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索拉里斯星》斯坦尼斯拉夫·莱姆(五)
E3F058(We can't live without cosmos.)
索拉里斯星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波兰]
陈春文 译
13 效果
接下来的三周就好像是一天,同一天的一再重复,好像是同一时刻的一再延续;窗户的隔光板拉下又拉上,夜里我就在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翻筋头,没完没了,清晨我们就起床,游戏也就开始了,但这真的只是一场游戏?我假装相安无事,海若也故作平静;这种彼此沉默着的默认,这种彼此各自进行的自我欺骗已经成为我们最后的庇护所。因为我们谈了许多我们想在地球上怎样生活的事情,住在某个大城市的近郊,永远不再离开蓝蓝的天空和翠绿的山林,我们还一块精细地构思我们未来的房子的设施,房子的装修,花园的布局……我们甚至还在某些细节方面吵了起来……关于什么样的矮树篱笆,关于什么样的坐凳……所有这一切我们还可能相信哪怕一秒钟吗?不会的。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我知道。因为即便海若能离开太空站,即便她能活下去,在地球上也只有人才能着陆,一个人有很多身份,要有一系列的手续和证明。这次逃往地球的逃难恐怕在经受第一道检查手续时就完蛋了。那些人一定会鉴定海若的身份,查验她的相关手续,我们一开始就得分开,这样一来,她马上就露馅了。太空站是我们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唯一的地方。海若知不知道这一点呢?她一定知道。会不会有人已经向她说起这些?在大白天似乎一切都可能发生。
有一次,在夜里睡觉时,我听见海若蹑手蹑脚地起床了。我想把她拉到我身旁。只有在沉默时,只有在黑暗降临时,我们还能有一小会儿自由,自己沉思一下,进行瞬间的自我拷问,静静地拷问一下自己,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享受了,因为绝望从各个方向把我们团团围住,根本无从喘息。海若大概没有觉察到我是醒着的。在我伸出胳膊之前,她就已经到了床外边。我几乎一直清醒地听到她光着脚走路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穿过我的全身。
“海若?”我小声地叫。我本想大声喊叫,但不知怎的,就是不敢。我坐起来。通向走廊的门只是虚掩着。门缝里有一丝光线斜穿过房间。我隐约觉得听到了一种又粗又闷的声音。海若正在和谁说话?和谁?
我噌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但我实在是太恐惧了,两条腿竟然不听使唤。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非常安静。我又拖着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慢慢地靠到床上。心突突地跳,连脑袋里都砰砰作响。我开始数数。数到上千时,我停下来,门被推开了,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海若挪进来,屏住气,好像她在听我的呼吸似的。我设法保持均匀的呼吸。“克里……斯?”她呼叫的声音非常之轻。我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她迅速地溜到床上。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是怎样伸展的,我就躺在她旁边,毫无生气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我曾想问个究竟,但自己在心里嘀咕的时间越长,我心里就更加明白,我不能首先开口问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小时,我睡着了。
早上醒来又一如往常。只是海若没能看出来,我在用多疑的眼光端详她。用过午饭后,我们在带拱顶的窗子对面紧挨着坐在那里,紫红色的云雾从窗户旁低低地掠过。太空站像一艘船一样在掠过的云雾中飘浮。海若在看一本书,我则呆呆地忘我地看着,就跟那些得了自我遗忘症而去进行疗养的人一样。我注意到,我的头部保持一定的倾斜度,就能看到我们俩在玻璃上的镜像,一目了然,非常清楚。我从椅子的扶手上挪了挪手。这时我从玻璃上看到,海若投过来迅速的一瞥,她在查看我往大洋上张望什么,她把头探出椅子的扶手,然后用嘴唇吻了吻我先前碰过的地方。我继续坐在那里,姿势有些不自然的倾斜,海若又做出读书的样子。
“海若,”我轻语道,“昨天夜里你去哪儿了?”
“昨天夜里?”
“是的”
“这……一定是你又做梦了,克里斯。我哪儿也没去。”
“你哪儿也没去?”
“没有去。你一定是做梦了。”
“可能吧,”我说,“好吧,可能是我梦里梦到的……”
到了晚上,当我们上床休息时,我又开始谈及返回地球的旅行。
“啊,我不想再听这些了,”海若如是说,“你不要再谈这个,克里斯。你知道……”
“什么?”
“不,没什么。”
我们躺下后,她说她要喝点东西。
“那边,桌子上有一杯果汁,请把它递给我。”
她喝了一半,把剩下的递给我。我根本就没有胃口喝。
“祝我健康,”她笑着说。我把剩下的果汁一饮而尽,我觉得这果汁有点咸,但我也没怎么在意。
“如果你不愿意谈论地球的话,那我们谈点什么呢?”她关灯时,我问她。
“如果我不在的话,你会结婚吗?”
“不会。”
“永远不吗?”
“永远不。”
“为什么不?”
“我也不知道。我独自生活了十年,没有结婚。我们不要谈这个吧,亲爱的……”
我的头感到醉醺醺的,好像我至少喝了一斤葡萄酒似的。
“不行,我们就要谈这个,这个是最需要谈一谈的。就算我求你了怎么样?”
“你是说我该结婚?无聊,海若。除了你,我谁都不需要。”
她向我俯过身来。我从她的嘴唇上感到了她的呼吸,她紧紧地抱住我,抱得这么紧,我原本困倦至极,在这一瞬间也睡意全无了。
“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爱你。”
她的额头一次又一次地撞着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她激动的眼睑的颤抖和泪水的潮湿。
“海若,你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重复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轻。我尽力要睁开眼睛,但两只眼睛就是不听指挥,眼皮直打架。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红彤彤的晨曦将我唤醒。我的脑袋如同灌了铅似的,后颈僵直,好像所有的经络都集中在这根椎骨上。生硬又有呕感的舌头在嘴里也动弹不得。“我一定是中了什么毒,”我在心里想,并费劲地抬了抬头。我向海若伸展了一下胳膊。我的胳膊碰到床上的东西时,感到凉嗖嗖的。
我吓得跳了起来。
床上是空的,房间里也没有人。红红的圆面又重复出现在窗户玻璃上,这是太阳圆盘的镜像。我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我的样子看上去一定很滑稽,因为我像服用了毒品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我想赶快扶住仪器之类的东西,但还是一头撞到了柜子上:洗澡间也是空的。走廊里同样空空荡荡。就连工作室里也空无一人。
“海若!!!”我站在走廊中间大声喊,用胳膊昏天黑地的一顿乱划拉。“海……若,”我嘶哑着嗓子又叫了一遍;这时我知道出事了。
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跑遍了整个太空站,半裸着身子,我记得甚至还冒冒失失地闯进冷库,直到搜遍最后一间冷藏室,用拳头在上了闩的门上一顿乱砸。我也许到那个地方去了好几次。我扑嗵一声摔下楼梯,楼梯上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我又吓得跳了起来,然后暴跳如雷,愤怒地冲向一个什么地方,直碰到一处透明的障碍物才停下来,在这障碍物后面是通向外面的出口,出口处有一道双层金属门。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打开,我怒吼着,这是不是又做了一场梦。我身边有个人,已经有一会儿了,这个人拽着我,把我硬往一个什么地方拉。然后我就到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衬衫像是被冰水浸湿了一样,头发黏乎乎的,鼻孔和舌头也像被酒精烧灼了一般,我半躺在某种冰冷的、金属板一样的东西上喘息,斯诺穿着他的浑身油渍的亚麻布裤子,正在小药箱周围忙活着什么,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堆东西,各种器皿和玻璃容器发出刺耳的噪音。
突然我看见斯诺正在看我,他的眼睛直盯着我,弯着腰,神情专注地……
“她在哪儿?”
