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孤独的爱情
星期一诗社
世界上最孤独的爱情 雨辰 《赠别》 穆旦 1.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2. 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 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 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 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一九四四年六月 穆旦的情诗，这些年来出尽了风头的其实应该是《诗八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对于《诗八首》这样谈爱情仿佛又深刻又头头是道的诗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反而，真正触动了我的，是这两章《赠别》。 有人说，《赠别》明显学习了叶芝，这谁都看得出来，尤其是那句“当你老了”，正是叶芝名作。可是叶芝没有触动我，穆旦却让我中弹了。他那么寂寞温柔，他的温柔也是一种悲哀了。 有人说，穆旦这首诗是写给萧珊的。萧珊何许人也？我想这里说的是巴金的妻子。是我的懒惰，没有做太多这方面的资料考察，但是这个说法让我又很疑惑，穆旦这首诗为什么写给萧珊？他们有什么故事吗？这究竟是不是一首情诗，是怎样状况下的一首情诗？这些都成为问题了。我不查清楚资料，恐怕做不到知人论世了。但是我还是不查，因为我本来无意于知人论世，我说的只是我对于这首诗的感触罢了。 我喜欢这首诗，因为我从中读出了一种孤独，《诗八首》没有这种孤独，而如卞之琳凭空一句“我明白海水洗的尽人间的烟火”，却正是孤单的爱慕中诗人孤独的呓语，废名说是滥调，我却觉得真是孤独的悲哀，也孤独的美丽了。爱情里的孤独，这是怎样折磨人的心情。我以为，像穆旦这样善于用一支笔写出那种现代的严酷而折磨人的复杂悖反诗行的诗人，他也会在情诗里一如既往地严酷下去、悖反下去。《诗八首》有的句子是这样的，但是到了《赠别》，我却觉得他的姿态、气氛都仿佛偏于传统了，他不那么追求复杂的缠绕，而是单纯深情。他的悲哀不复是青年人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痛感，而是流深为一种成熟后忧愁的、深挚的、安静的呢喃。穆旦说：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这样的爱，是多么沧桑。惟其沧桑，所以见得完全。爱一个人的全部，包容他/她、收纳他/她的一切。无论是盛年时的变化无尽，秋月春风等闲度的放纵恣肆，还是一朝梦醒，成所谓“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荒凉，以及现世烟火里的忧愁。穆旦说，我爱她的全部，她的桃李笑春风的黄金时代，她的繁华零落后的衰老与凡庸，这凡庸这愁绪也是她，是她，便是我之所爱。我好像本来就是她的默默的守护神，陪她到地老天荒，一切我都自然而然一般承受了。但是这个爱人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他的爱情是世界上最孤独的爱情。他只能感叹：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一个得不到回应的爱，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的爱，爱人的心里是那么寂寞，所爱的女子心里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在近处，在远方，或许是隔了千山万水和她迢迢相望。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我再来思考为什么这首诗打动了我，我以为只在于他的温柔和寂寞。最近因为研究重读了张爱玲《倾城之恋》，张氏擅长的情爱故事，男男女女各有心机，见得人世的炎凉，见得人间情谊的千疮百孔。里面我觉得最悲哀的一句话是范柳原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张爱玲这样的爱情，大约才是我们这些自私而沧桑的人们所能有的爱吧。可是穆旦这首《赠别》让我觉得温柔极了，也悲哀极了，是范柳原和白流苏无法做到的爱，是更受难，也更因受难而净化了的爱。 爱情的孤独，是一种荒谬。爱情不就是为了结束孤独吗？然而有的人很傻，他/她远远守望着，牵挂着，嫉妒着，悲哀着。那是他/她的爱情啊，不管旁人怎么说，他/她就是这么去爱了，没有逻辑严密的思辨，没有利害关系的计量，没有这些，他/她偷偷地、轻易地、自然而然地，就这么用了情，爱了爱人的全部。可是这又不是但丁对于贝雅特里奇的爱，爱人不是他/她的神，而是旅梦已碎，愁绪纷纷的凡人，他/她高高举起的，是爱人的灵魂，也是爱人的弱点。那种收纳一切的温柔。 最后还想说，我始终没有去查过穆旦和萧珊的关系问题，这在我是个疑惑，但是我不想揭开它。人世千疮百孔，但是诗把其中的美召唤出来。我已经与这首诗的美相会了，关于人间真实，我也无意再去深究了。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