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教”是哪个波斯，伊斯说“破国”是哪个国（剧透向 | 科普向）
Hush
（略长...）
看到第四集开头的白衣波斯僧（虽然剧里这里是狼卫假扮的）就开始好奇，这些人是波斯人应该没错，但来自波斯的就是波斯教么？越往后看越发现，小十二对不同宗教留白式不经意的刻画非常值得捉摸——从找长安舆图时怀远坊的拜火教信众、找上门的主事，以及伊斯在和张小敬初次见面时强调的“是景寺不是波斯寺”、小王子介绍自己“破国”、想立足于长安中可以看出来，作者对景教僧众的“可爱”和祆教的“霸道”是有着不同的刻画：它们好像都来自波斯，但，至少在作者笔下的天宝年，于民众间有着不同的接受度。波斯教和景教是一种东西么？景教、和出现的火祆教以及剧中年代尚未出现的摩尼教有什么关系，朝廷对它们分别是什么态度？“破国”破的是什么“国”、为谁所“破”？所以梳理下景教在唐天宝年间的处境与其缘何来到又最后“离开”长安。 景教、火祆教、摩尼教与朝廷 剧中时间为天宝三载（天保三年，744年），这正是一个历史交错的年代：明线上社会融合，宗教开放，744年是景教正式改名的前一年，745年皇帝下诏“波斯寺”改为“大秦寺”；暗线上朝堂上权力倾轧，右相李林甫与太子的党争中太子处于弱势，军事上朔方王忠嗣袭击突厥，突厥为回纥所并，驻守河北一带的安禄山开始崭露头角，越攀越高，以致影响到后来。 历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草灰蛇线，伏线千里。唐由盛转衰在此处亦可见端倪：开始在圣人面前露面（玄宗）的安禄山，剧中镜头略过的胡旋舞、傩戏，为了讨好圣人右相在学的鼓，都表明了火祆教在当时的影响之大；剧中威望甚重的大将军王忠嗣影响了西北战局，回鹘不断强大，天宝年后加之安史之乱中回纥可汗襄助有功，摩尼教借助回鹘的势力不断强大，越来越多粟特人以经商为由定居在长安（靖安司被接管时一名被杀的官吏就是粟特人）；伊斯和他的僧众代表的景教努力传教，想在长安立足，虽势头不旺却因行医助人越来越为民众接受。所谓宗教、文化不过是政治经济的积重难返，不过，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呢？ 景教源头 从在中国的源头上说，景教的发现一般追溯到明天启年间出土于西安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这块碑文的可信性（比如是否真的“法流十道，寺满百家”？）另讲，其建立时间和建立背景值得琢磨。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正式建立于建中二年（781年）。这里的大秦寺指的是贞观十二年（638年）阿罗本在长安城内义宁坊内建立的寺（《唐会要》卷四十九），是“大唐太宗皇帝敕赐丞相魏徵，大将尉迟恭起建监修（《明正统钟铭》）”。碑文所写分三块内容：景教的宗教阐释、入华沿革和与诸代朝廷的cai关hong系pi。实际上，景教在唐朝的传播要略早于贞观十二年。其背景为西域文明东渐，后汉书有记“大秦，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故谓之大秦（卷八十八《西域传》）”，可见古时人们对于西域的了解十分浅显，大都以“大秦”为印象，这也解释了景教在天宝年间时而被称为波斯教，时而被称为景教（如果作者真的考虑到这层真的瑞思拜）。阿罗本在贞观九年随于阗王子到长安（冯承钧，《景教碑考》，1936年），一般公认这是景教在中国的正式开端。但这块碑是否一开始如百度百科所说建立于大秦寺内还有争论：一说出土于现西安金胜寺内（伯希和，1911，《唐元时期中亚及东亚之基督教徒》）（网上流传的20世纪初《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在金胜寺的照片是沙畹在1907年中国考察时候照的，感谢这些汉学家们），一说出于盩厔（现周志）（佐伯好郎，1932） 除了在中国传播的源头，景教作为三夷教之一，它之所以一开始被称为波斯教是因为它从波斯传来中国，但在到达波斯之前呢，它是从哪来的呢？在中国的景教也被称为聂斯托利教，为独立基督教会，是498年在叙利亚正式成立的。这里也涉及中国的景教、西方的聂斯托利教不止在中国是异教，在西方也是异端：公元5C，君士坦丁堡牧首聂斯托利主张玛利亚不是圣母，只是生下了耶稣的肉体，与“神体”剥离，主张基督应当有神和人的两面，之后聂斯托利被亚历山大城的大主教流放埃及致死，其信众纷纷逃亡萨珊波斯，宣布与罗马基督教会决裂，成立聂斯托利教。后在波斯境内并东向中亚地区扩张，成为波斯和中亚，即中国古籍所谓西域地区，一个相当活跃的宗教。景教的称呼由来，其名一说“景者大也，炤也，光明也”（李之藻），二说取义“圣”（罗香林），三说取king谐音（高本汉）。之前小组上有帖子指出剧中伊斯所在的景寺中有一处摆设与事实相悖：在张小敬入景寺查案时候，背景掠过一幅壁画，帖子指出这幅画是“Emperor Justianian and his attendants”，为6C后创作的壁画，是对罗马帝国（拜占庭）皇帝到颂扬之作，且聂斯拖利派不崇拜圣像，因此天宝三年的景寺里不应有此画存在。