“她不见了。”
“可是,可是海若……”
“没有什么海若了,”他慢吞吞但却清晰地说着,并把他的脸贴近我的脸,好像他刚给了我一记耳光,正在观察打了以后的效果似的。
“她还会再……来的,”我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闭上眼睛。我这是第一次真正地不再担心她会回来。我不再担心这种幽灵般的重现。我不理解,在此以前我怎么这么害怕,每次出现我都这么害怕!
“喝掉它。”
斯诺递给我一杯加热过的液体。我仔细察看着这杯东西,然后一下子把它泼向斯诺。他躲了一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是这么矮小。
“说,你是怎么回事?!”
“你指什么事?”
“不要撒谎,你知道指什么事。就是你搞的鬼,你是不是上一夜跟她谈到过什么?是不是你命令她在这天夜里给我吃安眠药?你和她都干了什么!?快说!!!”
他在自己的胸前摸索着什么。他抽出来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封。我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来。信封是封死的。信封外面什么字都没有。我把信封撕开。一张叠成两层的纸条掉出来。大大的像小孩写的那种字体,行距之间歪七扭八,很不匀称。我能认出这些字。
“最最亲爱的,是我首先请求他这样做的。他是个好人。我不得不骗你,这让我感到很不安;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你可以为我做的就一件事:听他的,不要伤着你自己。你很棒。”
下面有一个单词被涂掉了,我能够辨认出来:“海若。”这是海若写的,然后她又把这个单词涂掉了,还有一个字母,也许是H或者K,上面也被涂了墨渍。我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读。我已经足够清醒,完全可以做到装腔作势,我不能表现出悲乎哀哉的样子,不能表现出大声激动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低声问,“怎么回事?”
“稍后再说,凯尔文。保持镇定。”
“我保持镇定。你说吧。怎么回事?”
“湮灭机。”
“怎么会?可是这机器不是……?!”我急得尖叫起来。
“洛赫机不管用了。萨多留斯又造了另外一台机器,一台真正的稳态解码机。一台小型机器。它只在几米的半径内有效。”
“那她,她会……?”
“消失了。一次闪电一样一溜烟似的没了。一股很微弱的气流就没了。别无其他。”
“你是说在很小的半径内?”
“是的。半径太大了这种物质到达不了。”
我觉得四周墙壁一下子都向我坍塌过来。我闭住眼睛。
“我的天哪……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不会的。”
“你什么意思?”
“不会的,凯尔文。你还记得那些飘掠过来的泡沫吗?自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人再来了。”
“不会有任何人啦?”
“不会了。”
“你把她杀死了。”我轻声地说。
“是的。这种事你就没做过吗?从我的角度想?”
我忽地一下站起来,开始越来越快地走来走去,从墙边走到角落,再走回来。走上九步。转过去,再走九步。
我在斯诺面前停住脚。
“听着,我们提交一份报告。我们要求直接与局里取得联系。必须得这么做。他们会同意的。他们必须同意。在这颗行星上发生了违反《四国公约》的事。在这里,所有手段都被允许使用,可谓不择手段。我们在这里使用了反物质发生器。你想想看,能有承受住反物质的东西吗?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我趾高气扬地咆哮,泪眼模糊。
“你想毁掉这台机器?”他说,“为什么?”
“滚开。别管我!”
“我不滚。”
“斯诺!”
我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他用摇头来表示:“不。”
“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怎么样?”
他退到桌子旁。
“好吧,我们递交一份报告。”
我转过身,想扬长而去。
“你给我坐下。”
“别干涉我。”
“这是两件事。第一,这是既成事实。第二,这是我们的需要。”
“我们现在就该谈谈这件事吗?”
“对,现在。”
“我不想。你懂不懂?我懒得操这份心。”
“上一次,在吉巴里安死亡之前我们就递交过一份情况通报。到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必须要确证,这种现象的准确过程是怎样的……”
“你还喋喋不休?”我用双手揪住他的肩膀。
“你可以揍我,”他说,“但你揍我我也要说。”
我放开他。
“随你怎么样吧。”
“问题的实质在于,萨多留斯可能要有意隐瞒事实。这一点我完全有把握。”
“你就没有隐瞒?”
“不会。现在已经不再隐瞒了。这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这牵涉到,你知道,这事关一些什么。大洋显示出一些智能行为。它有综合出最高秩序的机能,某种我们还不得而知的机能。而大洋却对我们身体的构造,我们身体的结构和物质转换了如指掌……”
“好,”我说,“你为什么不说下去啦?它在我们身上做了一系列……一系列的……实验。精神上的活体解剖。掌握了从我们头脑中偷走的知识,对我们在精神上的努力不屑一顾。”
“这些说法已经不具有事实的价值,而且也不再是什么最终结论。这仅仅是假设而已。从一定意义上说,它甚至顾及到了我们精神活动中那些封闭的、隐秘的、不为我们自己所知的部分。这也许……是……礼物。”
“礼物!你也说得出口!”
我开始笑起来。
“停!”他叫了起来,并抓住我的手。我把他的手指攥到一起。我握得越来越紧,直到听见骨头咔咔直响。他眯缝着眼睛盯着我看,眨都不眨一下。我放开他,然后走到墙角。我面朝墙壁站在那儿,我说:
“我会努力做到实话实说。”
“那我们都坦诚相见。我们最需要做什么?”
“这由你来说。我现在说不上。她说过什么吗,在……之前?”
