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
来自:还有我,是一头狮子(Hakuna Matata)
我所了解的季黄先生 赵珩 最初拜识季黄(家溍)先生还是在1985年,缘由是筹办《收藏家》杂志。其实知道先生的名字为时更早,只是没有见面的机会罢了。此后近二十年的时间,与先生经常见面,直至2003年秋天先生辞世。 2001年,拙作《老饕漫笔》即将出版,我将校样呈送先生,拟请他写一篇序言。先生翻阅后欣然同意,两周后即电话告我已经完成,让我去家中取稿。先生的序言竟然写了六千字之多,其始便道:“赵珩世兄写的一本《老饕漫笔》将要出版,约我写一篇序,把排印稿送来给我看,书中内容很多都是我熟悉的,觉得颇有趣味。我想也不必拘泥所谓‘序’的文体,本书既是漫笔,我也漫笔一番……。”也正是这篇序言,在该书出版后引起不少误会,这个误会就是不少书评中对我年龄的推测。先生称我为“世兄”,正是明确指出我是他的晚辈,只是今天的不少读者不懂旧时的称谓,于是认为我是季黄先生的同辈,年龄也和他差不多。 我家与朱家可称世交,平时先生对我直呼其名,每有书信文牍往还,先生总书“赵珩世兄”,赐下大作或称“世讲”;我则称先生为“季老”或“季黄老伯”。 先生生于1914年,先君生于1926年,他比我的父亲长了12岁。他们都是毕业于辅仁大学,先生毕业于1941年,先君毕业于1947年,比我的父亲早了六届。他们的家世和所受的教育都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在旧学根底和中西文化的结合方面,更是他们许多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先君在世时与先生有过不多的交往,倒是我在近二十年的时间中,与先生成为忘年之交。 开始拜访先生,大多是谈谈文稿,后来则无话不谈,大至清宫掌故、文坛旧事;小到饮食起居,猫猫狗狗。以后去看望先生,主要是闲聊,能够在他的“蜗居”坐上两三个小时,直到薄暮掌灯时分。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戏曲和书画的内容。 先生一生钟情于戏,尤擅杨派武生和老生。他对杨小楼的武生戏有过深入的研究和揣摩,虽未能得其亲授,却受益于给杨配戏的钱宝森、迟月亭,和杨的女婿刘砚芳、外孙刘宗杨;老生戏则得到过杨宝忠、王少楼、陈少武的指点。此外,还有幸从红豆馆主溥西园(侗)和曹心泉、侯益隆学过昆腔。对于行外人来说,能够与这样众多的戏曲名家切磋研讨的,据我所知仅有季黄先生与刘曾复先生了。 我从小看戏,知见仅能从五十年代中期算起,与先生相比,不及万一。即便如此,先生还是把我看作知音,每谈及戏,总会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八十年代末,季老的夫人赵仲巽女史尚健在,只要是聊戏,她老人家也总会加入,最爱说的事情是其少年时与我的叔祖父赵蔗初(名世辉,赵尔巽之子)一同看戏的往事。她也看过我叔祖登台彩唱,并且告诉我,当年程继先先生曾对她说,可惜蔗初出身宦门,无法下海,否则程派传人非他莫属。(我的这位叔祖父1941年太平洋战争后移居美国,参与了后来联合国创办工作,成为联合国终身顾问,一直住在美国新泽西,数十年在美未曾间断戏曲活动,并在香港订购大量行头,经常彩唱。八十年代初程派青衣赵荣琛赴美,曾与他合作演出。因二人均姓赵,一个继承程继先的小生,一个继承程砚秋的青衣,一时有“程程赵赵,赵赵程程”之誉,传为佳话。)季老的夫人出身名门,是清末军机大臣荣庆的孙女,与我家也是世交,她说小时候常在北兵马司赵家玩耍,曾见过我的曾伯祖次珊公。 季老直至八十多岁时,每当聊得高兴,还能在屋中比划几个云手、山膀,绝对是正宗大武生的架势,一招一式皆有师承。1985年10月,季老在长安戏院演出《青石山》,饰关平,宋丹菊为之配演九尾狐。《青石山》这出戏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后几乎绝迹于舞台,因此观众对其剧情和人物并不了解,但其中不少人是为了观看季黄先生风采去的。