贴主对细节的观察能力让人佩服，不过考虑到当时景教的传教背景，这画的出现或许有情可原：从剧中的民众反应和史实，民间不称其为景教而是波斯教，说明在传教之初为了为民众接受，景教并未特意撇清自己与波斯的联系；后世基督徒在传教入华时为了证明自己与中国关系之悠久，淡化了正统和异端的分界。从这个思路考虑，这时的景教会不会也为了减少分歧而淡化区分（纯猜测，未验证） 景教传播 从它的建立背景来看，景教在天宝年间的长安出现并为人所知不是偶然，其传教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和策略：贞观年间借助于阗王子接近太宗，贞观十二年唐太宗嘉许景教：“道无常名，圣无常体；随方设教，密济群生。大秦国大德阿罗本，远将经像，来献上京，详其教旨，玄妙无为，观其元宗，生成立要。词无繁说，理有忘荃，济物利人，宜行天下。”（《唐会要》卷四十九），甚至敕赐丞相魏徵，大将尉迟恭起建监修景教寺庙；天宝年间传教、行医助人（想想伊斯小可爱多么努力地“立功”），积累名声希望立足于长安，而当时流行于市面上关于景教的称谓非常不统一，波斯寺、波斯胡寺、大秦寺都可以指景教寺庙，亦可指祆教或摩尼教的寺院祠庙，这反映了对传自波斯的三夷教认识之浅（伊斯见张小敬第一面就纠正“是景僧不是波斯僧”也非常还原史实了）。
天宝四年（745），玄宗下昭，“波斯景教，出自大秦，传习而来，久行中国。爰初建寺，因以为名。将欲示人，必修其本。其两京波斯寺宜改为大秦寺。天下诸府郡者亦准此。”（《唐会要》卷四九）；安史之乱期间，景教徒活跃于助唐平叛的前线，其中伊斯，“赐紫袈裟僧伊斯，和而好惠，闻道动行......效节于丹庭，策名于王帐......为公爪牙，作军耳目”（《旧唐书》卷十）（想到伊斯小可爱真的如愿留在长安，护住了自己的教，而且做了这么大的官儿（其官拜光禄大夫，同朔方节度副使，试殿中监）就开心~），后来肃宗不知是出于自己在灵武的经历还是真的感谢这群景教徒，在灵武在内的四地修建“四寺”；德宗年间除了建立《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还发生一件足以证明当时景教对于朝廷态度的事件，大秦碑碑文的撰写者景净在贞元年间与高僧般若合译佛经《大乘理趣六波罗密经》，投皇帝所好反而被训斥不自量力，“正邪异类，泾渭殊流”（彩虹屁车祸现场- -）。（《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十） 景教在华“流产” 不过，景教和这群僧众在中国的好日子大概也就到这里了，随着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颁布的《毁佛寺制》，景教连同其它两夷教被请出中原。有人说景教流产时受灭佛牵连，也有人说景教在中国传教的最终失败是民众在佛教广为接受的社会氛围里，以及其它两个夷教摩尼教有政治襄助、火祆教有胡人基础的夹击下选择了拒绝。但景教一直以来的高层路线和亲民策略难以解释流传近二百年的宗教会一下子消失。可以从同时期摩尼教退出中国来侧面看待这个问题。 会昌初年，漠北回鹘败于黠戛斯，向西南迁移，在内地势力逐渐变弱，靠军事势力获得中原认可的回鹘连同摩尼教在中国开始走下坡路：武宗在给回鹘可汗书中写道，“缘自闻回鹘破亡，奉法者因兹懈怠，蕃僧在彼，稍似无依。吴楚水乡，人性嚣薄，信心既去......其江淮诸寺权停，待回鹘本土安宁，即欲令如旧。”（《会昌一品集》卷五）。会昌三年（843年）回鹘西迁确定，朝廷更是无所顾忌，“敕天下摩尼寺并废入宫”。对于失去回鹘这一军事帮手和西迁之事的怨念被转嫁到摩尼教众身上，的确，没有了军事背景的胡人又有何用？（这个层面上可以理解小十二中被频频提及的“有用”为何意TAT）陈垣先生对此事的评论非常受用：“大历间回纥恃功而骄，横行坊市，人吏不能禁......然未闻一次涉及摩尼，摩尼之安分传教，不滋生事端可知也。回鹘虽为摩尼护法，摩尼实未尝藉回鹘之势以凌人。”（《陈垣学术论文集》） 波斯“破国” 由景教的源流已知“波斯教”里的波斯是萨珊王朝。636-637年，崛起的阿拉伯在喀地西亚与萨珊交战，战败的萨珊国王叶兹底德（《旧唐书》作伊嗣侯）逃往米底（Media），在642年继续战败，随即开始四处流亡，在谋夫（Merv）被刺杀。 661年，叶兹底德之子卑路斯向唐高宗求援，希望其能出兵帮忙驱逐阿拉伯入侵者，高宗不好卷入，但也无意拒绝，便设置了波斯都督府，卑路斯也从破国王子变成都督，后被命为“波斯王”，在咸亨四年和上元元年分别入唐，在后者的年份里被赐右武卫将军的军衔。其子在其死后承袭了波斯王的称号，后被封为左威卫将军。 食之有味，弃之亦不可惜的“盛世”对待外部王朝更迭、内部移民变迁的心态让人敬畏。回鹘、摩尼教、粟特人的交汇，万人同赴灯会本是历史交错、重合的真盛景，但天宝年之后王朝不在，人群和宗教都成了无主的附庸，没有存在的意义。巧合被无限放大，反倒是真切的生活被忽略，这一问题，日落中、靠排外手段聚拢余晖的盛唐当然看不到，“有用”倒也“无用”。
参考文献 林悟殊，唐代景教再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group/topic/146945862&dt_platform=mobile_qq&dt_dap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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