“没有。什么都没说。就我所掌握的来说,我认为,现在出现了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关于什么的机会?噢……”我说话的语调更轻了,而是用眼神在研究他,因为我一下子若有所悟了。“交往?又在谈论交往?我们还没吃够苦头,你,你自己,整个这座精神病院……交往?不,不,不。没我的事。”
“为什么?”他非常平静地问,“凯尔文,坚持下去,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做。你本能地把它作为人来对待。你恨它。”
“那你不……?”我反问他。
“我不。凯尔文,它是盲目的……”
“盲目的?”我重复了一遍,我心里嘀咕是不是听错了。
“这很好理解,在我们的意义上。对它来说,我们并不是彼此共在的。我们之间是通过不同的脸形、不同的身材来区分各自的不同。但这对它来说都不过是透明的玻璃,一目了然。它能钻进我们大脑的内部来识别。”
“那好。就算是,那又能怎么样?你从这里能得出什么结论?即便它能复活一个人,造出一个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在我们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过的人,甚至连眼神、动作、声音……声音都一模……”
“说下去!说下去,你听见没有!!!”
“我说……我说……那好吧。那就算声音……都一模……你就能得出结论,它阅读我们就像读一本书一样。我要说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的意思是,如果它愿意的话,它能与我们相互理解,是吗?”
“当然。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是的。完全不是,根本不是。大洋也只能获取那些并非由文字构成的产品说明。作为定格了的记忆符号,它们只不过是一种蛋白结构而已。例如一颗精子或者卵子。在大脑里根本就没有语词,没有情感,对某个人的回忆是一种图像,这种图像在核酸的记忆结构中是以生物大分子的不同步的晶体形态记录的。这就是说,大洋取出了侵蚀在我们体内的十分清晰的底版,它对我们的刻录是不留死角的、完备的和深入的,你明白吧?但是它完全不知道它刻录的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们的意义是什么。这就好像我们按照我们的理解造了一个对称体,我们把这个对称体抛进大洋,我们非常了解这个对称体的建筑结构,它的技术和它的建筑材料,但无论如何,我们并不理解它的合目的性,它服务于一个什么样的目标,这个对称体对大洋的意义是什么……”
“这有可能,”我说,“这倒有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它根本就不能……也许它根本就不想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碾碎我们,蹂躏我们。可能。只是不经意间……”
我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凯尔文!”
“啊,是的。是的。没什么。你是好的。大洋也是好的。一切都没什么说的。但是为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那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你跟她说了什么?”
“真相。”
“真相,真相!什么真相?”
“这你也知道。现在就到我那儿去。我们起草一个报告。来。”
“等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该不会是想在太空站呆下去吧?”
“我想呆下去。是的。”
14 老拟态
我坐在巨大的窗户前,向大洋中望去。我什么都懒得做。我们花了整整五天时间起草出来的报告,也只不过转换成一束束的电波,穿过空荡荡的无际的太空,向猎户星座那边的某个地方疾驰而去。即便这些电波千辛万苦地穿越了由尘埃构成的超过8×1018立方公里的黑雾区,才能到达一系列中继站中的第一个中继站,此时电波的光电信号天知道已经是什么样子。从那里开始,这些电波又要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线电浮标,穿越上十亿公里宽的巨大曲率的弧线区,才能到达最后一座中继站——堆集着各种精密仪器、装有卫星天线的流线型金属疙瘩,经过它把信息采集出来,然后再向地球的方向发射出去。然后呢,在数月之后,又会发射同样的一束束的电波,在银河系巨大引力场的作用下,它要经过一系列撞击性的变形,产生一系列的波皱,这时,从地球上发射出来的电波才能到达宇宙星云的前方,再经过珍珠链一样的一系列浮标的信号强化作用,这些电波才能不减速地快速奔向索拉里斯的双太阳轨道站。
高悬着红太阳的大洋比往常更黑一些。紫红色的云雾消弭了大洋的地平线,天海一体,这一天格外闷热,好像预示着要有一次强风暴到来,在这颗星球上,这种风暴每年都要发生为数不多的那么几次,但这种风暴极不寻常,并且难以想象的激烈。唯一可以假设的原因是,这颗星球的唯一居民操控着气候,是它自己掀起了这场风暴。
从这扇窗户里,我还要向外看几个月,依旧从太空站的高度观察这惨白的金色与疲弱的红色交错往复的游戏,这些游戏有时是一种莫名的液体的喷发,有时是对称体磷光闪闪的气泡,有时是迎风破浪的更快者,有时也会看见半是剥蚀的不断脱落的拟态。终有一天,可视电话的屏幕上又开始出现光点,并发出嗡嗡的声音,早已瘫痪的电子信号系统突然间又会活跃起来,从十万公里外发射的脉冲电波把电子信号系统启动起来,它会通告说,要有一个很大的金属怪物在引力场的摩擦作用下电闪雷鸣地向大洋降落:乌利斯号,或者普罗米修斯号,或者是另外一个大型的太空巡洋舰。就在我刚刚从太空站的平屋顶出去攀上舷梯时,我会在顶盖上看见一排排全副白色盔甲武装的结结实实的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完全不理会人类的那套原罪概念,以至于它们是如此之无辜,你命令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你让它毁掉自己它就毁掉自己,你让它在自己正在行进的路上摆上路障,它就摆上路障,只要在记忆的示波器的晶格中给它们装上相关的程序,它们就忠实地执行。随后太空船就会开始急剧运动,开始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它的运动比音速还快,在低八度的雷鸣般的爆炸后,只留下一道直伸向大洋的锥体影像,从所有人的面孔上可以看出,在那一瞬间,他们都会喜上眉梢,兴高采烈地等着回家。
但我却无家可归。地球?我想到地球上巨大、拥堵、呼啸奔驰的城市,我屈身其中,无依无靠,这就好像我在前两天或前三天夜里梦到过的那样,坠入了大洋,在无边的阴暗中艰难地爬来爬去。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我同样也会溺死。我将要成为一位沉默寡言、引人注目因而也受人尊重的丈夫,我将拥有很多熟人,甚至会拥有很多朋友,很多女朋友,也许甚至会物色到一位知心爱人。在整个一段时间内,我必须强迫自己去笑,阿谀奉承,卑躬屈膝,还要学会反抗,要去做成千上万种琐事,这些琐事构成了地球上人的生活的整体,最终我又将对此感到麻木不仁。我将再寻找新的兴趣领域,新的活计,但我又不会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献给这些领域和活计。对任何事情、对任何人最终都失去兴趣,而且一去不复返。也许我在夜里看天边的乌云,像拉开的一道黑幕,遮住了双太阳的光芒。到那时,我将回忆起一切,也包括我现在胡思乱想的一切,然后露出宽容的微笑,这微笑里也杂着一点忧伤,引起一些思虑,也将回想起我曾经的恼怒和希望。我,未来的那个我,我认为完全不会比现在这个凯尔文更糟,不会比为一个什么“交往”的目标而奉献一切的凯尔文更糟。谁都将没有权利判决我。
斯诺来到房间。他四周看了一圈,然后看着我,我站起来,向桌子走去。
“有何贵干?”