那日节目单因疏忽印错,写成季老饰演吕洞宾,当吕洞宾着黄褶、执麈尾上场,场内立即响起炸雷般的喝彩,弄得台上演员不知所措,台下善顾曲者为之愕然。后来有人大呼:“错了!错了!”这才稍稍平息下来。待到季老扮关平出场,采声反倒不如吕洞宾上场时热烈了。那日演出甚为精彩,尤其是关平收狐开打,几个亮相极见前辈功力。是日我在台下观剧,躬逢其盛。 先生在八十年代演了多出绝迹于舞台的京昆剧目,如昆曲《牧羊记"告雁》、《浣纱记"寄子》、《满床笏"卸甲》、《鸣凤记"吃茶》,京剧《湘江会》、《宁武关》、《定天山》、《青石山》等等。我在朱宅经常碰到不少京剧演员登门问艺,可见先生于戏曲腹笥甚宽,吉光片羽皆成广陵绝响。 季老事后赐我《青石山》剧照,虽是在后台所摄,但亮相的姿势很边式,先生比较满意。于是亲笔小楷题写上下款,钤以“宝襄斋”印信,我珍存至今。 季黄先生是清代宫廷史专家,对于故宫文物的鉴定曾作出过巨大的贡献,又编写《国宝》等大型文物图册,是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馆馆员,关于这些,已经早有过许多介绍,广为世人所知,故在此不作赘述。先生之所以能作出这些成就,主要来源于他自身深厚的旧学功底和文化修养。 先生出身世家,从小经眼的文物无数,1946年正式入故宫工作后,又接触到故宫大批稀世珍宝。耳濡目染,终成一代大家。先生虽不以书画家名于世,但其画作功夫却直追古人。我见过不少他早年的作品,笔墨儒雅,疏者师法倪云林,细者拟似王烟客。山水布置、笔墨皴染皆有所本,无处不合古意。某日先生高兴,从书斋中取出他临摹的韩滉的《五牛图》,工笔彩绘,极其精细,传神达意,绝非一般仿作。每次向先生请教古人书画学问,必受其益,先生的许多见解,都能脱出俗见,令人心悦诚服。前些年故宫从拍卖会上重金购得北宋张先《十咏图》,我向先生请教其真伪,先生笑曰:张先真迹仅见于著录,目前有谁见过?此件《十咏图》流传有序,有历代古人鉴跋,即使是宋人仿作,能够保存至今也是罕见,况无其他传世作品与之比较,故当以真迹视之。我很佩服先生的见解和诚挚客观的态度,千年流传的稀世珍品,如展子虔《游春图》、陆机《平复帖》,又如何能作出准确的评判呢? 先生的尊人朱翼盦(文均)先生一生收藏碑帖,仅宋拓精品就有《鲁峻碑》、《乙瑛碑》、《史晨碑》、《云麾将军碑》、《九成宫》等,皆为国之重宝,凡此七百余种都在1953年无偿捐献故宫博物院。2002年故宫在乾清宫西庑举办了“朱翼盦先生捐献碑帖精品展”,先生寄来开幕式请柬。那日适逢大雪过后,我开车从东华门入故宫,只能停在故宫消防队附近,然后步行穿过太和殿前的广场,积雪有半尺厚,非常难走,到达展室时,仪式已经结束,先生在传栘、传荣姐妹的陪同下正走出西庑大门,见我匆匆赶到,颇有不悦。这件事我一直很内疚,感到十分失礼。 先生曾赠我《故宫退食录》,收录了他关于清宫生活、书画文物、社会见闻、戏曲艺术等多方面的文章数十篇,虽然文字都不算长,但颇具史料价值,读来平实生动,从中能真实地反映出季黄先生做人、做事、做学问的一贯作风。又赠我《历代著录法书目》,是查阅历代法书流传和见于著录的重要工具书,使我从中获益良多。 1998年12月,我在家中请季老吃饭,那天先生兴致很高,于是我拿出几件旧藏书画请他一起观赏。先生对每件作品都有很精辟的评价,本拟日后请他为之作跋,先生也欣然应允,可惜后来因诸事纷扰,也是我因循拖拉,竟未能如愿,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先生对我家厨艺大加赞赏,后来偶然给他送去些食品,也都很对他的胃口。 许多拜访过季黄先生的人都会说他的居住环境太简陋了,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很多人都改善了生活条件,像季老这样的国宝级人物却依然住在类似五十年代的旧房中,且家具陈设和取暖设备也如同隔世之物,谁会相信一个捐献文物价值超过亿元的老人会如此清寒。