I don’t want you to do it if you feel that way.”

    The girl stood up and walked to the end of the station .Across,on the other side,were fields of grain and trees along the banks of the Ebro.Far away, beyond the river,were mountains. The shadow of a cloud moved across the field of grain and she saw the river through the trees.

    “And we could have all of this,” she said. “ And we could have everything and every day we made it more impossible.”

    “What did you say?”

    “I said we could have everything.”

    “We can have everything.”

    “No,we can’t.”

    “We can have the whole world.”

    “No,we can’t.”

    “We can go everywhere.”

    “No,we can’t It’s isn’t ours any more.”

    “It’s ours.”

    “No,it isn’t.And once they take it away,you never get it back.”

    “But they haven’t taken it away.”

    “We’ll wait and see.”

    “Come on back in the shade,”he said. “You mustn’t feel that way.”

    “I don’t feel any way,” the girl said. “I just know things.”

    “I don’t want you to do anything that you don’t want to do – ”

    “Nor that isn’t good forr me,”she said. “I know .Could we have another beer?”

    “All right.But you’v got to realize –”

    “I realize,”the girll said. “ Can’t we maybe stop talking?”

    They sat down at the table and the girl looked across at the hills on the dry side of the valley and the man looked at her and at the table.

    “You’v got to realize,”he said, “that I don’t want you to do it if you don’t want to .I’m perfectly willing to go through with it if it means anything to you.”

    “Doesn’t it mean anything to you?We could get along.”

    “Of course it does.But I don’t want anybody but you.I don’t want any one else.And I know it’s perfctly simple.”

    “Yes,you know it’s perfectly simple.”

    “It’s all right for you to say that,but I do know it.”

    “Would you do something for me now?”

    “I’d do anything for you.”

    “Would you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please stop talking?”

    He didn’t say anything but looked at bags against the wall of the station.There were labels on them from all the hotels where they had spent nights.

    “But I don’t want you to,”he said, “I don’t care anything about it.”

    “I’ll scream,”the girl said.

    The woman came out through the curtains with two glasses of beer and put them down on the damp felt pads. “The train somes in five minutes,” she said.

    “What did she say?”asked the girl.

    “That the train is coming in five minutes.”

    The girl smiled brightly at the woman,to thank her.

    “I’d better take the bags over to the other side of the station,”the man said. She smiled at him.

    “All right.Then come back and we’ll finish the beer.”

    He picked up the two heavy bags and carried them around the station to the other tracks.He looked up the tracks but could not see the train. Coming back,he walked through the barroom,where people waiting for the train were drinking.He drank an Anis at the bar and looked at the people .They were all waiting reasonably for the train. He went out through the bead curtain.

    She was sitting at the table and smiled at him.

    “Do you feel better?”he asked.

    “I feel fine,”she said. “There’s nothing wrong with me.I feel fine.”

  • 西绪福斯

    西绪福斯 (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组长 楼主 2010-12-01 17:49:51