“你好像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斯诺挤眉弄眼地问道,“我可以给你找点事干,你知道,这是迟早要做的事,尽管并不十分紧急……”
“谢谢你的好意,”我微笑着说,“但我看不必了。”
“你就这么肯定?”他一边问我,一边看着窗外。
“是的。各种各样的事我都想过了,并且……”
“我倒觉得,你还是不要想这么多好些。”
“啊,这么玄奥的事,你根本就搞不懂。你说说……神,一个神,你相信吗?”
他向我投来迅速的一瞥。
“你在说什么?当今谁还相信……”
他的眼神里闪烁出某种不安。
“这种事情可没这么简单,”我刻意用轻微的语调说,“我所说的神尤其不是地球上人们信仰观念中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神。我不是传教士,我也许编不出什么新东西,但人们总是如此地相信……一个残缺的神,这可不是偶然的,你知不知道?”
“残缺?”他重复了一遍,眼皮挑得高高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种宗教的神都有残缺,因为所有宗教中的神都烙有人的痕迹,都只是放大了的人。比方说,旧约中的神太过迷恋于卑躬屈膝,太过强调暴力牺牲,而且还嫉恨其他的神……希腊众神总是争吵不休,众神家族内讧不断,口角纷争,也不乏拟人而来的残缺……”
“不,”我打断他说,“对我来说,一个神的不完满并不是因为创造它的人赋予了它太多的朴素,而是因为这种不完满就蕴含在它内在的本质特征中。一个神的有限性就体现在它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体现在这个神在其作品中缺乏的对未来的预见,这个神所预见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这个神自己都惊慌不已。这是一个……有残缺的神,它的欲望和胃口总是超出它的能力,但它又没有自知之明,不能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一个神,它造出了钟表,但没有可量度的时间。它造出的自然构造或者动力学都服务于特定的目标;但它们往往会过于膨胀,超出自己的目标,从而背叛了自己。它总是臆造无限,这个无限性仅仅是它基于自己的能力的尺度,用于衡量它无休止的失败……”
“从前,摩尼教,”斯诺游移不定地说。他在这样说话时,以前他惯用的怀疑我的眼神顿时不见了。
“这与善和恶这些因素没有任何关系。”我马上就打断他说,“这个神的实质并不在于它外在于物质,也不在于它不能从物质中解放出来,这个神只缘于它的愿,别无其他……”
“如此这般的宗教我还不知道,”他在短暂的沉默后这样说,“这样一种宗教……从来就没有必要。如果我对你的理解不错的话,不过,我这样来理解还是有些战战兢兢,那么,你所想的神是一个展开的神,这个神随着时间而发展和成熟,向权力的越来越高的阶段迈进,直到意识到它对更高的阶段已经无能为力为止?你的神是一种生命体,这种生命体沾染了神性是因为它陷入了没有任何出路的境地,当这个生命体理解到这一点时,它就沉湎于绝望。好吧,但是,绝望着的神,这不就是人吗,啊,我的活宝?你要是让你的神牵涉到人……这就不只是拙劣的哲学,而且甚至是拙劣的神话。”
“不对,”我固执地回答他说,“这并不牵涉人。可能是人在某些轮廓上吻合于这个暂时的定义的缘故吧,但那也仅仅是因为这个定义充满了漏洞。事实恰好与表象相反,目的并不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诞生于时间,时间创生了人,人也受制于时间,人要么对时间服服帖帖,要么就反抗时间,但无论是服从还是反抗,其对象都是基于外在的企图添加上去的。一个人,若要在寻找目的的过程中经验完备的自由,这个人一定是独一个的,不可能从他里面又生成什么出来,因为一个不在人类中间受到教导的人,就不成其为人。我的意思……这一定是一个体,它没有很多的体,你懂吗?”
“啊,”他说,“我不能马上……”
他用手从窗户向外比划来解释他的意思。
“不对,”我反驳说,“就连它也不是……它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已经错过了变成神的机缘,因为它过早地把自己包藏起来了,并未层层展开。它还不如说是个隐士,宇宙的移民,而不是宇宙的神……它是一再重复的,斯诺;我所想到的神并不做此类重复的事,从来不做。也许这个神会出现在银河系的某个偏僻角落,像个醉酒的小青年那样,突然开始发作,横冲直撞,灭掉一颗星星,又点燃一颗星星,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注意到它……”
“我们已经注意到了,”斯诺酸溜溜地说,“新星,超新星……照你的观点,这些东西不就是祭坛的圣烛吗?”
“如果你只想从字面上来理解我说的话……”
“说不定索拉里斯同样也是你的神婴的摇篮。”斯诺接着说。他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纯净的褶皱,但眼睛里却荡漾着越来越清澈的微笑。“也许,按照你所认可的神,大洋恰恰就是万千形态之祖,是绝望之神的种芽,也许它充满活力的童趣远远胜过它的智能,我们有关索拉里斯的所有著作包含的信息加在一起,也许仅只相当于对它婴儿阶段的反应做了一个粗线条的目录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只是充当了它在某个阶段的玩具的角色,”我煞有介事地做出结论。“对,这有可能。你意识到没有?你中大彩了!你无意中给索拉里斯这个课题创造出了全新的假设,这种天大的意外收获可不是每天都能发生的!你这一下子就解释通了,为什么与它进行沟通性交往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总是找不到答案,为什么它在与我们打交道时总是显得相当地……我们姑且用这个词……放肆;一种小孩子的心理状态……”
“我放弃这一学说的首创权,”他嘟嘟哝哝地说,并站在窗前不动。我们看着翻滚的黑色波浪,看了很长时间。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浓浓地雾霭中出现了一片长长伸展着的灰白的斑痕。
“你是怎样想到残缺的神这个主意的?”斯诺突然问起这个,他的视野并没有从波光闪闪的洋面上移开。
“我不知道。我觉得这非常……非常真实,你明白吗?这是我倾向于相信的唯一的神,它是这样一个神,不需要为它的苦痛去赎罪,不拯救任何东西,谁也不效忠,它只是存在着。”
“一个拟态……”斯诺换了一种语调非常轻柔地说。
“你说什么来着?对,正确。先前我已经注意到它啦。它很老迈。”
我们俩一块注视着拉出紫红色夜幕的地平线。
“我飞,”我意外地宣布,“更何况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太空站呢;这是一个好机会。我半小时内回来……”
“你说什么?”斯诺睁大了眼睛,“你飞?去哪里?”