我每次去先生那里,总会和先生分左右坐在外屋仅有的两张粗木扶手椅上,中间是个茶几,对面的方桌上总是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直至九十年代中,都一直是个12寸的小电视机。每逢冬季,屋子就要升上蜂窝煤炉子,那炉子上坐着白铁水壶,冒着热气。里间是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有几件硬木家具,但也显得十分简陋。这些都与先生在青少年时代居住的帽儿胡同旧宅有天壤之别。世事沧桑,星移斗转,先生能在数十年社会、家庭和个人的巨大变迁中对臧否祸福做到宠辱不惊,随寓而安,坦然自若,依然故我,完全是由于他深厚的文化渊源和自身的修养,这是如季黄先生这样家世背景和文化底蕴的上一辈老先生所共有的特质。 季黄先生诙谐风趣,同时也很热爱生活,每逢春节将至,总会在案头摆上几盆水仙,发出淡淡幽香。他也很重视仪表,在许多重要场合和学术活动中,西服穿得十分得体,休闲的衣服也很有品位,颇有老派英国绅士风度。我很见过一批毕业于燕京、辅仁的前辈,他们喜欢穿苏格兰花格子绒布衬衣,骑凤头、汉牌自行车,抽英国三B烟斗,会吃西餐,能说一口流利英文。季老也有这种四十年代燕京、辅仁毕业生的风格和情结。 季老和夫人都爱猫,家中的猫养了许多年。我们也常聊养猫的趣事,先生曾向我多次讲起他在武当山看见过一只活了四十多年的猫,我却不信,认为是不可能的,可先生却很固执地说是亲眼所见,并认为是在山里吃了某种草药,日精月华,才会如此长命。这个故事我也向许多人转述,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 大约是2001年前后,季老经检查发现了肺癌,他从很早就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却一直非常乐观,照常去故宫上班,照常参加许多社会活动,甚至照常吸烟。我去看望他时,为了不影响他的健康,坚持在屋里不吸烟,后来季老发现了,问我是不是戒了,我说出来缘故,他却自己先拿出烟来吸,然后又让我吸。有次家中无人,先生忽然很严肃地问我说:“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又不好启齿,你告诉我,当年令尊患肺癌,到最后时刻有没有什么痛苦?肺癌痛不痛?你要如实地告诉我。”我当时十分惊讶先生会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只得如实相告,我发现先生表现出一种很释然的样子。 先生最后住进305医院,我曾两次去医院看他,最后一次是与我妻同去的,带去一些先生爱吃的西式肠子面包和沙拉等,入病房正逢他熟睡,不便惊醒他,仅在病房里稍坐片刻,看到他睡得十分安详,我们也觉得很欣慰,然后告辞而去。是晚传栘打来电话,说先生醒来后见到我们送去的东西很高兴,说“今天晚上有西餐吃了”,于是传栘给他做了三明治,先生吃得很香。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去看望先生竟成永诀。 就在先生临终前两天,他还让护士用轮椅将他推到病房走廊尽头,那里的窗户东向,正好对着近处的北海和稍远处的紫禁城。先生在那窗前坐了良久,望着他为之贡献了一生的故宫,向他所钟爱和留恋的北京做了最后的告别。 (原刊《彀外谭屑:近五十年闻见摭忆》,三联书店,2006年)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古籍数字化的使命与前景 (还有我,是一头狮子)
- 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 (还有我,是一头狮子)
- 敦煌學研究論著目錄(1908~1997)科技類 (昵称)
- 学位举手间 (昵称)
- 熊文彬 (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