    在密执安北部

    王圣珊 译

      吉姆·吉尔摩是从加拿大到霍顿斯湾来的。他从霍顿老汉手中买下了那爿铁匠铺。吉姆又矮又黑,胡子很多,手很大。他是个打马蹄掌的好手,可即使他系上皮围裙,看上去也不大象个铁匠。他住在铁匠铺的楼上,而在迪·吉·史密斯家搭伙。   莉芝·科茨是给史密斯家干活的。史密斯太太是个块头很大、长得挺干净相的女人。她说莉芝·科茨是她所见过的最整洁的女仆。莉芝的腿长得挺美,她老是系着干干净净的方格花布围裙。吉姆还注意到她脑后的头发也总是整整齐齐的。他喜欢她的面孔,因为她的面孔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可是他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莉芝非常喜欢吉姆。她喜欢他从铺子走过来的样子,并且常常跑到厨房门口守着看他从大路上走过来。她喜欢他胡子的样子。她喜欢他微笑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齿。她很喜欢他的模样并不象个铁匠。她喜欢迪·吉·史密斯和史密斯太太那么喜欢他。有一天,他在屋外的澡盆里洗澡,她发现自己喜欢他手臂上的毛那么黑,而手臂上没被太阳晒到的部位又那么白。喜欢这些,使她自己也觉得好笑。   霍顿斯湾小镇,不过是在博伊恩城和夏勒伏瓦之间大路上的五家人家:有家百货店兼邮局(有一个高大的假门面,一辆马车或许就是套系在前面的),还有史密斯家、斯特劳家、狄尔华绥家、霍顿家和梵霍逊家。这些人家都在一大片榆树丛林之中,那条路沙土很多。沿着大路的左右两边都有耕地和树林。往大路上去,一边是卫理公会教堂,另一个方向往大路下去是镇办学校。铁匠铺漆成红色,面对着学校。   陡直的沙土路穿过树林从山上向下通到港湾。从史密斯家的后门朝外望出去,视线可以穿过那一片直伸到湖滨的树林,还可以看过港湾那边去。春、夏季里景色美极了,港湾蓝里透亮,从夏勒伏瓦和密执安湖有风吹来时湖上常泛起白浪来。从史密斯家的后门,莉芝看得到矿砂船由湖里开出来,驶向博伊恩城。她看着这些船的时候,它们象是根本不动似的,可要是她进屋去擦干几只盆子然后再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驶出老远,看不到了。   莉芝现在一直在想着吉姆·吉尔摩。他似乎并不很注意她。他对迪·吉·史密斯谈到那爿铺子,谈到共和党,也谈到詹姆斯·吉·布莱恩。晚上他就着前面屋子里的灯光看①看《托莱多②喉舌报》和《大急流报》,或是拿着篝灯和迪·吉·史密斯一起出去,在海湾里叉鱼。秋天,他就和史密斯还有查利·怀曼驾着马车,带着帐篷、食物、斧头、各人的枪和两只狗,到梵德比尔特那边的松树平原去猎鹿。在他们出发前,莉芝和史密斯太太为他们做吃的,一直要做四天。莉芝想要做些特别的东西让吉姆带去,可后来还是没有,因为她不敢向史密斯太太要鸡蛋和面粉,而要是她自己去买呢,又怕在做的时候被史密所太太当场发觉。史密斯太太倒没什么,可是莉芝就是不敢呀。   在吉姆去猎鹿旅行的整个时候,莉芝一直都想着他。他不在的时候真不好过哇。她老是想着他,睡觉也不香,可是她发觉,想着他,倒也挺有趣的。要是她能忘乎所以,就可好过些了。在他们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她根本睡不着,她以为没睡着,是因为在梦里没睡着和真的睡不着全都搞混到一起了。她看到马车在路上驶过来时感觉着不得劲,心里有种难过的味道。她等不及看见吉姆了,似乎吉姆一来,一切都会好了。马车在外面那棵大榆树下停住了,史密斯太太和莉芝跑了 出去。所有的男人胡须都长了,而马车后面则有三头鹿,它们纤细的腿从车厢边上硬邦邦地挺了出来。史密斯太太吻了迪·吉,他也紧紧拥抱了她。吉姆说了声 “喂,莉芝”,还咧嘴笑了笑。莉芝原不知道吉姆回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她料想准会有什么事儿的。然而,并没有什么事发生。男人们才回家,就是这么回事儿。吉姆把鹿上面的粗麻布袋拉掉,莉芝就看着它们。有一头是只大雄鹿,从马车上拿下来可是又硬又僵。   “是你打的么,吉姆?”莉芝问道。   “是呀。难道不棒吗?”吉姆把它放上肩,扛到熏肉房去了。   当晚查利·怀曼留下来在史密斯家吃晚饭。时间太晚了,不能回到夏勒伏瓦去了。男人们洗干净了在前面房间里等吃晚饭。   “那只瓦罐里难道没有什么东西剩着吗,吉米?”迪·吉·史密斯问道。于是吉姆出去到停在粮仓里的马车上把男人们带着去打猎的威士忌酒罐子拿进来。那是一只四加仑的罐子,罐底里还有不少的酒晃荡着。吉姆在回屋子的路上喝了一大口。要把这样的罐子举起来喝里面的东西是很难的。有一些威士忌在他衬衫前襟淌了下来。吉姆拿着罐子进来时,那两个男人都笑了。迪·吉·史密斯叫人拿玻璃杯,莉芝就拿来了。迪·吉倒出了三大杯。   “嗨,为你干杯,迪·吉,”查利·怀曼说道。   “为那该死的大雄鹿干杯,吉米,”迪·吉说道。   “为我们失而复得的干杯,迪·吉,”吉姆说罢就喝掉了他的酒。   “对男人来说味道很好。   “这年头,对付让你烦恼的事情,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再来一杯好么,伙计们?”   “祝您身体健康,迪·吉。”   “一切顺利,伙计们。”   “明年如意。”   吉姆开始感到心满意足了。他喜欢威士忌的味道和感觉。他为回来有舒服的床、热腾腾的食物和妻子而感到高兴。他又喝了一杯。男人们进来吃晚饭时欢天喜地的,然而举止可敬。莉芝放好食物后也坐在桌边和这家人一起吃饭。这是一顿很好的晚餐。男人们认真地吃东西。晚餐后他们又到前面的屋子里去了,莉芝则和史密斯太太一起收拾。然后史密斯太太上楼去了,不久,史密斯出来了,也上楼去了。吉姆和查利还在前面的屋子里。莉芝正在厨房里挨着火炉坐着,假装在看书,却在想着吉姆。她还不想上床去睡,因为她知道吉姆就会出来的。她要在他出来的时候看看他,这样她就能带着他的神态上床了。   她正苦苦地想着他,于是他就出来了。他两眼闪光,头发有一点儿乱。莉芝低头看书。吉姆过来走到她的椅背后,在那儿站住了。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然后他用双臂抱住了她。在他的双手下,她感到乳房胀实丰满,乳头坚挺。莉芝吓坏了,还没有人触摸过她呢。可是她想道,“他还是到我这儿来了。他真的来了。”   她绷着不动,因为她吓坏了,不知道除此之外该怎么办。然后,吉姆把她紧紧抱着靠在椅子上,吻了她。这是一种如此厉害、揪心和痛苦的感觉,以至于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的呢。她感到吉姆就在椅子后面而她却受不了。随后她内部有什么东西咔嗒敲了一下,这感觉就变得温暖些,柔和些了。吉姆把她紧紧地抱着靠在椅子上,而现在她也需要这样了。于是吉姆悄声说,“来散步吧。”   莉芝从厨房墙壁的钉子上拿下了上装,他们走出门去。吉姆用手臂搂着她,每回走不了几步,他们就要停下来互相紧紧拥抱一下,并且吉姆就要吻吻她。没有月亮,他们在齐踝深的沙土路上穿过树木朝港湾上的码头和仓库走去。木桩间的水轻微地拍打着,港湾过去是一片漆黑。天虽冷,可是莉芝因为有吉姆在一起,还浑身发热呢。他们在仓库的遮雨棚里坐了下来,吉姆把莉芝拉过来贴近他。她害怕得很。吉姆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并且抚摸遍了她的胸部,而另一只手则在她膝上。她吓坏了,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呢,可是她紧紧偎依着他。接着,那只在她膝上觉得是那么大的手挪开了,在她大腿上放着,并且在移动。   “别……,吉姆,”莉芝说道。吉姆的手又向上摸去。   “你不可以,吉姆。你不可以的呀。”无论吉姆还是吉姆的大手都没理她。   地板很硬。吉姆把她的衣服掀了起来,并且正要对她干什么事哩。她很害怕,可是她需要它。她得接受它,但是它又让她害怕。   “你不可以干这样的事,吉姆。你不可以的呀。”   “我一定要,我就是要。你知道我们一定要。”   “不,我们还没有,吉姆。我们一定不能。哦,这是不对的呀。你不能呀。那东西太大,让人太痛了。哦,吉姆。吉姆,哦。”   码头的铁杉木板又硬又冷又粗糙,而吉姆的身子又是那么重,他已伤害了她。莉芝推了推他,她被压得这么难受。吉姆睡着了。他不会再动了。她从他身下挣扎出来,坐了起来,把裙子和上装拉拉直,并且想要把头发弄弄好。吉姆嘴巴有点儿张开,在睡觉。莉芝俯身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还是睡得很熟。她把他的头抬起一点来,摇了摇。他把脑袋转了过去,咽了口口水。莉芝哭了起来。她走到码头边上,朝下向水看去。港湾上正有薄雾升起。她又冷又悲,一切都象是完了。她走回到吉姆躺着的地方,再一次使劲摇了摇他,看他到底醒不醒。她哭着。   “吉姆,”她说:“吉姆。醒醒啊,吉姆。”   吉姆动了动,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莉芝把上装脱了下来,俯身过去拿上装给他盖上。她把上装小心谨慎、干净利落地在他四周掖好。然后她穿过码头,走上陡直的沙土路回去睡觉。冷雾由港湾上穿过树林正升起来呐。

    注释:

    ①詹姆斯·吉·布莱恩(1830 1893):美国政治家。 ②托莱多(Toledo):美国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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