“去那儿,”我朝正在云雾中闪动的肉色斑痕指了指。“有什么可害怕的?我驾驶一架小直升机。你知道吗,如果我不得不向(地球上的)人承认,我作为一个索拉里斯学家,居然双脚从来就没有踏上索拉里斯的土地一步,那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我向柜子走去,在一堆工作服里翻来翻去。斯诺默默地注视着我,终于他说:
“我感觉不好。”
“什么?”我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件保护服。一股激动的情绪猛然间涌上心头,这种情绪上的冲动我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你什么意思?干脆摊牌吧!你是担心,我可能会……无聊!我实话告诉你,没有的事。我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没有,真的没有。”
“我和你一起飞。”
“谢了,但我更愿意一个人。这可非同一般,你不知道这是我在大洋的首次飞行吗?”我一边快速地说着,一边已经套上了保护服。斯诺还在唠叨什么,但我已经顾不上他说什么了,我继续寻找我需要的东西。
他跟在我后面,一起到了起降台,帮我把飞机从机棚里推到发射台中央。当我穿上太空服时,斯诺又突然地问道:
“你的话还能信吗?”
“我的天哪,斯诺,你这人怎么总这么磨叽?是的,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氧气储备罐在哪儿?”
他不再吭声了。在我扣紧座舱罩半圆形的透明封盖后,我朝他递了一个眼色。斯诺启动了升降平台,我开始慢慢地浮出太空站的外表面。发动机已经转动,呼啸声扩散开来,三个直升机旋翼也开始旋转,飞机起飞时异常轻松,转眼间,从飞机上看,太空站已经变成越来越小的银色的铁饼。
我这是第一次独自一人在大洋的上空;与站在窗前向外张望的感觉完全不同,现在对大洋的印象则是别有一番洞天。也许这是低空飞行的缘故;我就在波浪上方几乎不到几十米的高度上飞过。现在我才不只是看到,而且感受到,交替出现的、闪着油乎乎的光亮的峰背波谷并不像真的海浪或者云层在运动,而是像一种动物在爬行。如果说它是正在用力活动的、肌肉发达的、裸露的人体躯干,这种情况也是不能排除的——看上去就是这样;每个浪头都懒洋洋地掉头翻滚,并在泡沫红彤彤的火光中熊熊燃烧;当我为了能够沿着准确的航线向一处正非常缓慢移动的拟态岛飞行而打了一个弯时,阳光直刺向我的眼睛,血色的光芒喷洒在拱形的玻璃上,而大洋这时却变成夹杂着昏暗火光斑点的深蓝色。
这个我不能足够熟练地加以描述的区域把我冲向迎风面,身后的拟态看上去更加宽阔,更加明亮,与大洋有明显区别,是一块轮廓很不规则的斑块状的东西。云雾赋予它的玫瑰色不见了;变成了黄色的,像是风干了的骨头;有一瞬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我远远地看到太空站好像紧挨着大洋的上方漂浮着,仿佛是一艘巨大的老式气艇。我专心致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驾驶动作;恰好我眼前浮现出拟态,茁壮,陡峭,古怪,飘飘忽忽地成长。我觉得,我就要够着了它的块茎状躯体的最突出部分,我猛地一下拉高直升机,太猛了,飞机失去了速度,只顾左右摇摆,颠簸不停;再加小心也不管用了,因为奇特的钟楼状物体的圆形末梢紧挨着我的下面滑掠过去。我尽力调适飞机与移动的小岛同步,开始慢慢地,一米一米地失去高度,直至这种易碎的末梢已经超过了机舱。这个拟态并不很大。从它的一端到另一端也许有3又1/4英里,宽度还不足几百米;还有一些很狭窄的地方,预示着将很快出现分崩瓦解的状况。这一定是某个无比巨大的形体脱落的部分;用索拉里斯的标准来衡量,这只是它的一块很小的碎片,一粒很小的碴儿,只有天知道,它到底刚诞生几周还是几个月。
我发现某种像海岸一类的景物,紧挨着大洋表面,在绵绵的纤维状物体之间,有一片几十平方公里非常陡峭但却非常光滑的斜面;我驾驶飞机飞过去。着陆过程要比我想象的难得多;也就是毫厘之差,飞机的旋翼就差点撞上忽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一面墙,但是我居然避过去了。我马上关掉发动机,旋即把座舱罩掀掉。我站在飞机的旋翼上,又仔细观察了一番,看看直升机有没有滑进大洋的危险;大洋的波浪舔舐着锯齿状的小岛边缘,距我着陆的地点也就不过区区几十步远,不过,直升机宽宽伸展开的起落橇落地很稳,没有什么悬念。我跳到……“陆地”上。先前我差点撞到上面的那个我以为是墙的东西,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像筛子一样薄薄的一层骨质板,它的棱角高高地翘起,里面长满了像是膨胀着的回廊廊柱样的东西。一道有几米宽的裂缝斜斜地切出有几层楼那么高的洞,背景的视野一下子敞开了——就像是放大的、不规则的筛子孔。我用系带把自己绑在墙上离我最近的地方,往上攀爬,我的感觉很牢固,太空站的鞋子也异常地跟脚,行动时,太空服也很贴身,没有任何妨碍;当我爬到距大洋有四层楼高的地方,回头仰视这些骨架一样的景致时,我才真真切切地看了个仔细。
令人称奇的是,居然有某种类似于远古时期的、半似夷为瓦砾的城市,某种异域风情的、有上百年历史积淀的摩洛哥移民区在一夜之间被一场地震或其他的什么灾难毁掉了似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有蜿蜒曲折的街巷一样的沟壑,已经部分地被填埋,被一些废墟瓦砾东挡西卡的,这些街巷一样的沟壑缠缠绕绕,从四面八方坡度很大地冲向岸边,尽是黏乎乎的泡沫;在上面更高一点的地方是修缮过的城垛、城堡一类的东西,它们的基础结构是近乎圆形的构造,在它们的前拱式与后拱式的墙壁上挖有黑洞,捣碎的窗户或者类似于堡垒上射击孔的痕迹。整个小岛城市像一艘沉没了一半的船,以很大的斜度做着无谓的颠簸,摇摇晃晃地移动着,它移动的方式也是缓缓的旋转式,看上去就好像太阳在围着天穹移动着;岛城各个废墟角落之间的影子悠悠荡荡地、懒洋洋地飘移,有时候会突然从它们之间钻出来一道阳光,正好照到我伫立的位置。我又爬得更高一些,看上去已经有相当大的危险了,已经有向上拱起的畸形物体悬在我的头上,不断有废墟中浸出来的液滴掉在我身上;随着不断的滴落,蜿蜒的沟壑和小巷道里充满了成团的沼气,大团大团的烟雾;拟态当然不是岩石构造的,有点类似于石灰石,当你把一个碎块捏在手里时,它马上就变成了碎面状;它比泡沫岩还要轻许多,有很多气泡,透气性很强,轻飘飘的。
我已经爬得如此之高,以致我都能感觉到它的运动。它不仅在黑色大洋肌肉的推动下向前运动,从一个未知领域出来,又进入一个更加未知的领域,而且它还来回倾斜,一会儿慢慢地倾向这一面,一会儿又倾向另一面;每一次这样摇摇晃晃的摆动都伴随着棕色和黄色泡沫波浪那悠长而又黏滞的声音,泡沫波浪在岸边升起,汹涌而来。这个拟态很早以前就处于这种摇摇摆摆的状态,也许它刚一诞生就是这个样子,而由于它块头很大也就始终保持着这个样子;在我站在迎风处仔细察看了我所能看到的东西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有意思的是:我这时才明白过来,我的好奇心根本就不是针对拟态的,我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并不是为了来见识拟态的——不是,而是为了大洋而来。
我一屁股坐到粗糙、皲裂的地面上,直升机就停在我后面几十步远的地方。一股黑浪重重地拍到岸边,一波一波挤压得扁扁的,然后迅速就褪色了;当它们退下去时,黏液物质的边角拉出一些颤颤悠悠的丝线。我又滑向更深的地方,伸出手去碰下一波浪头。这种现象一再忠实地重复着,自从人类首次经历到这种现象几乎已经一百年了,这一现象始终如此:它迟疑,退缩,环绕着我的手,却又不碰着它,以至于在手套的表面和起初可流动、现在又像肉酱一样稠的洼槽状物质之间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空气层。我举起胳膊,波浪,或者不如说波浪狭小的余波,也在高处追逐着我的胳膊,一种越来越亮的暗绿色包囊状的东西把我的手团团围住。我站了起来,因为不然的话,我的胳膊就无法举得更高;出现了一座胶体材料的桥,绷得紧紧的,就像颤动的琴弦,但它就是不断;它的基座就是碾压得平平的波浪,这些基座像是耐心等待着心爱的人快找到自己一样依偎在岸边,环绕着我的脚(我的脚也同样感觉不到它)。看上去它就是从大洋里长出来的一朵正在盛开的花,花萼簇拥着我的手指,好像它一点也不觉得这种接触有什么坏处。我缩了回来。它的花茎颤抖着回到大洋中,似乎有点无精打采、灵活善变、犹豫不决和没有把握的样子,接着波浪又拥上来,把它吸了进去,再后来,它就在岸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再重复着这种游戏,直至一百年前的情景又再现了,一波一波的浪对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我的存在它们已经太过熟悉啦;我知道,要重新唤起它们的“好奇心”,我还得等上几个小时才行。我又坐了下来,和先前一样,但仿佛一瞬间我对眼前出现的这种理论上已经十分熟悉的现象改变了印象;理论无法再现真实的经历,对经历而言,理论无济于事。
这种生命形态通过萌芽、成长和扩张,通过其每一个单一形态的运动,通过其一切之一切都在说明——我搜肠刮肚地试着说出来,小心翼翼地说,但还不至于是不可忍受的愚蠢:这种形体在如此沉湎于自己的情况下,还能设法如此迅速地辨识和把握新的、无意间碰到的陌生形态,而且到了半途就不屑一顾了,这已经是通过什么神秘的规律所不能解释的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交往——在易于挑起的好奇和光泽无极、无所不能的巨物之间!我还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它存在的无岸的巨大,它的强大,它的绝对的沉默,这种在波浪的涌动中有规则地呼吸的沉默。沉思,惊骇,我沉浸在这永恒不动的似乎根本无法企及的领域中,在不断强化的自我遗忘中,我与这液态的、盲目的巨型怪物耦合为一体,我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勿需只言片语,不必通过任何想法就与之耦合到了一起。
在最后的整整一周里,我都是如此清醒和理智,以至于斯诺那种始终对我不信任的眼神都彻底改变了。从外表看,我极为平静,而内心里,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什么呢?是她的归来?我何以能让她归来?我们当中谁都知道,我们是物质体,受生理法则和物理法则支配,我们所有的情感力量都合在一起也无法与这些法则相抗衡。剩下的只有怨恨。情感对法则只能恨。对爱情的永恒信念和诗人赋予的爱的力量,据说比死亡更恒久,那句我们上百年来坚定不移的信条“爱在生命终结时”不过是一句谎言。这句谎言虽然徒劳,但却并非可笑。有什么办法?一个钟表,总是一再被摔碎,又被一个新手装配起来,再用来度量时间的流逝,只要设计者碰一下相互契合的齿轮就进入它的机械过程,随着这一轻轻的触动,绝望和爱也就一同开始运转,并且心里非常清楚,时钟越是可笑地重复着报时的数目,报时的次数越多,痛苦也就相应地加深,不是吗?人类的此在是一再重复,没错;但它会像一个酒鬼那样,不断往电唱机里投硬币,始终重复同一首老掉牙的曲调吗?就这么个液体怪物,居然有好几百号人愿意为它付出生命,我所代表的整个地球人几十年来徒劳地追寻它的蛛丝马迹,企图建立起一种可理解可沟通的联系,可我对它而言,与一粒尘埃殊无不同——无论如何我都难以相信,它能在无意间触动两个人的悲欢离合,但它的行为无疑有洽合自己的目标。当然,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目的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有概念。可是,要是离开呢,这就意味着,隐含在未来中的机会就丧失了,也许这个机会很微弱,也许它只存在于观念中,实际上并没有发生。留在这儿呢,那就意味着年复一年地埋在这堆我们都摆弄过的仪器和物件中间,年复一年地生活在不断回忆起她的呼吸的空气中?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希望她回来?我压根儿就不抱希望。可是,我内心中确实还对此残留着某种最终的东西:期待。回应我的期待的,是圆满?还是又一场玩笑?还是新的痛苦?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死死咬定了一个坚不可摧的信念,种种残忍的奇迹频仍的时代还没有过去。
扎可帕内,1959年6月—1960年6月
-=完=-
译后记
这几天,雅典正在开奥运会。一场全人类身体竞技的狂欢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奥林匹克回到雅典,这当然是回到了一个圆的原点,人类有足够的理由狂欢。
谈人类,自然要有一个类的尺度,这样才能把人统起来。这个类的尺度是从希腊人那里来的,是从希腊人的哲学中来的。哲学说希腊话,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无论是演绎还是递归,都要遵循种加属差的逻辑。这是哲学的源头,也是科学的源头,希腊人把科学(物理)和哲学(后物理)一并提出的奥秘就在这里。统合在希腊哲学尺度中的人才有了共同的类的概念,而随着希腊哲学在近代欧洲的复兴和放大,出现了以近代科学为核心的西方文明,以及西方文明的全球化,并在接受了以希腊哲学为母体的“人类”概念的情况下,对地球上其他精神存在的方式和价值体系构成了挑战,在这种挑战和冲突中有了种种刺耳的说法,如“欧洲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等等。这些说词产生于人种的比较中,产生于文化单元的比较中,不管在这些比较中生产出多少差异,它们仍然是“人”与人的游戏方式。而在“人”与非人的游戏中也生产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说法。
“人类中心主义”含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自然人意义上的人与非人的关系。如人与动物、植物、资源、能源的关系,把人置于目的的位置,人是其他动物的目的,人是其他植物的目的,人是一切资源和能源的目的,不仅限于地球,而且包括了地球以外的资源和能源。月球探测,火星探测,水星探测……这都是人类生存目的的延伸。人类有了保护动物、植物的意识,有了生物链和生态环境的意识,有了地球家园的意识,这些意识仍是服从于人类生存永续的目的。“人类中心主义”的第二层意思是按地球人的尺度在无限的太空中复制人,寻觅地球人的影子。随着地球村概念的形成,地球上的人作为一个类已无实质差异,早已类化于物理学、生物学、生理学、解剖学、心理学、社会学、社会科学、精神科学等一系列的科学网格中,并形成了人类学的共同话语模式,说到底,人类、人类学作为一个类和类化的解释方式,是基于共同的希腊哲学公约出来的人认知自己的能力和方式。人已经失去了发现新大陆时的奇异的陌生力量,在共同的解释系统和话语方式中,人已经完全同质化了,不仅异国情调褪色了,而且诸种基于历史积淀的神秘感也黯然失色。地球上已经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停泊“人类”的寄托。地球上的“人类”与“人类”栖居的地球同样孤单,一样的无依无靠,同样裸露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在科学的暗指中,地球以及地球负载的人类不过是太空中的一粒尘埃而已。孤单制造着孤单的人,孤单的人寻觅孤单的人,本意是分享孤单,而实际上却在倍增着孤单。人类开始把目光指向地球之外,在地球之外任何可能的地点(依我们共同的希腊哲学和科学的指引)寻找我们的同伴,可伴我们的同类。老虎伴人,人虎各有其怕,蛇狗相伴,也各有其怕,不同类就不可同伴,纵然猫狗可以伴人,也是各有各的世界,各有各的期许,猫狗不能人事,人也不能行猫狗之事。人还得找“人”,不论怎样的滑稽,人怎么可能走出自己的世界呢?即便人有可能走出“人”,又怎么可能走出人呢?我们在地球之外能寻觅的,要么是理论上的“人”,要么是见证意义上的人,除此,即便出现比人还人的人,我们也是视而不见的。一波又一波的UFO浪潮不是已让我们足够的眩目了吗?我们的演技不是已足够的笨手笨脚了吗?不论是“人”还是人,我们(我们?)能寻找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能见证的还是我们自己。我偶尔在想,一个在平面中爬行的虫子何以能见证人的世界?一个据说只生活在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中的人何以能够见证这些维度之外的世界呢?
“人类中心主义”是人类的无奈。虫子信赖“虫子主义”,细菌信赖“细菌主义”,这都无可厚非,各有各的无奈。但用虫子的眼光找细菌,或用细菌的眼光找虫子,就会衍生一系列能不能、该不该的问题。而评判能不能、该不该的还是人。人总归不能设身到虫子和细菌的世界,按理说没有评判的资格,但人可以举取一箩筐非评判不可的理由,而且听上去还委屈得不得了,并且还是一些在人看来无比崇高的理由。其实,人并没有理解虫子或细菌的世界,人做的只是依据自己的理由让什么样的虫子和细菌存在,什么样的不能存在,什么是有益的,什么是有害的,等等。这实际上都是人的世界的延伸,不管是人的生存世界,还是人的价值世界。我们被自己的世界紧紧地禁锢着。他人有可能是自己的天堂,但自己绝对是自己的地狱。即便是开满鲜花的地狱,可仍然还是地狱,被无岸的边界锁闭着的地狱。
各个地狱都紧紧地把守着自己的门。利益之门,价值之门,好恶之门,权势之门,性情之门,语言之门和生死之门,这些门狭窄而龌龊,阴暗且潮湿,隐藏着诸多机关,门的多少也许可以无穷列举,但门的定义从根本上说不是敞开和开放,而是锁闭,随我们承认还是不承认。每个人在自己的门前都一样,守望多于遥望。谁都在自己的守望中渲染神圣和不可替代,谁都在为这种神圣和不可替代寻找更神圣和更不可替代的理由。如此一来,我们的世界更加密不透风,我们的门更加紧闭,我们的边际更加擦磨拥挤,我们的爱和恨更加悬浮诡异。从这个意义上说,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遥望的天窗。
什么是小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什么是艺术?艺术是创作在语言中的超越?是什么在创作?是什么在语言中超越?如此一问,莱姆的《索拉里斯星》一书是不是小说似乎已是问题。莱姆学过哲学,学过控制论,学过心理学,也学过什么不伦不类的科学方法论。在他的写作中,这些表面上的学习背景都能找到一些痕迹。《索拉里斯星》这本书既不是通常的小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哲学,更不是科学—科幻著作,很难界定它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也许应该视其为一本天书吧。它的可读之处也许就在于它是一本天书,因为只有天书才能浑然开释人为的痕迹,才能解开人类的类结,才能抛开文学的一般流程,才能避开以“光秃秃的数学”为基本言说方式的科学的桎梏,才能总揽人类作为类的种种形迹和问题。《索拉里斯星》的言说者凯尔文带着地球的问题和托付奔向索拉里斯星球,他和其他去索拉里斯的科学家一样,是为了去那里实现地球人的心愿的,是去寻找人类的同伴的,不管这个同伴在心智水平和生命等级上比地球人高还是低,总归是以地球人的“人”的尺度来衡量的。但当他到达索拉里斯时,在经历一系列地球人的惯常作派和定势思维的挫折后,他才渐渐明白,在索拉里斯面前,地球人简直就是哑巴和傻瓜,一窍不通,根本就不得要领。地球人惯有的征服者面孔变得幼稚可笑,威胁者不断受到威胁的病态感觉像心理魔幻师一样捉摸不定,无所适从。征服索拉里斯,破译索拉里斯的生命信息,带着征服者装满战利品的行囊光荣地返回地球,燃起人类征服整个宇宙的雄心壮志,这是凯尔文及其他科考队员的初衷。但在经历了索拉里斯无穷尽的幻生幻灭之后,地球已经不可能是他们的家园,而是他们的伤心地,是屡生绝望的牢狱,是包藏着无尽的是非之地。地球人的征服欲,征服者的血腥必然带来的自身恐惧反被索拉里斯无尽的单纯所消弭,在索拉里斯无法用地球人语言理解的单纯中,地球成了极不单纯的地方,令人恐惧的地方,原本的家园变成记忆中的牢狱,聚集着各种狭隘、傲慢、怨恨和自以为是的牢狱。画地为牢的地球人不仅偏执狭隘,而且极度自我膨胀,故作神圣,自以为是宇宙之精灵,而且还炮制出各种神来伪善自己,抬高自己的身价。凯尔文在经历了索拉里斯的洗脑之后才终于有能力在神的话语中澄清自己,剥去地球人造神的伪善,他这时才发现,真正的神,唯一的神,是这样的一个神,不需要为它的苦痛去赎罪,不拯救任何东西,谁也不效忠,它只是存在着。只存在着,没有意义,没有理由,没有为什么,存在着的中性力量抵御和消解一切人为的侵袭和剥蚀。神存在,别无其他,这是神保障人无罪的唯一途径。地球人无法做到这一点,无法听任神的存在不受侵扰,作为授神者的地球人不可避免地为种种罪迹所缠身。地球已注定是回不去的地方。家园消逝了,消逝在索拉里斯大洋变幻不定的地平线的交错往复中,地球以及地球所负载的地球人的一切已融合在索拉里斯大洋的永恒的无时间的律动中。
每一个记忆和回忆的瞬间都能产生生命形体,生命完全成了幻生幻灭的东西,这充满恐惧和绚烂的一幕幕在索拉里斯上实现了。我相信它是真的。其实也无所谓真不真,我信,这就足够了。其实也无所谓我不我,随着幻生幻灭的大洋波浪漂浮就足够了。随记忆而出现,再忆再出现,这还不够美妙吗?在没有时间的永恒里,记忆、回忆也已是无限的,无限的重复,无所谓生与死,这不就是地球人在美学上期待的瞬间化作永恒吗?在地球上、在科学上实属奢望的记忆符号在索拉里斯上实现了,这不是妙不可言吗?还能期待什么呢?凯尔文在索拉里斯大洋的惠顾下,在无时间的永恒中,实现了他与海若(大洋版的阿芙罗狄特)若即若离的中性拥有,这不是超出一切情爱、性爱、爱情和友情的神性之诗吗?地球人可曾敢奢望过?
作者是地球人,译者是地球人,读者您想必也是地球人,我们谁都无法摆脱地球的束缚。作者带着地球的局限写作,译者也在地球的层层桎梏中翻译,但作者和译者都希望您在读这本书时,能创造自由的阅读空间,能在思想上抵消地球引力和文化惰性对您的约束。能够生长自由的阅读无疑是美妙的,但自由的参照系在哪里?在地球?在人类?在索拉里斯?在大洋?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答案,解释自由的语言力量源于读者心灵自由的创造,无论作者还是译者都无权侵犯读者自由解释的权利。但译者也许可以代表作者对读者只提几个问题:您有过话语解放的冲动吗?您有过人类自我超越的挣扎吗?您在地球云层的包围下,在琐屑的社会事务、生存事务的日常纠缠中,有过眺望无际星空的冲动吗?您在聆听地球人关于地球人的价值体系、信仰体系、政治经济体系的高谈阔论时,心头曾闪过一丝的悲凉吗?您在目睹和经受了地球人生生死死的欢欣与悲哀时,曾经萌生过解脱缠绵红尘的郁闷吗?那您就读这本书吧。我不知道这本书出了多少波兰文版和英文版,但德文版自从1983年出了第一版后,到2001年已出了16版,几乎每年再版一次。想必这个数字已透露出这本小说的阅读魅力。
眼下,地球上的人类正忙于星际探测和太空旅行,这些活动当然都是服务于地球人生存目标的,不管这种生存目标是个人的还是国家的或者国际的、人类的。也许您就是一个人类中心主义者、一个科学主义者、一个异教徒……,不论您属于哪一种,在陌生的语言森林中进行一次小小的郊游,总是一件快意的事,哪怕是为了寻找心仪的猎物也值得您花上一点时间,毕竟,这里的猎物与您常识中的猎物有所不同。
这是一本天书。商务印书馆的朋友盛意托付,授我译它。我不知天高地厚,虽有迟疑,还是应了下来。一叶知秋,没译几页,就知道自己领了苦差事,呕心沥血、连滚带爬地译完之后,自己仿佛害了一场大病,苦不堪言。翻译苦,这一点人所共知。但翻译《索拉里斯星》这种书何其苦也,恐怕并无几人晓得。作者是用波兰文写作的,我从德文译,是经过翻译的作品,是再加工过的,我很少读过这么别扭的德文,想必波兰文的原作品不会如此别扭。当然,我也能体会德译者的艰辛,同样的呕心沥血、连滚带爬,知人苦者最苦。在对比《索拉里斯星》的德文版和英文版时,心里暗自嘀咕,文学翻译的差异居然可以如此悬殊,长了一些见识。相比之下,德译者似乎在字面上更忠实于原文,而英译者则遵循了意译的原则,删减幅度较大,有些再创作的味道,据商务印书馆的朋友说,原作者希望依据德文版翻译成中文本,想必作者有自己的评判,我倒觉得,德译、英译各有千秋。我依照的是德文本,虽也参考了英译,毕竟风格上还要跟着德文走,这就苦上加苦了。
据友人说,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几经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并不感到惊异。就其写作视角的独特性和对虚拟世界预言家般的敏锐来说,无论是获诺贝尔奖提名还是最终获得诺贝尔奖,均属实至名归。但对一个试图向人类语言本身发起挑战的作家来说,诺贝尔奖真的能成为评判他的尺度吗?
作者自己也备尝了写作的艰辛。在小说中,作者自己声明,他也是用地球语言强说其所不能说,语言的缺斤短两、词不达意之处甚多。这让译者颇感为难,译者的译者就更加死去活来了。凭鄙人的这点耐心根本就完不成这个任务,幸有夫人相助,她不仅在文字技术上为我提供帮助,而且每逢疑惑处都掌灯相磋。更重要的是,每当我被《索拉里斯星》折磨得意志消沉、声言放弃时,夫人都及时鞭策鼓励,这才在万般艰难中完成了该书的中译。我们已经尽了所能。错讹之处,恭请方家读者指教。译完之后,我只想说一句话:在当今中国读书界,译这种书实属不幸,读这种书则是万幸的。
2004年8月15日,兰州大学古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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